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33章

第33章

“隨我來。”那黑甲士兵轉身剛要走,忽然腳步一頓,又轉過來,眼睛盯著愆那摩羅。

“青無常?”似乎帶著警惕和敵意的聲音。

愆那還未來得及開口,忽然聽那黑甲士兵抬起手中的鞭子指著他大喝一聲,“把他給我捆起來!”

愆那背後的斬業劍鏗然出鞘, 帶起一陣激蕩龍吟飛入愆那手裏。眾鬼都知道青無常手中斬業劍的厲害, 那些原本氣勢洶洶要上前捉拿他的黑甲鬼見狀都躊躇起來一時不敢上前了。

愆那周身鱗片豎立,白發飛舞, 煞氣已然彌漫周身,“酆都鬼差執行公務, 爾等膽敢阻撓?”

忽然一個塊頭足有兩個愆那的巨人黑甲鬼手中握著一柄沾染了不知多少血肉的巨大板斧, 不由分說地就衝了過來,一斧颯颯生風地當頭劈下。愆那忙舉劍格擋, 雖然堪堪擋住, 卻覺得虎口被震得發麻,若是不是掌心的口中伸出舌牢牢卷住了劍柄隻怕劍都會脫手。愆那立刻就知道這家夥的力量遠在自己之上, 但行動笨拙是他的短處。他立時向下一撤,雙腿在前向前一滑, 在那巨斧落在自己身上之前猛然從那巨人雙腿間的地麵上磋了過去,用極快的速度躍起回身便一劍刺出, 插入那巨人肩膀。

巨人沒想到他竟然用這麽刁鑽的身法,痛叫一聲卻更加狂暴。愆那來不及將劍拔出便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甩了出去。他死死抓著劍,被甩了幾下後趁機躍到巨人背上, 雙腿一蹬將劍拔出,卻一個不防備被巨人抓住了腰身被摔了出去。

愆那落地的時候就地打了個滾用最快的速度站起來, 此時其他的黑甲鬼也嘶吼著衝了過來。愆那原本不想傷害這些鬼的性命,但此時見他們蠻不講理便要置他於死地, 也動了怒。他周身燃起灼熱的青色火焰,白發翻飛間, 雙眼中彌漫起一片不詳的黑暗。隻見他口念咒語,斬業劍上驟然青光大盛,猛然舉起淩空劈下,便是一道勢若千鈞的無常送葬。劍氣所過之處那些原本凶悍的鬼也都如不值一提的塵沙一般飛了出去,一兩個不幸被擊穿身體命門的在瞬間就融化成了一灘膿血,就算有些神通力稍強的沒有飛出,也被震得內息翻湧。

愆那趁著這個間隙喊道,“我本無惡意,隻想覲見鬼王。你們這是什麽意思!”

那為首的一直未出手的騎士冷聲道,“王有命,若是酆都來的,一律看押候命!”

此時另一道青色人影忽然擋在了愆那麵前,竟然是羅辛,“他是和我們一道來的,沒有惡意!”

愆那驚訝地看著羅辛的背影。他此次來是代表著青蓮地獄,最忌諱和他們這些青無常扯上關係。如今他這麽說,豈不是另別的鬼懷疑青蓮地獄與酆都有染?

於是愆那低聲說,“這事你不必管。”

羅辛卻仍是不為所動的模樣,繼續對那黑甲兵說,“若不是他出手相助,隻怕繆亞公主也沒辦法安然無恙地抵達阿鼻地獄。”

那麵孔被遮住的黑甲士兵思索片刻,卻仍然堅持道,“王命不敢違抗。不過此事我會酌情稟報。”

愆那見狀,知道自己若是再抵抗下去,未免與阿鼻地獄結仇,與他的初衷不符。而且他原本就是四子前來,名不正言不順,若是事情鬧大了隻怕更加麻煩。想來若是羅辛等人見了阿奢亞王,應該會替他說話,倒不如先屈就一番。他於是將斬業劍插回背後,冷聲道,“好,我同你們走。”

羅辛訝異地轉頭看了他一眼,愆那衝他搖了搖頭,然後便順從地伸出手,任由那逼近他的黑甲兵給他的手腳掛上沉重的鐐銬。另一個黑甲兵也接近他,忽然手中出現一隻通紅的類似蠍子的毒蟲,在愆那的脖頸上蟄了一下。沒一會兒愆那便覺得血脈裏像有無數小蟲在爬,力氣在迅速流失。他膝蓋一軟跪在地上,意識也變得昏昏沉沉的,那些黑甲士兵見狀便一擁而上,將他拖上一隻巨大的蠱雕。

愆那的意識昏昏沉沉,似在一片無邊黑水中沉浮。恍惚之間似乎聽到了顏非叫他,那聲音急切而恓惶,好似一個在森林中迷路的孩童那樣。愆那掙紮著想要回應那呼喚,可是喉嚨裏像是被塞入了石頭,無法叫出聲來。

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雙手被一種刻有咒符的鐵鏈高高吊在頭頂,腳尖堪堪才能接觸到地麵。而他的視線所及、四麵八方全都是肉,覆蓋著粘膜的血肉中夾雜著細密的血管,偶爾蠕動顫抖一番。腳尖能觸到的地麵也軟趴趴的,粘膩而惡心的觸感。而他背後的斬業劍被拉了出來,被身後遠處的牆壁上長出來的某種粘膜狀組織層層包裹,像是某種另類的繭一般。那些連接著斬業劍和他後背各處大穴的神經和血管傳來一陣陣酸麻的感覺,說明那些包裹著劍的粘膜有一定的麻醉功能。

愆那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著,四周異常悶熱的空氣令他上身裸|露的皮膚上覆蓋著一層汗水,呼吸也覺得有些吃力。他本是極寒地獄中的鬼,在熱的地方並不很適應,體力總會比平時消耗得更快。他深呼吸幾口,試著想要站直身體,那鎖鏈被他弄得伶仃作響。

忽然間前方的肉塊被從兩邊分開,一個披著黑甲戴著饕餮麵具的黑甲侍衛走了進來,見他醒了,轉身便又出去了。愆那甚至都來不及喚住他。他被吊了不知多久,卻仍然沒有見到半個鬼影。他終於積攢了些力氣,用嘶啞的聲音喊了幾聲,卻仍然沒有回應。

渾渾噩噩間瞪了不知多久,才終於進來一個黑甲鬼,大步走到他麵前,不由分說便捏住他的下顎強迫他張開嘴,往他的嘴裏灌了點散發著腥臭氣味的血糊糊。他不小心嗆了幾口,還沒來得及問什麽問題,那黑甲鬼便又離開了。

如此一連過了許多天日。沒有人同他說話,他唯一能見到的便是那個進來給他往嘴裏灌食物的鬼,可那個鬼也不曾回答他的任何問題。愆那開始懷疑這些鬼是不是想把他困死在這裏,會不會就連阿鼻地獄也與酆都串通過了,要把他這個不那麽聽話的青無常處理掉?

這些混亂的猜想令他愈發焦躁,卻又無可奈何。這視肉製成的監牢裏不辨時間,一秒如一年般漫長,一天卻又如彈指般須臾。再加上那困著斬業劍的粘膜似乎在不斷透過斬業劍往他的身體中注入某種令他虛弱迷幻的東西,令他時常頭腦昏沉,難以分清現實和夢境。

在一次的夢裏,他回到了三百五十年前。那天在人間恰是三十,他想和希瓦一起像普通的人類一起過一個年,於是也學著人類那樣買了年貨、鞭炮、春聯,甚至還笨手笨腳地跟著鄰居的大嬸學著包了一鍋歪歪扭扭的餃子。可是他一直等到子時,等到新年已經到了,希瓦都沒有回來。

他等啊等啊,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後來聽到了門扉響動的聲音才驚醒,抬頭便見希瓦披著一身的雪回來了,見那一桌已經涼了的年夜飯,希瓦那漂亮的麵容露出訝異之色。

“你一直在等我?”

愆那看著希瓦那被酒氣熏得愈發如胭脂般動人的麵容,心中一陣陣怒火隱隱燎原。但是他隻是冷冷地看著他,緩緩伸出手扣過來,掌心燃起青色的地獄火,瞬間就將一桌子的菜肴腐蝕成了一片腐爛萎縮的垃圾。他淡淡說,“不過是做著好玩。”

希瓦眼中閃過一絲愧疚,溫柔了神色道,“抱歉,我在酆都耽擱的久了點。他化自在天主在酆都大擺筵席,我也被拉了去。”

愆那也知道自己也沒什麽生氣的理由,畢竟也沒事先告訴希瓦,兩人也隻是隨口一約,希瓦說他會盡量在年夜前回來。但相比於生氣,他心中更多的是失落。

他有種感覺,希瓦正在漸漸遠離。

這種感覺並非最近才有,而是從很久以前就一點點出現了。他們也曾炙熱地相戀過,難分難解,就算是在一間空無一物的房子裏,隻要有對方,也可以昏天黑地耳廝鬢摩三天三夜不知疲憊。那段時間希瓦在看他的時候,眼睛裏就燃燒著那種令他整個人都明亮起來的火焰,而他在看著希瓦的時候也才真正感覺到,活著是一件多麽快樂的事。

可這世上最無情的就是時間。它可以消磨掉任何一度激烈燃燒的熱情。一千年瞬息而過,到如今他們可以相對而坐默默進食卻不說一句話,因為能說的早已說完了,就連日常的交流也因為太有默契而顯得沒有必要。他們不再難解難分,甚至可以分隔數月,再相見也不過是相視一笑而已。那種曾經另愆那不顧一切飛蛾撲火一般的**沒有了。

而希瓦也越來越難懂了,他時常望著蠟燭明亮的火焰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麽。兩個人使用共情術的次數越來越少,偶爾希瓦說的一些話,愆那都不知道如何回應。

比如又一次希瓦問他,如果一個人犯了罪要受到懲罰,那什麽是罪,受到多少懲罰才算公正,又是誰規定的?

愆那知道希瓦時常與哪個名叫波旬的第六天天主往來,這些奇怪的想法,隻怕都是那個波旬灌輸給他的。愆那隱約覺得這些想法很危險,數次勸他少去覲見那個天主。畢竟人家可是高高在上的天神,他們這些低劣卑微的無常幹什麽要去攀高枝呢?

可是每當他這麽說,希瓦總是用一種莫測的,不知是羨慕還是憐憫的目光望著他。很多年後愆那才明白,或許希瓦是覺得他思維太簡單,覺得有些羨慕他,又有些憐憫他的無知吧

總之,愆那每次看到這樣的目光,便總覺得心頭被刺了一下。這種細密的刺痛隨著年月的飛逝愈發加劇,卻又令他無法傾吐。不過在那個年夜,他像是終於達到了某個臨界點,猛然一把揪住了希瓦的衣領,冷冷地盯著他的眼睛,問他,“我們現在這樣,到底算是什麽?”

希瓦愣住了,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兩人對峙片刻後,希瓦轉開了視線,沒有回答他。

自那一晚後,愆那就痛恨過年。

直到很多很多年後,一個同樣的年夜,愆那捉完鬼回到柳州,費力地推開被雪掩住的柴門,卻發覺屋子裏還亮著燈光。一推門,一股子餃子的香氣撲麵而來,就見那彤紅的燭光裏,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穿著破舊的紅衣趴在桌上睡著,口水浸濕了袖口。他的麵前擺著一大盤已經冷了的餃子。

那一刻,愆那忽然覺得眼眶酸澀,胸中湧動著積累了多少年的酸楚。他輕輕地來到那少年身邊,伸手摸了摸那漆黑的發,一股淡淡的溫暖,在心口融化開來。

少年的嘴吧唧了幾下,含糊地叫了聲,“師父 吃餃子 豬肉餡的 ”

昏沉中的愆那似乎低低笑了一聲,暗暗搖頭。都什麽時候了,怎麽卻想起了這件往事?

“師父!”

咦?難道他還在夢境中麽?怎麽仿佛能聽到顏非的聲音?

“師父!”壓低的聲音,清楚到毫發畢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