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151章

第151章

驚魂未定,顏非抬頭一看,便見那朗然月色中,一條巨大的、體型不輸玄蛟的白色鯨魚衝水而出,在月光裏化作一道完美的長虹。

竟然 在遠離海洋的內河裏見到了 鯨魚?!

這河水有這麽深嗎?!

顏非幾乎要掐掐自己的臉頰問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但顯然這並非普通鯨魚,而是一隻成了妖的鯨魚。而且很可能是柳玉生派來的。

玄蛟猛然一甩長尾,將顏非甩了出去,顯然是打算自己先牽製住白鯨,讓顏非先跑。

顏非落在水中,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隻能努力向著大概是岸的方向遊了一會兒,卻忽然抓著一叢蘆葦停住了。

一艘燈火通明的畫舫正破開蘆葦叢,緩緩駛向他

顏非被幾個身強力壯大化身成人的狼妖拖上甲板。他咳著水,抬起頭,卻見麵前坐著一名身著寶藍寶相花暗紋錦服的約四十歲上下的男人,雖然相貌平平卻氣質儒雅超凡,一雙單眼皮的細長眼睛認真打量著他。而他那戴著墨玉扳指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懷裏一隻有著澄黃色雙目的正望著自己的狸花貓。

第109章 化貓記 (1)

顏非咳了兩下, 抬袖擦了擦眼睛上的水, 雖然滿身狼狽,卻還是施施然地坐直了身體, 一隻手擱在支起的膝蓋上,衝那身穿寶藍錦服的男人微笑道, “你們還真是不客氣啊。我對你們這麽重要, 你也不怕淹死我?”

那男子緩緩站起身,很優雅地微微欠身道, “非常情況非常應對, 有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他懷裏的貓扭動了幾下, 那男子便放開手,任那狸花貓跳到了地上。這隻貓個頭比一般的公貓還要大上一些, 似乎一點也不怕人,往顏非身旁走了幾步, 在顏非跟前蹲坐下來,尾巴在身後緩緩搖擺著,澄黃帶綠的漂亮眼睛定定盯著他看。

顏非此刻哪有心情看貓, 隻是對那男子說,“你們打算把我關到哪去?柳玉生呢?”

“在下是醫仙派北水壇壇主木尚嵇, 在柳掌派來之前,在下會盡心代為招待。”

此時一道驚天水柱衝上天空, 顯然是被那兩隻巨獸攪出來的。顏非道,“你們打算怎麽處置玄蛟?他是被我用紅無常法術控製, 帶著我逃跑這件事也不能怪他。等過幾天他自然就會恢複正常了。”

“玄蛟乃我醫仙派中元老,我等自會禮遇。”

這木尚嵇說話滴水不漏,態度又很是周全,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顏非拿他沒轍,便也不再多說。木尚嵇命他身旁的素衣侍者將顏非帶到一間華美而舒適的艙室裏。然而一進來,顏非便覺得有種什麽東西在抽走他身體中的什麽東西,他隻覺得那厚重的熏香沉沉地壓在身上,丹田裏一片空虛,精神也很難集中。整個人有種昏沉之感。

顯然是熏香裏被用了藥,讓他沒辦法集中精神,也就沒辦法使用紅無常的法術。

門被從外麵鎖上了,整個過程每個人都很有禮貌,但是顏非知道這個人比柳玉生防範的還要嚴密。

顏非一連兩天沒敢合眼,就算睡也隻是淺淺地眯一會兒,此時再加上藥力,整個人難以為繼,趴在那柔軟的真絲被褥上便睡著了。夢裏他又回到了那片大地之境上,回到了那塊神秘的巨石麵前。這一次他沒有以往的焦躁感,隻是靜靜地坐在水中,一種曠遠而深邃的寧靜籠罩在他身上,好像他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坐在這裏了,好像他和周圍的威風、和那無處不在的空氣一樣,好像他和所有東西都是一體的。

這樣美好的寧靜持續了一會兒,他再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跟在一個人身後走著。

那個背影十分高大,寬肩窄腰,青色的皮膚,背脊上覆蓋著大片大片的孔雀藍色鱗片,有不少受傷後形成的逆鱗如青蓮花一般綻放著。他的肩背上有一道血粼粼的傷口,當中插著一隻看上去十分古舊的青銅寶劍,似乎一直插到他的脊椎骨中去了。從那劍柄上連著許多條觸手一樣的肉質細絲,一直延伸到他的背上的各處大穴。他腰間圍著幹幔,肩上戴著陳舊的銅甲,身上到處是疤痕交錯,荼白長發編成一條長辮。頭兩側生著彎曲的角,那角上也同樣布滿戰鬥的痕跡。

是師父

雖然有師父這個認知,但同時他又仿佛是在以另外一個身份看著這個背影。他們行走在一片冰海雪原之上,到處都是一片死寂。遠處的如刀的山巒刺入永恒黑暗的天幕之中,似乎遙不可及,永遠也走不到。

刺骨的寒冷透過已經失去法力的天|衣刺入他蒼白的皮膚,從他的腳底透入骨髓。他感覺皮膚麻木發癢,這癢中又帶著一絲刀割般的疼。他的腿也因為長時間的行走而發軟,腳下一個踉蹌,被一條冰麵上的裂痕絆了一下啊,摔在地上。

他從未這樣虛弱,那總是彌漫在皮膚上的月光般細膩的光華也淡了下去。此時此刻的他看上去簡直就像個平常的人類。

可是他不是本來就是平常的人類嗎?

這一點點困惑很快就被他忘記了。一切都理所當然。他想要站起來,卻覺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前方那青色的身影停了下來,轉過頭來看著他。他看到一雙金黃色的眼睛。

愆那摩羅有些不耐煩似的皺了皺眉歎了口氣,走到他身邊,蹲下來看了看他,似乎在評估他是否還能行動。麵對著師父,他的感情有些陌生,甚至還帶著一絲絲的忌憚。可是這感情中,又彌漫著不少奇異的愧疚和複雜。

自己是個拖累,他應該會拋下自己吧?或者他會跑回去,告訴其他無常自己在這裏?

不論他選擇如何做,自己都不能責怪。他原本可以禦劍回去,但是由於擔心使用法術會引起其他無常的注意,所以才耐著性子跟自己一起跋涉過這片死亡冰原。

愆那沒有說話,忽然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觸碰他。他連忙後退,“你幹什麽?”

愆那翻了個白眼,“背你啊,你這個樣子,要翻過鐵圍山根本不可能。”

“可是我是天人,你如何碰觸我?”

“你現在這個樣子,就算燒傷也傷不到哪去。這點小傷對我來說不算什麽。”愆那說著,轉過身來,在他麵前蹲下,“上來吧。”

他搖頭道,“你走吧,不必管我了。如果被發現,你也會有麻煩。”

“好了!不要廢話!”愆那的聲音強硬,甚至有點凶。但是他還是能夠聽到那凶惡背後的溫柔。

他的手環住那監視寬闊的肩膀,一瞬間他便能看到自己的皮膚與愆那的皮膚之間升起一小團燒灼的煙霧,那青色的皮膚也在迅速變紫。他想要鬆手,但愆那的手已經勾住了他的膝蓋,一用力便站了起來。

他記不起來上一次被人背著是什麽感覺。他一直是那樣強大而尊貴的存在,腳踏七彩祥雲,或是乘著玄蛟遊過銀河星海,目空一切,就連與別人的皮膚接觸的機會都很少。他已經忘記了這種與人緊緊相貼的感覺。

原來青麟鬼的皮膚也是暖的,即使他們生在這寒冷蝕骨的青蓮地獄。

愆那摩羅沒有發出任何痛呼,連呼吸的節奏都沒有改變,仿佛他們的接觸一點也不會令愆那痛苦。但那被燙得發紫起泡的皮膚卻又實實在在在他眼前。一瞬間,他竟覺得鼻頭發酸,有些想要流淚。

愆那一邊走一邊說,“你可能會覺得困,但一定不能睡。睡著了,就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嗅著那青麟鬼身上的某種沉檀般的氣味,一些不屬於他的記憶片段複又出現在腦海裏。在那些記憶中,這雙澄黃的眼睛曾經出現過那麽多情緒,那麽生動鮮明。這些記憶,來自於一個獻祭者,一個追隨他為他而死的尋香鬼。這記憶原來的主人,對這雙眼睛懷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也懷有很深很深的遺憾。所以他一見愆那,便能認出他來。

隻是愆那摩羅並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他恨不得千刀萬剮的存在。他毫不懷疑一旦愆那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會將那柄斬業劍捅入他的胸膛。

或許這是他欠愆那的,或許他應該告訴他。但是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他不能就這麽死了。也或許這就是借口,他也不過和那些離恨天上的上神上仙一樣,是個貪生怕死之輩。

可是,這些天來日夜相處。他覺得自己正在一點點發瘋。他覺得自己正在一點點被這個背負著無數悲傷和痛楚,卻還是那樣溫柔的青麟鬼吸引。他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那些不屬於他的記憶的影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現在極度虛弱,所以對他唯一能夠倚靠的人產生了某種強烈的依戀,但是他沒辦法控製自己。他修煉了那麽多劫,本來早已斷了那種世俗的、不理智的而又不穩定的淺薄孽情,可是現在,他感覺自己的修為正在以最快的速度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