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167章

第167章

“你有耐心救,我便也有。”阿須雲瞥了他一眼,又幽幽說道,“隻不過,這黑繩地獄到處都是這種黑網,而且近年有越來越多的趨勢。數以萬計的鬼,你救得過來嗎?”

波旬沉默了。

他當然救不過來。這是地獄眾生的宿命,他們降生於此,就注定要承受這些令人發指的苦難。今天他將他們從黑網中解救出來,明天還會有另一片黑網將他們纏住。

阿須雲繼續歎道,“三善道中的眾生大都認為,不論地獄裏的眾生多麽苦,都是他們自找的。若是前生沒有做壞事,今生也自然不會去地獄。你為何偏偏要來趟這趟渾水呢?”

波旬沒有回答。

九天玄女,天界最尊貴的神祗之一,多次率天兵平定諸天叛亂。她的威名不僅僅流傳在天界,當年人間戰亂,她曾授天書於黃帝戰勝凶殘的九黎部族,助其在中原稱帝,因此在人間也對她頗為崇敬,香火之鼎盛僅次於西王母。

然而既然身為戰神,難免手染血腥。

世間惡業中,殺業最重。而殺不同道的生靈,業力輕重也有所不同。三惡道中的生靈之命便遠遠沒有三善道中的生靈“值錢”,譬如殺一隻畜生道裏的雞所造惡業,便遠遠無法和殺一個人相提並論。而殺一個人的惡業,更比不上弑神之罪業的千分之一。而殺鬼則是造業最少的,甚至有時候若是殺鬼救人,善業惡業相抵後,反而還是善業所剩更多。

而九天玄女在征戰其他諸天時,手下亡魂中,天人之命也不計其數。所以照此推算,九天玄女命終後再入輪回,便很有可能生在地獄之中了。

這是為何波旬想要來地獄的最大原因。

可是來了之後,他卻更加心痛。一想到他的養母降生在這種地方,生生世世再難出離,便覺得一口血腥氣悶在胸口,呼吸難以通暢。

明明是為了維護六道的安穩而造下的殺業,卻要用生生世世受盡折磨來償還,這樣的因果,一定是出了什麽差錯。

他來到地獄後,入目所及都是難以想象的慘烈凶殘之景,光是為了活著,就已經用盡了地獄眾生的所有力氣。就連死去也隻是進入下一個循環,直到所謂贖清罪行。然而這些生靈中,真的都是罪有應得嗎?是善是惡,真的像非黑即白那般清楚簡單嗎?

“在人間有一個福報深厚到超過大部分天人的人類告訴我,這個世界的真實不在三善道,卻在三惡道中。因為生生世世活著,難免要有意無意傷害別的生靈,到最後我們所有眾生都要到地獄裏走一遭。”波旬搖搖頭道,“我那個時候還不明白,現在卻明白多了。”

阿須雲凝望著他,眼神中有著欣賞,和一絲絲不甚明顯的熱切,“有意思的說法,既然如此,你可願意我同你一起遊曆這所謂的‘六道真實相’所在的地方。”

第120章 蓬萊島 (4)

漫長的三段記憶, 在現實中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顏非的頭腦中驟然迸發一陣劇痛, 迅速順著經絡遊走全身。他臉色慘白,從喉嚨中析出一聲短促而壓抑的哀鳴, 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

雖然隻有三段不連續的記憶, 但卻如同微微露出海麵的冰山一角。那些相互牽扯的、尚且藏在深海之下的巨大秘密, 已經呼之欲出,如同傾覆的蒼天, 咆哮著將他吞吃入腹。

原來 他早就和師父見過的

原來 他一直那麽嫉妒的希瓦摩羅, 就是被他害死的

原來 師父最恨的人 竟是自己!

顏非絕望地抓住自己的頭發,想要將那些侵入他腦中的記憶都掏出來, 扔得遠遠的。他不想要這樣的“前世”,他不想要那無上的地位和力量, 他想要一切恢複原狀,恢複到他成為紅無常前, 隻有他和師父兩個人的日子。

一陣輕柔的力量輕輕包裹住他,仿佛是一個動情的懷抱,想要給他最小心翼翼的撫慰。

“噓 噓 沒事了, 沒事了 ”夢中阿須雲的聲音似乎延續到了現實中,如一片薄而溫暖的流雲, “不要去抗拒它,這些記憶本來就是屬於你的。接納它們, 它們不會傷害你的。”

顏非抬起頭,涕淚早已橫流滿臉。他用力搖著頭, “這些不是我的 不是我的!你騙我的!”

輕輕抱著他的阿須雲仍舊穿著如同夢中一般的素衣,仍舊彌漫著那種清聖而古老的氣息,隻是他的臉上戴著一張哭泣的白色麵具,一雙漆黑眼眸從麵具的孔洞深水古潭般凝視著他,那裏麵似乎盛滿了千言萬語,卻都不曾出口。

“你我相識千年,而我也已經等了你三百年了。”阿須雲歎息著,溫柔地伸手觸碰他的臉頰,“你難道沒有懷疑過,你為何對你師父如此執著?為什麽非他不可?那是因為他曾經的戀人希瓦摩羅曾經獻祭給你,所以他的記憶和情感也都影響了你,以至於你的修行一朝破功,對一個地獄裏尋常的鬼產生了感情。”

“不是的 不是的 ”顏非搖著頭否認,什麽也聽不進去。他對師父是認真的,怎麽可能是受他人影響呢?荒謬,這簡直是荒謬!“哈哈哈,不可能,希瓦摩羅辜負了我師父,他根本就不愛我師父,又怎麽影響波旬!”

阿須雲幽幽凝望著他,“你的記憶尚未全部恢複,所以有些東西尚未知道。但是有些事,不能隻看表象。凡事有果,必有前因。你出事以後,我便差遣地獄中安插的一些細作去查了希瓦摩羅的前世,卻查到他與愆那摩羅的前世也有很深的淵源。隻不過愆那看到的前世記憶裏,幾乎看不到希瓦摩羅的身影。”

接下來,阿須雲給顏非講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愆那知道大半,但是卻不知道還有一半,連他也不知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秦桑與竇綸相知相守的那些歲月,一直還有另一個人見證著他們兩人一起承受的種種不堪和苦難,見證著秦桑的絕望和崩潰、直至最後的毀滅。

子荀被派去竇綸身旁當細作已經有三年了,桐廬城易守難攻,張將軍的謀士早就已經看到在未來定要拿下桐廬這個要塞,於是預先布計,將一直被當做刺客培養的年少的他送去。他年紀雖然小,但是行事沉穩,人又如影子一般安靜,站在角落裏,向來就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他雖然話不多,但是交代的事永遠能夠完美完成,所以竇綸也破格提拔他,讓他跟在自己身邊當了一名護衛。

所以秦桑遇到山賊被竇綸搭救,到後來秦桑為竇綸解毒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裏。一開始他也並未將秦桑當成什麽特別的人,不過是敵方又一個能人罷了。他隻要完成自己的使命,要不了幾年,便可以帶著足夠的銀錢回家去給爹爹治病了。

沒想到後來城裏爆發瘟疫,他也不幸染上了。

染了瘟病的人,平日裏勾肩搭背的兄弟也避之如蛇蠍。他一個人躺在淒冷的小房間裏,渾身一會兒如墮冰窟,一會兒如下油鍋,汗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和被褥。他以為自己就要這樣死掉了,昏昏沉沉的,意識漂浮在半空裏,隱約看見了娘親那美麗溫柔的麵容,如同小時候那樣,在他生病的時候輕輕撫摸他的額頭,輕輕將他扶起,耐心地往他口中一勺一勺喂著藥。

娘在他六歲的時候就過世了,若是此去能與她團聚,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後來,不知怎麽的,那種忽冷忽熱的感覺漸漸平緩,一直燒灼五內的疼痛也漸漸退去。覆蓋在靈識上的迷霧稍稍退散,他才看清一直在他身邊溫柔照顧他的人不是娘,而是秦桑。

見他醒來,秦桑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別怕,很快就不難受了。”說完,便用相同溫柔的力道將一塊冰涼的手巾放到他的額頭上,給他掖了掖被角,“好好睡一覺,我明天再來看你。”

之後的幾天,秦桑也確實按照他保證的那樣,日日來看他。探他額頭的溫度,觀他麵上的氣色,喂他吃藥,甚至看到他有些喝不下藥的樣子後,順手給了他一塊餳糖。一直持續到他完全康複。

秦桑不常笑,很多人甚至覺得他有些太過高傲冷酷了,一點也不像個醫生,甚至有點嚇人。但是子荀這一刻卻覺得,他其實比任何人都要溫柔。溫柔到不害怕染上瘟病,還親自來照顧他這個小小的侍衛。

難怪自己之前一瞬間竟然將他認成了娘親。

大難不死後的子荀,目光開始不自覺地追隨著那個總是冷冷的有些嚴肅的秦大夫。或許那一次救他,對於秦桑來說不過是醫者的責任和良心,不過是看他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心生憐憫,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畢竟那段日子被他救下的人數以百計。可是對於子荀來說,那幾乎是除了爹娘之外,第一次有人給他這樣的溫柔和善意。

於是他看到了更多。他看到秦桑在竇綸麵前才會露出的動人微笑,看到他們在深夜樹林中相互依偎著取暖,看到他因為被人指指點點而微微皺起的眉頭,看到他望著門上被人潑的穢物表麵平靜卻傷心失落的眼神。

秦桑總是獨來獨往,甚至連藥童都沒有。他明明不會武功,可卻總是堅強地挺直腰身,似乎沒有什麽挫折能夠將他打倒。

子荀漸漸開始心疼,有一天,當他再一次看到幾個頑童在秦桑的家門上亂畫的時候,他陰沉著臉將那幾個臭小子收拾了一頓,並且威脅他們,以後若是再敢出現在秦桑家附近,他就親自把他們的手指頭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