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106章

第106章

檀陽子一把拉開碧諾,再次伸手捂住樂喬的嘴,將那攝魂珠伸入樂喬的腹中。樂喬從喉嚨中發出一聲痛苦而絕望的尖叫,然後檀陽子手一鬆,她便癱軟在地上了。

顏非看到了樂喬那重重疊疊糾纏如亂麻的意識, 在這團意識中他不斷見到兩個人。

一個叫柳明俊的書生, 一個便是他已經見過的碧諾。

而關於碧諾的意識顯然更為複雜,遍布重重矛盾情緒相互衝撞出的腫塊。而關於柳明俊的記憶和意識顯然更為單薄, 雖然大都為正麵,但太過虛幻, 倒更像是一個夢中情人那般。而且這正麵中又帶著一絲怨氣, 顯然他的某些行為曾經與她的想象不符,令她大為失望。不過有意思的是, 她似乎將那種怨恨轉嫁到了碧諾的身上。

碧諾對於樂喬的情感他也從樂喬的記憶中窺得一二。莫名地, 他覺得碧諾有一點點像自己。

愛著一個不願回應自己的人。

於是顏非伸出自己靈巧的手指,開始利用那些虯結的腫塊和那些虛無縹緲的憧憬編織夢境。

在夢中, 樂喬忘記了很多事,很多人。她忘記了碧諾的存在。

她隻記得自己是細雨樓的花魁, 而且愛上了一位柳公子。

柳公子似乎也愛上了她。他的眼中隻有她,哪怕有比她年輕漂亮的後起之秀出現, 他欣賞傾慕的目光卻永遠屬於她。

可是他卻從未提過要為她贖身的話。

樂喬心中焦急,又羞於啟齒。可是日子拖得越來越久,她也終有年老珠黃的一天, 她不願意就這樣枉送了青春。春闈就要到了,到時柳公子必然會入京, 以他的才學除非遇到了有意刁難的考官,否則一定會得到賞識。到那時他會不會忘了自己呢?

於是樂喬打定主意, 要讓柳明俊明白自己對他的心意。

在柳明俊與她辭行的那天晚上,樂喬用一種混雜著愛意、幽怨和決絕的目光凝望著他, 對他起誓。從今天起他走一日,她便一日不再接客。她要為了他守節息舞,為了他日日祈禱。語畢,便毫無猶豫地舉起剪刀,一把剪斷了一束烏油油的長發。

柳明俊大為感動,在他那充滿了對美好事物向往的心中,這樣一個色藝雙絕的煙花女子會為了自己心醉到這樣的地步,是一件多麽忠貞而浪漫的事。他當即答應,等到他金榜題名,定然會回來接她,為她贖身。甚至還將那縷長發收入錦囊,放在胸口日日攜帶。

柳公子走後,她果真閉門謝客,不再登台獻舞。就算鴇母數次對她施加壓力,甚至欲動用武力逼她就範。她無法,隻好以死相逼,拿著剪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鴇母畢竟是看著她從小長大的,不忍逼得太絕,於是也隻好隨她去了。

她被要求搬出暖芍閣,搬入丫鬟房,平日裏不再塗脂抹粉,而是剪短了塗了蔻丹的指甲,換上荊釵布裙,在後院幫忙做些洗衣做飯縫補的雜活。天長日久,那一雙原本細膩白淨的柔荑也逐漸變得幹燥粗糙。

可是春去秋來,柳明俊卻一直沒有回來。

樂喬癡癡守候,沒有任何懷疑。即使從前嫉妒她的女孩子們嘲笑她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洗衣婦,嘲笑她疏於保養的麵容也逐漸顯露出一兩分的風霜,嘲笑她明明是個妓卻還要學人家大戶人家的小姐玩矢誌不渝。她成了一個笑話。

她並不是不難過,不是不心痛。孤獨和思念蝕骨,幾乎令她發瘋。她習慣了那眾星捧月的生活,習慣了被所有男人向往。可是如今沒了華服彩妝的她在那些昔日趨之若鶩的男人們麵前卻似乎是透明的,沒了那層名妓的身份,就算她容顏未曾改變,就算她月下獨舞的時候依然美如白鶴,那些男人們似乎也對她失了興趣。

他們喜歡的到底是什麽呢?是自己這個人,還是任何一個掛著名妓這塊招牌的姑娘?

在孤寂沉默的日子裏,她學會了做各種各樣的家務,因為再也沒有婢女會幫著她料理一切了。辛苦的時候她就幻想著柳公子衣錦還鄉,八抬大轎將她接出這糜爛之地的風光場麵。到時候現在的苦就都不算什麽了。她將成為細雨樓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佳話和傳說。她用這樣美好的前景給自己加油打氣,安於這死水一般的辛苦生活。

然後有一天,她從其她姑娘口中聽到傳言,說是柳明俊中了新科探花,入翰林院供職。

最初的三個月她欣喜若狂,每天翹首盼望。之後的三個月她開始心中焦慮,做事的時候常常走神,一種莫名的恐懼暗暗在心中滋生。又之後三個月,她聽到了他娶親的消息。隻是那新娘不是她,而是某位汴梁的官宦小姐。

樂喬崩潰了。她得知消息的時候強忍住沒有哭,隻是指甲將掌心摳出了血。她回到自己那間陰冷狹小的下人房,用力地咬住嘴唇,咬得皮都破了,卻也阻止不了眼淚不停流下來。

她被遺忘了,被背叛了,她這兩年的時間全都沒了意義。

早該想到,如果柳公子真的中榜,又怎麽可能還看得上她這樣一個風塵女子?

然而又過了三個月,柳明俊終於回來了。整個海棠鎮都沸騰起來,鮮花香車地迎接鎮子百年也難出一個的天之驕子。

樂喬也靠在門後悄悄望著,望著那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情郎,笑得還是那樣張揚俊逸。

也不知是不是命運使然,柳明俊的目光轉過來,竟與她撞上了。

一霎那,兩人均是一怔。

可是柳明俊的馬隻是停了片刻,便繼續向前了。一霎那,樂喬看到他臉上沒有久別重逢的驚喜,也沒有當初看到她時那種純然的欣賞和喜悅,有的,隻是驚惶。

他怕她。

他怕她提起曾經的誓言,怕她提起那縷頭發。

他知道自己有愧於她,所以他怕自己抓著他的把柄。

那一刻,樂喬的心完全地冷了。

一天後,有一名衙役找上門來,給了她三百兩銀子,說是幫她贖身,剩下的錢,讓她之後也好自己做點小買賣。

三百兩銀子,對於一個普通的百姓來說是天價了。

然而對於那曾經一舞傾國的名妓、另無數富商一擲千金的花魁來說,卻是多麽的寒酸和蒼白。她毀掉自己的美麗,放棄自己的年華,等來的,就隻有這區區三百兩。

原來她現在隻值三百兩了。

這就是那些所謂的才子,所謂的多情公子。他們愛的,不過是她的刹那風華,不過是他們想象中的她,卻絕不是真正的她。歡場風流客,不過逢場作戲罷了。人都說戲子無情,可當她有情了,換來的又是什麽?

萬念俱灰中,另一個身影卻不知怎的進入了腦海。

一個穿綠衣的女子,笑容幹淨純粹,如琉璃一般明媚。

“小喬姐姐。”

是誰?是誰在叫她?

這般輕緩婉轉的聲音,熟悉又陌生。

她忽然間想起來了,那個曾和她同起同臥、同行同住的少女,那個依賴她仰慕她,眼睛看到她時仿佛有星星閃爍的少女,那個即使是在她最落魄潦倒、最不美麗的時候,也仍舊流著眼淚日日來看她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