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26章

第26章

“可是他不讓我畫畫,我也不畫了;不讓我學琴,我也不學了;他讓我看什麽書我就看什麽書;他們不讓我和蝶月在一起我也依了,我還要怎麽聽話呢?”

“隻要哪天你能像你大哥似的考個功名,你爹娘一定會更加疼愛你的。”

此時顏非卻忽然說了句,“說錯了,誰說天下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的?”

檀陽子皺眉,低聲道,“顏非 不要打亂夢境,觀察為上!”

然而沈逸書的夢境已經被打亂了。他的嬤嬤不見了。他轉過身來,看到一片茫茫中,那紅衣男子佇立麵前,舉著一柄華豔的油紙傘,傘柄上係著一對鈴鐸。

“不 我爹我娘是愛我的,他們說他們管我都是為我好。丟掉小橘是怕我貪玩分心,燒了我的畫具和我的琴也是怕我不用功讀書考不了功名。他們說我很聰明,他們這輩子沒出息,就指著我光耀門楣了。”

可是紅衣人卻笑了,笑得有些諷刺,“若是他們愛你,為什麽在你生病的時候還因為擔心你會發瘋把你一個人鎖起來不聞不問?為什麽不記得你的生日?為什麽完全不問你想要做什麽?他們生你不是因為愛你,而是為了養兒防老,讓你將來當上大官來報答他們的。簡單地說就是做一筆買賣,生了你給你吃穿,而你就負責完成他們的期望。如果你做不到,當不上大官,就是像現在這樣被他們扔在一邊不聞不問而已。若是你僥幸沒有病死,將來自己當了家,還要繼續孝敬供養他們,他們讓你娶誰你就得娶誰,讓你生幾個孩子你就得生幾個孩子,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隻要有一點反抗就是不孝了。到時候不僅僅是他們會罵你,就連你周圍的所有人都會閑言碎語指指點點。這就是所有做子女的從一出生就要背負的枷鎖。”

這一番話說出來,竟如一盆冰水一樣將那沈逸書從頭淋到腳。他從小讀書,這世間所有聖賢書都告訴他父母是愛他的,所以他也要愛他的父母,完成他們的一切願望。

每一個孩子一出生就被所有人這樣告訴著,所以他們等待著,等待父母給他們承諾過的毫無條件的愛。

但這世間有多少父母是真的因為愛才生養孩子的?

沈逸書的夢境忽然開始扭曲,如陷入了湍急的亂流一般。無數記憶在亂流之中撞擊旋轉,扭曲的人物逐一閃過。

檀陽子頭痛似的罵道,“顏非!我們是來壓抑住他心中的怨恨的,你怎麽反倒攪得更亂了?!”

“師父,你不覺得一味的壓抑早晚是要爆發的嗎?倒不如先破後立,把矛盾給他理順了,讓他自己想通,也就沒有怨恨了。”顏非的聲音倒是帶著幾分自信,不像是陷入慌亂的樣子,“而且說不定把記憶這麽一翻騰,就能把師父你說的那個紅衣女人翻出來了。”

檀陽子雖然知道在這方麵其實他自己沒有顏非有天分,但總覺得破得這麽徹底,怎麽可能還立得起來?他於是警告道,“我再給你一炷香時間,若是你還無法讓他穩定下來,我就要將他喚醒了。”喚醒之後暫且將人帶去一個離沈家遠點的地方,過了三日之期大概也能讓他暫時穩定下來。就像那個陳旭江一樣。雖然這種穩定隻是暫時的,若是再見了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還會不會繼續發作。

顏非的眼睛死死盯著周圍那些紛亂扭曲的人影,而沈逸書卻已經痛苦地蜷縮起了身體,用手捂住耳朵似乎不想再聽了一樣。顏非緩步走到他身邊,用雙手輕輕抬起沈逸書布滿淚痕的臉,幽深的黑眸靜靜凝望著他,如一潭無底的深淵。

“就算父母不愛你,也沒有什麽啊。他們養了你就是盡了他們的義務,原本愛這種東西也是不能強求的,也不是付出了就一定有回報,所以你也不能怪他們。他們不愛你,你也學著不要愛他們了,不就好了。”

沈逸書的眼睛微微張大了,“可是不孝乃是天下第一大罪不是麽?”

“誰讓你不孝了?他們盡了撫養你的義務,你也盡贍養他們的義務就好了。大家談錢就談錢,談利就談利,就不要談感情了。分得清清楚楚的,就不會覺得疼,也自然不會失望了。”顏非的聲調徐徐的,如同魔咒一般。

沈逸書從未聽過這等離經叛道的言論,整個人癡癡地望著顏非。

顏非憐惜地輕撫著他的麵頰,仿佛是對情人一般,“以後你就自由了,再也不用為誰活著了。你想畫畫就畫畫,想撫琴就撫琴,想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這樣不好嗎?何苦為了兩個根本不愛你的人,毀了自己的一生?”話語畢,顏非搖響引魂鈴,在他麵前幻化出種種夢境。夢中的他與他喜歡的那個叫蝶月的青梅竹馬策馬於山水之間,寫詩作畫,一個撫琴,一個起舞。玩得累了,就回到他們兩個人在青山下綠水前搭成的小茅屋裏,門前是一片菜園,遠處是嫋嫋升起的炊煙。蝶月抱起他們兩個人的女兒輕輕哼著搖籃曲,而他就站在門邊,望著那一對美麗的母子。

顏非為他幻化了他的一生,他和蝶月一同撫養女兒,教給她琴棋書畫,帶她遊山玩水。後來她長大了,遇到了喜歡的江湖少年,離他們而去。他便和白發蒼蒼的蝶月守在那片生活了一輩子的簡陋茅屋前,望著遙遠的星空,回憶著小時候初見的往事。

檀陽子看著沈逸書緊閉的眼角流出了一縷縷的眼淚,而他身上的怨恨之氣竟然散卻了不少。

卻在此時,顏非聽那沈逸書對’蝶月’說道,“你知道嗎,我很慶幸。我從前遇到過兩個紅衣人,一男一女。幸好當時我聽了那個男子的話,而不是那個女子的 ”

檀陽子和顏非心中都是一凜。顏非立刻再次搖響手中的引魂鈴,順著這縷思緒找下去。

果真,場景扭曲轉換見,隱約可見另一道紅色身影出現在夢中。

顏非不顧一切追了上去,撥開重重的迷霧。可就在他即將追上的時候,忽然間檀陽子感受到一陣強烈的壓迫感席卷了整個室內,倏忽間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出現在房間中。

檀陽子頓時皺起眉頭。

那穿白衣的,赫然就是白無常謝雨城。

第23章 父母祠 (12)

那謝雨城身後還跟著一名個頭稍矮但十分挺拔強健的黑衣男子,那人麵容平常,但是沒什麽表情,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便是和謝雨城配對的黑無常範章。

檀陽子立時戒備起來,手中長劍橫在麵前,“你們來幹什麽?”

範章冷聲道,“不要再繼續了,你這樣會打亂我們的計劃。”

“什麽意思?”

謝雨城道,“我們原本的打算是待這個沈逸書殺死雙親的時候跟蹤著他們的命魂,這樣便可以找到剩餘的那些命魂的去向,而你們也可以找到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了。你們若是現在打草驚蛇,強行去看那鬼留在沈逸書命魂裏的印記,他必然會有所察覺。到時候他帶著那些命魂跑了,便要功虧一簣了。”

那範章又說道,“更何況,你的徒弟是個人類,並不是紅無常。你這是嚴重的違規行為,若是再不停手,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檀陽子劍眉倒豎,怒道,“你們這是把人命當兒戲!顏非,不必理會他們,去看清楚那紅衣女人是誰!”

顏非剛要動,忽然那範章從腰間錦囊中拿出一道碧玉腰牌,祭到空中的瞬間那腰牌上的天庭文字忽然閃爍起輕靈的銀白聖光,光芒瞬間變如潮水般傾瀉了滿室。檀陽子隻覺得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巨山瞬間壓到了他的背上,身體中的力氣也在瞬間被抽離。他感覺膝蓋發軟,似有無形的巨手壓著他要他跪下來。

這是每一個黑白無常手裏都有的降魔令,隻因這些地仙行走於六道之間,常常會遇到一些法術強大的鬼,尤其是一些同屬地府鬼差的青紅無常有著不輸地仙的神通,為了方便管教這些地獄惡鬼,不讓他們造反,所有地仙身上都會配備天庭發放的降魔令。

就算是再強大的鬼,在這經過瑤池水加持過的天庭法寶麵前也隻有跪地喘息的份。

檀陽子憎恨這東西,他已經不止一次被那謝雨城用這法寶逼迫著臣服在腳下了。明明他的實力與他們不相上下,甚至比他們兩個人都要強。

“師父!你怎麽了?”顏非的聲音想起,透過共情術的紐帶,他能夠感覺到顏非的憤怒和擔憂,以及一種蠢蠢欲動的衝動。他十分慶幸今天沒有聯通兩人的觸覺,否則此刻隻怕顏非也要跟著一起受罪。

“不必管我,你快去找那紅衣女子!”檀陽子死死咬著牙,強自支撐著不肯下跪。冷汗從額角滑下,他原本漆黑的眼中開始時而閃現不祥的澄黃,身上鬼氣衝破人體的局限瞬間迸發開來。他倔強地舉起斬業劍,遙遙指著範章,沙啞低沉的聲音低喝道,“青紅無常如何捉鬼,還輪不到你們黑白無常來管!”

謝雨城歎了口氣,搖搖頭,也不懼怕那斬業劍,徑直走到劍鋒之前,用雙指夾住劍鋒,語調溫柔,循循善誘,“愆那,何必總是這麽固執。你看你,已經連劍都拿不穩了。不過是幾條人類的性命,他們的壽命在六道中本來就是最短的,早死早投胎罷了。我們這些專門負責收人魂的黑白無常都不在意,你又何必瞎操心?”

檀陽子默然不語。他知道這些神仙雖然負責管理六道秩序的正常運轉,但從根本來說,他們並不在乎其餘五道中的眾生。隻要一切都正常輪轉,眾生各安其道,天界安寧祥和,就算其他五道都變成火宅地獄他們也是無所謂的,更不要說幾條人命。而檀陽子心目中對於人道一直十分向往,因為那是離地獄最近的善道,在這裏的人們雖然壽命不長,但是有淡藍色的天空、綠樹繁花、碧波千頃。還有喧囂市鎮、僻靜山村、人生百態生機盎然。

這寰宇之中,若要墮入三惡道太容易了,要想離開卻是遙遙無期。人身難得,更何況從命魂的扭曲程度來看,這世間相當多的人一旦失去了人身,馬上就會墮入三惡道中。這麽珍貴的人命,怎麽可以如此不假思索就犧牲掉?

除此之外,檀陽子更加不想聽命於這些黑白無常。明明都是無常,但因為生而為仙,就要處處壓製他們。青紅無常平日裏執行公務若是遇到黑白無常也常常要避路讓行,甚至有那勢力的黑白無常仗著自己有法寶,就如使喚下人一般使喚青紅無常,拿他們捉弄取樂。

檀陽子不服,不願意對任何黑白無常卑躬屈膝,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地仙,以至於在尋找投生新的軀殼時常常被有意為難,被分到那些身世淒慘的死嬰或被虐待而死的幼童身上去。

“你若是真的關心這些人類的死活,就更應該讓你的那個小徒弟出來。若是讓那鬼跑了,死的人會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