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85章

第85章

“我屠了一座城。”愆那靜靜地說道。

顏非一下子愣住了。

“女人、老人、小孩,甚至是不到一個月的嬰兒,我一個都沒有放過。我前世殺的人,比你那個叫丹祝的朋友還要多十倍。”愆那的聲音低沉幹澀,平靜到冷酷的地步。

顏非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支吾半晌,才問道,“為 為什麽?”

“或許沒有為什麽,或許我前世就是個嗜血的惡魔,所以這一世我才要在地獄裏煎熬。而我又受不住,於是獻祭了命魂當天庭的’走狗’。顏非,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好人,這一世連一個好鬼都算不上。”

顏非張開口,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他吃力地消化著愆那告訴他的東西,無論如何他都沒有辦法把愆那和一個會殘殺成百上千條人命的惡魔聯係起來。

看顏非驚呆的樣子,愆那心中那種熟悉的、遲鈍而綿長的疼痛複又蔓延開來。是的,這才是真正的自己,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當初獻祭命魂之前看到自己在孽鏡中那可怕的命魂,看到自己滿身鮮血的猙獰模樣,愆那也無法相信那就是真正的自己。這樣的罪行,就算是在地獄裏,也是罕見的了。

愆那想,自己在地獄中的壽命應該是五千年而不是五百年這麽短。不,他應該徹底地爛在地獄裏,不論什麽原因。

最難接受的人,原來是他自己。

前世的愆那與柳玉生的職業相同,是一名大夫,名叫秦桑。那時候他的夢想是煉出長生不老藥,把人類從對死亡的恐懼中解脫出來。

後來長生不老藥雖然沒成功,卻也研製出了不少可以強身健體甚至為人續命的仙丹妙藥,在桐廬山一帶很有名氣。

早年的他四處遊曆懸壺濟世,幾年後在桐廬山中茅廬之內暫且定居,山下便是一座挺繁華的小城,名為桐廬城。那些年正是亂世,王室式微、軍閥混戰。桐廬城老太守卻偏偏在這會兒得急病過世了,繼承他位子的是他的大兒子——竇綸。這桐廬城三麵環山,一麵臨水,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所以雖然外麵的世界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此處卻尚且安寧。

秦桑走江湖久了,也學過一些防身的武功。但是真正遇到了別的地方流竄來的山賊,還是有些狼狽。也算他命大,被當時聽聞山裏出現了山賊因而親自帶兵出來捉賊的竇綸碰倒了,便出手救了他。

那是秦桑第一次見到傳聞中那勤勉政事愛民如子的新任太守。竇綸飛身下馬長戟如虹的姿態把他看呆了,他沒想到太守原來這麽年輕,這麽好看。

英姿颯爽的身影,配上一張如玉般俊秀的麵容。

〖綸收拾完了流寇山賊,轉頭看向秦桑,見他仍然靜靜看著自己,還以為他是被嚇呆了,便衝他親切一笑,問他有沒有受傷。

秦桑其實平時話不多,人也有些悶,對待病人態度也不夠溫柔。所以麵對著這樣的笑容,他雖然心跳加速,卻也隻是略略紅了臉,有些僵硬地道了謝而已。

第二次見他,是因為竇綸受了傷,他去幫忙醫治。

戰火已經漸漸蔓延到了桐廬城附近,尤其是近日那皇帝宣布讓位給當朝丞相,結束了這名存實亡的王朝,有不少軍閥都公然反了。日前有一隻反賊軍隊逼近,為首的似乎原本也是一名朝廷將軍,用兵與之前遇到過的流寇山賊十分不同。竇綸缺乏戰場上的經驗,中了圈套,腿上中了毒箭。

這種毒對於秦桑來說是小菜一碟,但他還是親自悉心照料了竇綸幾日,說是要報答當日太守的救命之恩。竇綸清醒後,見到是他,便又露出了那種如陽光般美好的笑容。

“又見麵了。”

秦桑和竇綸因此成了好友,兩人時常相約喝酒聊天,有時候竇綸在他的茅廬裏呆得太久,便幹脆在他家過夜了。秦桑發現竇綸的知識驚人的淵博,他們的共同語言多到說不完的地步,有時候自己說了上半句,竇綸就知道他下半句要說什麽。圍爐夜話、青梅煮酒,仿佛外界的殺伐混亂都不存在了一樣。

然後桐廬城內爆發了瘟疫。

秦桑幾天幾夜不合眼地研製救命之方,而竇綸也數日不曾合眼。他們一方麵安撫百姓,一方麵將現出染病征兆的病人安置到特定的區域控製傳染。城中一度爆發了恐慌和□□,有些出現征兆的病人竟直接被害怕被傳染的家人殺害。還有一些染了病的百姓害怕被扔進隔離區等死,想要連夜逃離桐廬城。好在竇綸的士兵都訓練有素,很快控製住了局麵。

為了不讓恐懼中的人們做出蠢事,秦桑承諾五天內一定找到解救之方。

從十八歲以後他還沒有這麽拚命過,腦子像是一刻不停地轉動著,連吃放都忘記了。而竇綸也陪著他一起不吃不喝,他需要什麽草藥,竇綸都立刻命人去找。如此在第五天,他的方子終於另一個病人的病情穩定住了。那一刻他心一鬆,兩眼一黑,便倒在了竇綸懷裏。

後來他被整個桐廬城成為神醫,自此後的每一天都有百姓送來感謝的禮物,一直持續了一年多。

而他和竇綸相愛,也是在這段時間。

仿佛一切都那麽美好,美好到之前二十幾年獨自一人的人生都仿佛成了一個遙遠的夢。他不明白自己當初怎麽能夠忍受那麽久的孤獨,不能想象沒有竇綸的生命。世界充滿了美麗奇妙的色彩,就連山間的一朵野花也會令他快樂。

然而事情是什麽時候開始急轉直下的?

先是他們的關係不知怎麽被傳了出去,大概是他們太不小心了。太守竟然和一名男子行齷齪之事的傳言愈演愈烈,很快如奇聞怪談一般傳遍了大街小巷。

忽然間,他從人人稱道的神醫,變成了喜歡被男人玩的**|人。

他到城裏去采買米肉,卻發現給他裝米的夥計悄悄地在他的米袋裏吐口水。他到路邊的小酒館吃飯,卻被小二趕了出來,說他們不接待不男不女的妖人。走在路上,即使不用回頭,也能感覺到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不管男女都在用那種可以掩藏的聲音竊笑。

〖綸的聲望也急轉直下,城裏出現了不少不服管教的混混。

〖綸眉心皺起了就一直沒再鬆開過,他覺得讓秦桑受委屈了,心中不忍,又沒有辦法。秦桑卻覺得從他知道自己喜歡男子更勝女子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準備好了接受這些惡意,所以並沒有太過在意。

隻是情況愈演愈烈,開始有人往他的院子裏扔一些死掉的烏鴉,亦或是往他的門上潑糞水。不懂事的孩童編了不堪入耳的歌謠,在整個城裏傳唱,一看見他就圍著他唱個不停。沒有人再找他看病,就算有時候病太重不得不來看他的時候,也是一臉勉為其難的嫌惡,仿佛找他看病是在施舍他一樣。

若不是為了竇綸,隻怕他早就離開了。

不過那個時候,他也隻是覺得煩擾,並沒有恨那些人。

最開始令他覺得憤怒的,是當竇綸家裏從小把他帶大的老管家,被幾個流氓當街打死。滿大街那麽多的人目擊,卻沒有人製止。就連那在街上巡邏的官兵,也沒有出手幫助。

那是秦桑第一次看到竇綸哭。

那麽堅強的竇綸,卻在他懷裏哭得像個孩子。

〖綸懲治了那幾個帶頭動手的流氓和無動於衷的官兵,但是他不能去懲罰那些圍觀冷眼的百姓。

秦桑不明白,他們隻是相愛而已,為什麽這些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看著幾個人把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打死?到底是他們這兩個相愛的男人比較罪惡,還是這些冷酷的看客更為罪惡?

隻是不一樣,就活該受罪嗎?

然後,便有一隻龐大的軍隊,圍向了桐廬城。

這一次的危機不同以往。帶兵的是一位張姓將軍,據說他為人極其殘暴,飲酒無度,時常虐待殘殺屬下,對於被他占領的城池更是肆無忌憚地奸|**擄掠,是令人聞之變色的人物。偏偏他又是一位足以與當今新皇抗衡的西南方帝王最得力的悍將,所以就算他屢次做出殘暴屠城的行徑,卻還是一次次地被給予兵權,為那位皇帝打下更多的江山。

〖綸在城外與之交戰,卻大敗而歸,身上還受了頗重的刀斧之傷。秦桑看著那橫亙在白皙皮膚上的猙獰傷痕,手也有些發抖。

“硬碰硬是贏不了的,我隻能死守,等朝廷的救兵了。”竇綸的語氣沉重,往昔那種即使麵對危機還是勝券在握的歡快語調不見了。

秦桑沉默地握住他的手。

桐廬城被圍得水泄不通,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