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173章

第173章

可竟然,也就這樣一點一點把顏非養大了。早就習慣了身邊有個天真好奇的紅色身影,習慣了顏非對他露出的燦爛笑容,習慣了那孩子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變得越來越炙熱的眼神和對他越來越強的獨占欲。太習慣了,以至於就算想象失去的時刻,也那麽不真實。

現在,這種恐懼才終於變得真切了。

真切得像是一直蟄伏在他心裏的惡魔。

他不過是想要和顏非安靜地生活而已,為什麽不能給他?

他的前生、他的每一次轉世 每一次每一次,都太苦了。他從不被人喜愛,就算是幸運遇上了可以相依相偎的人,最後也一定會失去。就連希瓦摩羅那樣他原本以為就如魚屬於大海鳥屬於天空那般緊密的關係,最後也還是灰飛煙滅了。他踽踽獨行千餘年,到最後孑然一身,什麽也沒有。

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有一個顏非,一個隻要他其他什麽都不要的顏非。

為什麽?為什麽不能給他?為什麽就不能讓他幸福,哪怕一次?

就算他前生確實罪惡滔天,這千餘年不間斷的煉獄折磨,也該夠了吧?

恨 一次次轉生那前十八年中嚐過的一切苦楚仇恨、一層一層疊摞累積,宛如萬年沒有人進入過的古老森林中被落葉一層層掩埋的腐爛屍體和肮髒蛆蟲。如今,終於孕育出了一朵黑色而危險的恨之花。他想要咆哮,想要飲血,想一口咬斷所有那些奪去他幸福的人的喉嚨。

他越是憎恨,脖頸上的項圈就愈發炙熱。仙家聖物,對於一切負麵陰暗的東西都太敏|感,它不允許除了白色以外的一切色彩,不允許除了正麵情緒以外的一切情緒,不能接受任何理由、任何複雜的東西,隻能看到光明和美好。它吞噬著愆那摩羅的血肉和力量,一點一點將他逼向瘋狂和死亡。

難道要死在這珠子裏了嗎?愆那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第124章 蓬萊島 (8)

顏非又回到了那片分不清是大地還是天空的空曠世界, 在他麵前, 被重重法陣束縛的巨石沉默地望著他,明明是沒有生命的, 卻彌散著某種宿命般的冷酷和威嚴。顏非感覺自己的身體不能動彈,像是被無形的鎖鏈蹭蹭束縛, 無盡的煩躁和焦灼如熾燃的柴薪燒在他的五髒六腑之間, 不間斷地催逼著。

他需要過去,他需要越過那些法陣, 去觸碰那頑石。那種最原始的召喚, 就如同那股引領著魚兒們即便冒著擱淺死亡的慘烈危險也要不顧一切回遊的本能,如同大雁們不眠不休即使迷路枉死也要進行的遷徙本能, 如同工蜂寧願犧牲生命也要保護蜂巢蜂後即使她們自己並不能留下任何後代的本能。無緣由的、無理性的、無頭緒的強大力量催促著他,要他去打碎那塊頑石。

可是他抗拒著。他不能去打破那塊石頭, 也不想去打破那塊石頭。若是那樣做了,他想要的幸福就再也不可能實現了。

那巨石與他對峙著, 似乎有些寂寞,有些哀傷。似乎在控訴,為何他放棄了。

仿佛在問他:你忘記了你的責任、你的使命了麽?

顏非想要大吼, 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憑什麽要他去承受那些莫名其妙加在他頭上的東西?

可是, 就算沒有這塊石頭,他真的能獲得幸福嗎

他真的有能力, 撫平師父過往那些一層一層疊加的深刻傷口,給予師父幸福嗎?

他甚至連自保的力量都沒有。莫說是天兵, 在稍微強大一點的青紅無常麵前,他也像是一個小孩一樣束手無策。他的身份如今已經被天庭知曉,而天庭是六道的掌管者,他們就算逃,又能逃到哪裏去?

而且 若是師父一旦知道他的身世

他打了個冷戰,抗拒愈發強烈。那巨石似乎也焦躁起來,那些被銘刻在石身上的字符閃爍得越漸倉促,光也越來越強。而地上那一圈圈複雜的陣型倏忽開始輪轉,這在之前還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伴隨著法陣的異動,那種彌漫在天地間的寂靜也漸漸被打破,不知從何處來的風掀起顏非的長發和衣袍,絲絲涼意透過毛孔沁入骨髓。原本明澈的天空漸漸被低垂的雲團填滿,一層層威壓下來,另那鏡子一般的大地也變得一樣晦暗,充滿未知的險惡氣息。

風撕扯著顏非的皮膚,宛如有刀子在切割般疼痛。之前喝下執念酒之後的記憶也再一次在腦中鋪陳開來,越想,細節越多,由那些碎片似乎又牽扯出了更多的碎片。他不想去回憶,又無法控製自己的想法,任其橫衝直撞。他頭腦中劇痛不已,好似有烙鐵在灼燒,又仿佛有銅錘在敲砸。

好痛苦 顏非想要吼叫,卻發不出聲音。他全身都在冒汗,汗水浸濕了紅衣。他感覺自己在與什麽戰鬥,可又看不到敵人在哪裏。種種煎熬的感覺幾乎要將他逼瘋了。他感到身體中有什麽原本相容的東西正在一點點分崩離析,仿佛身體即將從內裏被無形的力量撕裂開來。

他全身猛然一陣顫抖,掙開了眼睛。滿頭大汗,氣喘籲籲。

四下一片安靜,隻有某種邈遠沉寂的聲音從四麵八方的幽暗裏傳來。

他們仍然在水下,躲藏在神龜足下的那些氣泡之中。

他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大概是太累了吧?連忙轉身,看到旁邊師父也安靜地睡著,這才鬆了口氣。

“你夢見什麽了?”忽然傳出的聲音嚇了他一條,繼而才想到柳玉生也在這裏。

顏非沒有回答,隻是側耳聆聽氣泡外那來自大海深處的遠古之歌,“這麽安靜,是不是天兵已經撤退了?”

柳玉生道,“有這個可能,如今仙君已經去了修羅界,其他的弟子多半也不會留下來,蓬萊島或許已經被放棄了。隻不過天兵很可能會留下一些人看守島嶼。所以我們仍然要小心。“

顏非有些沉悶地抿起嘴唇,他轉身去查看師父的狀況。

檀陽子睡得很死,毫無醒來的跡象。

奇怪,師父一向很警覺的,一般自己隻要有一點動靜,他就會立刻驚醒。

”他怎麽還沒醒?“

”或許是體力透支,畢竟那項圈 ”

顏非的眉頭緊緊皺著。

師父說不想他再去涉險,可是那東西在師父身上的每一分每一秒對師父來說都是莫大的煎熬,他又怎能真的置之不理?

“顏非,你不打算告訴他麽?”柳玉生靜靜地問了一句。

顏非身體抖了一下,粗聲粗氣地說,“那是我的事,不牢你費心。”

“就算你不說,隻怕他也已經懷疑了。”

“ ”

“日後你們兩個逃亡,他若是不知道你的身份 ”

“你當然希望他知道!”顏非壓低生意怒色道,“這樣 這樣他就會離開我了!”

柳玉生低下頭,似有傷懷之色,“他那樣重視你,說不定不至於如你想得那樣遭。”

“不至於?”顏非的眼睛裏似有烈火燃燒,咬牙切齒道,“我師父這樣逆來順受的性子,多少苦難他都扛下來了,沒有記恨過誰,唯獨有一個人他恨之入骨。可我偏偏 他怎麽可能原諒我?!他怎麽可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柳玉生凝視他半晌,歎了一句,“這一年來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謊言一旦出口,之後要圓回來,就隻有說更多的慌,越來越亂,越來越難解。到最後,就真的沒有辦法解開了。顏非,你真的確定自己能騙他一輩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