地獄變相

第13章

第13章

顏非踏進門來,眼睛還瞪著達撒摩羅,”你們說話聲音那麽大,怎麽睡得著?”

“不得無禮。”檀陽子也有點納悶。顏非一向是最乖巧懂禮貌會哄人的,他們附近的鄰居每一個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這回是怎麽了,“這位是襄陽的陶憫陶先生,還不快見過。”

陶憫是達撒摩羅這一世的名字,他在人間的身份是一名算命測字的師傅。

顏非不情不願地草率抱拳作揖,卻隻是急急看著檀陽子,“師父,你要去襄陽?”

檀陽子對他的無禮十分不滿,但達撒摩羅在,又不好教訓,便冷冷嗯了一聲。

“你會帶我去吧?”顏非問。

“再說吧。”檀陽子拉下臉來,“你先回去睡。我還有事要與陶先生說。”

“你答應了我的!”顏非執拗地逼問道。

檀陽子眉目間浮現出怒色,此時達撒摩羅見氣氛開始緊張了,便忙開口道,“此行路途辛苦,賢侄不如在家等候,你師父很快就會回來的。”

“師父,紅無常能做的事,我都能做!”顏非隻是不知天高地厚地一個勁兒盯著檀陽子。

“好了!”檀陽子一拍桌子,把達撒摩羅都嚇了一跳,可顏非卻還是用那種執拗的、無法撼動的清冽目光盯著他的師父,似乎不知道什麽叫害怕似的。檀陽子有些頭疼似的揉了揉眉心,怒道,“我說不帶你去了麽?大半夜吵吵嚷嚷像什麽話!”

第11章 柳州茅舍 (4)

從汴梁到襄陽路途遙遠,三人租借了三匹馬一路疾馳,中途要在驛站換幾次馬。

上一次顏非與檀陽子一起遠行還是在他剛剛被檀陽子收留的時候。那時的檀陽子在人間並無固定居所,隨遇而安,遇到道觀就掛個單,沒有的話風餐露宿也是常有的,而顏非也就跟著他一起四處漂泊。

當時小小年紀卻已經嚐盡人情冷暖的顏非隻想有一個安定的住處,累了有一張舒適的床可以睡,餓了可以吃上一頓飽飯,下雨時頭上有一道屋簷擋雨。可現在回想起來那段兩人蒼天為蓋大地為席的日子,想起那時檀陽子做得野菜湯,卻有些懷念了。

所以這一次出門,顏非分外興奮。包了好大三包行李,結果被檀陽子勒令隻允許帶一個包裹。他精挑細選,折騰了半宿才挑揀好。一路上他的眼睛都是亮亮的,如兩顆黑珍珠一般流轉著靈動的光芒,那張略帶紅暈的麵容也愈發如桃花般冶豔,與那一身如火的紅衣相得益彰,乍一眼看去,叫人忍不住驚歎,好一個翩翩美少年。

他們在驛館落腳,一進入吃飯的正廳便有許多驚豔的目光落在顏非身上,而顏非卻像是都感覺不到似的,隻是一個勁兒地同檀陽子說話。

“師父,他們說房間不夠,隻剩兩間了。不如我們兩個擠一擠吧?”說著,又揚起令人心跳漏一拍的迷人笑容,叫那附近桌的兩位進京趕考的讀書人也看得直了眼睛,另一邊一位賣唱姑娘也紅了臉。

可是這笑容的接受者檀陽子卻偏偏對這美色免疫,“不夠?這家驛站我來過幾次,從來都沒滿過。”

顏非麵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謊道,“大概是春闈趕考的人比較多吧?”

檀陽子嗯了一聲,一揮手道,“那你就去要兩間吧。你我一間,陶先生一間。”

達撒摩羅在一旁搖著折扇,但笑不語。

顏非於是去櫃台上跟掌櫃要了兩間房,付了定金。而這邊檀陽子和達撒摩羅尋了張桌子坐下,小二很快給他們端來了茶水和花生米,報了幾個菜名。檀陽子簡單點了幾個那小二便去了。達撒摩羅看著櫃台那邊在名簿上登記的顏非說,“你這個徒弟跟你的關係還真是好。”

“我把他養大,關係當然好。”檀陽子給他們三人倒上茶。

“不是一般的好啊。”達撒摩羅嘖嘖歎道,“那天晚上我就說了句勸你找個紅無常,他看我那眼神,就跟要把我吃了似的。”

檀陽子低低笑了幾聲,“讓你多管閑事。”

此時顏非也過來了,挨著檀陽子旁邊的凳子坐下,從檀陽子手裏接過遞來的茶杯便咕嚕咕嚕灌了下去,喝得急了嗆了兩聲,檀陽子就給他拍了拍後背,“慢點,又沒人搶你的。”

顏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報赧地衝達撒摩羅笑了笑。這一路行來,他對達撒摩羅的態度已經和緩了許多,大約是因為後者不再提紅無常的事了。

菜端上來了,三人默默吃飯,偶爾閑聊兩句。之後檀陽子先回了房間,顏非見驛館外的幾樹桃花開了,便想去看一看再回房。達撒摩羅也同他一起散了散步,兩人之間一時無話,便閑閑地問了句,“說起來,我還不知道賢侄是如何遇到我這位好友的?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可不是什麽有愛心喜歡帶小孩的人啊?你是怎麽把他給’收服’了的?”

顏非正伸手攀折了一枝桃花,聽到了他的問題,思緒飄回到久遠的往昔,目光中竟有幾分溫柔,“我被我父母賣給了人販子,人販子又把我賣給了雜耍班班主。那個班主對我不好,我就想逃跑,但是沒跑成,差點被打死。後來就被師父救了。”

他說得語氣平平,字句簡單。寥寥幾句,說得卻是一段充滿了苦難和眼淚的過往。

那班主不僅僅對他們這些學習各種雜技的孩子們又打又罵,為了保持他們身體的柔軟度連飯都不給足,還時常對小小年紀的他毛手毛腳。那個班主本身就是個變態,班裏很多男孩子都被他猥|褻過,而現在他顯然打上了顏非的主意,幸好有班裏的幾位師兄護著才一直未能得手。顏非那時雖然還不太懂情|欲之事,卻也知道這種事多麽罪惡,尤其是偶然夜間聽到班主的房間裏傳出的哭喊聲,知道那都是師兄們在代替他承受淩|虐,恨意早就在心中累積成淵。

顏非本來是想要殺了那班主替師兄們報仇的,偷偷弄來了老鼠藥下在那班主的茶裏。誰想到那班主竟然沒死,被大夫給救活了。顏非在師兄們的掩護下逃跑,卻還在破廟裏被班主和打手們給抓住了,當即就把他按在地上要將他活活打死。足有手臂那麽粗的棍子,一下一下打在他瘦小的背脊上。那些人不知道什麽叫做仁慈和憐憫,暴力的快|感令他們臉上露出扭曲的微笑。

顏非嘴裏、鼻子裏都是血的味道,眼前一陣陣發黑,疼痛漸漸麻木,那時他本以為那就是自己的終結。

可忽然那棍子停了,勁風從臉頰邊擦過,隻聽那原本按著他和打他的打手慘叫兩聲飛了出去,周圍圍看的乞丐和路人也是一片驚呼。

顏非還記得自己那時一抬頭,逆著光便看到檀陽子那冷峻高傲的麵容,恍然以為自己看到了仙人。

檀陽子當時是去那附近捉鬼的,中途路過破廟,卻看到了這樣一段毫無人性的虐待。當時他剛剛用過屍燭陣不久,效力還未消失,便發現幾坨變形得極為嚴重的爬滿蛆蟲的爛肉圍著一個竟然沒有任何變化的男童,下死勁兒地用棍棒抽打著那小小的身體。男童的慘叫聲在廟外都聽得到,周圍那些麻木的乞丐和路人竟沒人阻止。附近還有一個怪物,全身上下都長滿了和男人那處形狀類似的肉瘤,彌漫著惡心的淡黃色粘液,在那邊喊著“打死他!打死這個不知感恩的小賤貨!”

這樣變形的怪物檀陽子一看就知道他是犯了什麽樣罪業的人。心頭湧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憤怒。這樣沒有人性的人他自己上上世記憶恢複前也遇到過,以至於隻要看到就恨不得將之千刀萬剮。

隻可惜他是青無常,不應當傷害人類性命。

顏非隻看見那謫仙般的青衣人周身彌漫著可怖的肅殺之氣,用他根本看不清的速度瞬間就移到班主麵前,手中青色長劍猛然一揮,便聽那班主慘叫一聲,褲襠中已經是一片血色。

班主的那玩意兒被割掉了。

看著在地上慘叫扭動的雜耍班班主,檀陽子隻是冷笑了一聲。周圍的人都被嚇呆了,那幾個打手更是癱軟在地,還以為他是修羅夜叉。檀陽子嫌惡地甩了甩劍鋒上的血跡,回身走到背後布滿血汙的顏非身邊,蹲下身來,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似乎在思考什麽。顏非勉力抬起頭,用盡最後的力氣伸出手,拉住了那從天而降拯救他的神仙的衣角。

”別走 ”

檀陽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看不到顏非的命魂才收留他,還是為了這兩個字。

那一次由於傷了凡人,檀陽子在地獄中被狠狠責罰,被剝光了衣服在紅蓮地獄中受了十日極寒之苦,身上被人間無法體會的極寒凍得龜裂,皮開肉綻,血色流溢而出迅速凝結,宛如身上開滿了紅蓮花一般,美麗而殘忍的刑罰。

但檀陽子一點也不後悔。

那地獄中的十日後,檀陽子拖著沉重的身體回到人間,穿上了人類的皮囊後便強撐精神去客棧裏找等了他一天一夜的顏非。在見到顏非的一霎那他便眼前一黑昏了過去。顏非雖然不知道檀陽子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他承受了什麽,卻本能地感覺到這拯救他的神明大約是為了他,才變得這麽虛弱。黑暗中年幼的他緊緊握住檀陽子那比他寬大許多的指節,像是抓住溺水前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些都隻是隱藏在顏非和檀陽子記憶中的秘密。顏非不希望有第三個人知道,所以他的回答才這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