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61章

第61章

為什麽自己帶給顏非的就隻有痛苦呢?

檀陽子俯下身,在顏非額頭上輕輕一吻,然後轉身離去,不再回頭。

離開屋子,他請那納罕的侍童引他到柳玉生門前。柳玉生推開門,就看到檀陽子背著劍拿著拂塵,靜靜立在階下,冷月霜華披了一身,在及腰的銀發和高大卻有些消瘦的身形上蒸騰。那總是沒什麽表情的冷峻麵容,此刻卻顯得十分疲憊,甚至有些悲傷。

“我要走了,這封信,麻煩你交給顏非。”

柳玉生睜大了眼睛,“你要去哪?”

“自有我的去處。”

“你 你竟不等他醒來?”柳玉生的驚訝中開始升起一團怒色,接著,他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他為你弄成這幅樣子,你竟然連幾天都等不了?”

檀陽子承受著那話語中的尖銳,“不等了,等也無益。”他說完,便上前一步,將手裏的信遞給柳玉生。隻是在對方將手放到信上的一瞬間,檀陽子忽然抬起銳利如鷹隼的眼睛,一絲澄黃的幽光閃過,“他若再求你,別再送他去地獄。你們之前找的鬼身已經用不了了。”

柳玉生最討厭被威脅,他哼笑一聲道,“要不要幫他是我的事。”

“你如果對他有意,就不要再縱著他。那是害了他。”檀陽子低聲說道。

柳玉生微微一怔,一時竟然語塞了。

沒想到這道士竟然一眼就看出來了自己的心思?

若如此,他為何卻一直對身邊人的心思視而不見呢?

檀陽子鬆開手,向後退了一步,理了理衣衫,姿態工工整整地向著柳玉生一揖,“先生屢次出手相救之恩,貧道沒齒難忘。劣徒有時頑劣,日後,還請多多包涵他。”

柳玉生愈加訝然,看他這架勢,竟然是將顏非托付給自己了?

檀陽子轉身,踏著一地霜華而去。那蕭瑟的背影,竟顯得有些寥落了。

“喂!”

檀陽子的腳步頓了一下。

“你真的舍得?”

檀陽子漠然,微微抬頭,看著那樹梢間一輪冷月,微微苦笑,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舍不得,又能怎麽樣呢?”

第49章 紅無常(4)

酆都, 無常府東大街。

一座座豔麗而詭譎的房屋翹著過於尖銳的簷角, 沉默地凝望著永恒陰暗的天空中彌漫著的深藍光色。長街兩側的廊下垂著一串串紅棗形狀的燈籠,隨著那帶著曼珠沙華香氣微風緩緩搖曳。

一座華美別致的酒樓立於長街盡頭, 樓前兩株楓樹,永恒飄零著那如血的楓葉雨。腥甜的酒香在空氣中靜靜發酵, 聞久了都會醉死在其中。那雕梁畫柱的廊間不少地仙絡繹往來, 相互勾肩搭背嬉笑玩鬧,腳步虛浮滿身酒氣。偶爾也有一兩個相貌妍麗嬌媚的孟娘子匆匆來去, 她們是這地府中少有的女地仙, 都是遺忘女神孟婆的弟子,負責看守奈何橋。

這座孟家酒樓就是孟婆在酆都開的字號, 在每個府都設有分號。人人都知道孟婆的湯會令人忘卻前世今生,卻不知道孟婆的酒才是一絕, 天上地下從神仙到惡鬼,喝了她的酒沒有不上癮的。就算是離恨天上善見城、瑤池仙境那些喝慣了仙漿玉釀的上神, 逢年過節也總要派人來地府搬上那麽上百壇孟婆酒去宴請賓客。甚至有傳言說,就連紫微宮玉虛天帝嚐過後也是讚不絕口。

愆那默默踏著那一層層柔軟的紅楓鋪就的地毯進入酒樓,沿途那些經過的黑白無常有不少對他投來奇異的眼光的。他也算是青無常中的話題人物了。三百年前立下了赫赫戰功不說, 這麽多年也是仗著那點功績有了不少特權,還在凡間教一個人類紅無常的法術, 這一次又替天庭尋回了兩枚失竊的寶華,風頭甚至壓過了大多數的黑白無常。

隻不過這本該春風得意的大功臣此刻卻是麵無表情地穿過人群, 徑直上到二樓,進入被用屏風隔出的一間靠窗的雅座。

雅座中隻有一白衣人獨坐, 一邊搖著羽扇,一邊漫不經心地啜飲著杯中乳白色的酒液。愆那也不說話,直接盤膝坐到那矮桌對麵的席位上,冷冷地盯著對麵的謝雨城。

謝雨城卻仍然看著窗外那彌漫著厚重雲層的晦暗天空、綿延的屋頂、還有遠處那無盡的曼珠沙華之海,“為何我們酆都和地獄所在的夜摩天永遠沒有陽光呢?明明也是諸天之一啊。”

愆那卻沒有心思跟他鬼扯,“可以解咒了麽?”

謝雨城低笑一聲,看了他一眼,從袖子裏掏出那根如煙氣般有些虛幻的發絲,輕輕攏在手心裏,閉上雙眼念動咒文。他的掌心縫隙中漏出幾縷明麗的白色光華,再將手掌打開的時候,發絲已經不見了。

“好了,放心吧。”謝雨城笑得分外和善,將酒杯倒滿,推給愆那。

愆那起身便要走,可是身體還未動,肩膀便被那羽扇按住,微微刺痛著。

“與我喝兩杯再走吧。”謝雨城看著他的眼睛說。

愆那微微皺眉,但還是坐了下來,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帶著彼岸花香氣的酒液沿著舌頭滑下,微辣的味道沉到腹中,燒灼起一片熱意。

“你恨我?”謝雨城問他。

愆那看了他一眼,“沒有你,酆都也不會再讓我見他。你不過是一枚棋子而已。”

謝雨城低頭一笑,那一向帶著幾分風流狡黠的笑容,此刻卻顯得有些蒼茫了,“你說得對,我們都不過是小小的棋子。很多事都隻能隨波逐流,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愆那冷笑一聲,“不過是借口。把過錯推到更強大的人身上,自己不過是執行命令。可實際上呢,不過都是幫凶罷了。”

“哼,你說得倒是高風亮節。你若是真這麽有骨氣,為什麽現在還在酆都?為什麽不學著那波旬揭竿而起?為什麽當初沒跟著希瓦一起離開?”

愆那回答不出來。

這三百年來,他不止一次想過,如果自己當初選擇跟著希瓦走,而不是放他離開,會不會希瓦就不會陷得那麽深,是不是就不會死?

謝雨城說得對。當初的自己何嚐沒有膽怯過、何嚐沒有因為怨恨而自私過?希瓦放棄了他,他便也放棄了希瓦。

“這天,太高也太厚重了。天人掌管六道數百劫,他們福澤深厚,萬物無不在他們掌控監視之中。你我不過是螻蟻,隨隨便便就能給踩死,自保便已經很難了,你竟然還妄圖螳臂當車,做些無用的蠢事。你這一次阻止了庫瑪,他們還有另外千百個爪牙願意替他們做事換取好處,有什麽用?觸怒了上頭,隨時都能讓你就此消失,到時候沒有人會記得你存在過,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愆那沉默不語。他說不出這些大道理,也不想說什麽保護人類本是他們這些無常的職責。他不過是覺得,這樣不對。

不論那些人類是不是該死,都不應該由一個不相幹的神明為了一己私利殺死。人道有人道的法則,善報惡報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與別道無關。因為有無上的榮耀和權力便什麽都要幹涉,最後隻是一團混亂。

近一劫以來天道行事作風越來越蠻橫,時常插手其餘五道之事。人道前朝時期原本富足強盛,天帝聽聞人們貪圖享樂忘了禮義廉恥十分生氣,便派了旱魃下去搞了一場旱災,弄得民不聊生易子而食。聽聞修羅道的兩位修羅王對此事十分不滿當眾擅加議論,便以逆天犯上之名派了忉利天主帝釋天前去討伐兩個修羅王,不少修羅被天庭之火燒死,不過是為了施以警告讓大家說話小心些。自此後六道戰戰兢兢,再也沒有任何人仙鬼畜敢對上蒼不敬,各自謹守天庭的“教誨”。

愆那覺得這樣不對。各道有各道的活法,憑什麽要求所有道的眾生都按照神仙的意願來活?就算他們前世積德行善累積了深厚的福報,難道這就能說明這些神仙現在也仍然是正確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