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184章

第184章

“原來是他 你竟然和他相識,這麽說那次在地宮,果然是你告的密!”

“陳年往事了,何必現在翻舊賬?再說我們現在不是在同一陣營嗎?”

愆那感覺珠子再一次被人拿了起來,隔著那層厚厚的玻璃牆,隱約出現一個扭曲的紅色人影。

“鬼氣怎麽這麽虛弱的樣子 ”

“他身上有一道天庭的項圈 而且又被關在這珠子裏,想必情形不會很好看。”

“就算你把他放出來,他也不可能在這修羅道的空氣裏存活一秒。”

“我知道他的人身在哪,隻是那人身不知道還能不能穿,胸口有個大洞,這麽大 還是被韋陀的金剛杵戳出來的。”

“ 那多半沒戲了 ”

“但是 ”阿黎多似乎在思考著什麽,“或許我可以說服一個人把他修好 ”

“可是你連這斛塵院的大門都出不去 他的鬼氣這麽淡,隻怕再過幾天就要消散了。”

“不要緊,今天是第三天了,那個人會自己來找我。我不能在這裏待很久,你看好珠子,我晚上再來。”

阿黎多的腳步匆匆遠去,最後隻有庫瑪摩羅扭曲的影子留在他麵前。他覺得庫瑪的聲音似乎有些虛弱,難道是當初受了他青焰焚身,又被他強行取出缽曇摩花,之後又不停被酆都追殺,躲在人間那陽氣旺盛的地方受醫仙派的鉗製,想必身體也是大不如前了。

愆那和庫瑪的關係一直不冷不熱,若不是因為他和達撒摩羅的關係好,隻怕也不會和她有太多交集。但畢竟她是達撒的紅無常,所以再怎麽說也算得上朋友。之前卻是以那樣的方式收場,他一直都覺得心中空落落的。現在知道她尚且平安,倒也稍稍得到了些安慰。

此時庫瑪摩羅卻忽然笑了,“愆那啊愆那,現在看起來若是比慘,你還真是勝我十籌。”

愆那覺得她話中有話,心也不知為何提了起來。

“來了人間以後,我才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也真是奇怪,你一個小小的地獄惡鬼,卻偏偏和這第六天魔王有這麽深的緣分。怎麽?他是因為上輩子奪了你一個紅無常,所以這輩子自己變成紅無常來還債?”

愆那整個身體猛然抖了一下,恍惚全身的血液像是在一瞬間凍結。

什麽

她在說什麽?

“哈哈哈,真想看看你知道真相時的表情。你大概已經知道了吧?不然他們應該也不用把你關起來。”

真相 什麽真相 不 他不要知道 他什麽也不想知道

不要再說了 不要再說了

“誰能想得到,叱吒六道的魔神的天地二魂竟然會在一個人類的身體裏。那麽可愛的一個小弟弟,嘴巴那麽甜,對你那麽死心塌地,真的一點也看不出魔君的樣子來啊?”

愆那的手在顫抖,但除此之外,他出奇地冷靜。

意識像是突然退入某種殼裏,將自己一重一重地包裹起來,這樣才能抵禦那些他不想聽到的可怕真相。一切聲音影像忽然都離得那麽遙遠,剩下的,隻有一連串的記憶。

他第一次試圖用屍燭陣去看顏非的命魂,是在收養他之後一個月。他想要知道,這樣一個小小年紀就看到了那麽多人間最不堪的黑暗的孩子,命魂是否已經變形的不成樣子,是否還有改變的可能。然而在他點燃黑色蠟燭後,在那彌漫著腥氣的淡淡香味裏,他看到的卻仍然是那個睡得分外安然的孩子。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足足浪費了三根屍燭,才確定顏非確實是沒有命魂的。

怎麽可能呢?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麽可能沒有命魂?

他觀察顏非很多天,確定他像其他的任何孩子一樣正常,雖然受過種種苦難,但仍舊保有孩童的天真和單純,像是一塊永遠不會被染黑的水晶。他想著去找找顏非的親生父母,或許能找到原因。但是他一提父母,顏非便一臉的抵觸,而且現出驚恐的表情,問他是不是不想要他了。

幾次都是如此,愆那便將此事放下了。

其實後麵有很多次,他都看到了種種跡象不是嗎?他身為人類卻學紅無常的法術學的那樣快,在紅無常試煉中莫名其妙地擊敗了阿伊躂,那麽受醫仙派的關注,甚至連孟婆似乎也對他青睞有加,長庚星君親臨地獄就是為了抓捕他,而且他竟然能夠控製玄蛟 那神獸曾經可是波旬的坐騎啊!

他早就已經懷疑,隻是不停地欺騙自己,拒絕往那個方向去想。

因為那條路的盡頭,太可怕了

他好不容易才有了顏非,好不容易才幾乎把失去希瓦摩羅的痛楚忘記,好不容易才觸摸到了幸福的邊緣 這三百年他過的都是怎樣的日子啊?最初的一百年他甚至無法睡覺,隻要一睡覺就會看到希瓦摩羅最後定格在永恒的那扭曲痛苦的麵容,那一霎那的絕望被複製了無數次,被無限延伸拉長,像是怕他體味的不夠深似的,在每一個夜晚不間斷地折磨著他。而清醒的時候,他又會一遍一遍回想他和希瓦在一起的那些歲月。那歲月太長太長,按照人間曆算,他們相伴了千年時光,若是按照地獄曆,那幾乎就是永恒。

太多東西可以回憶,好的、不好的、幸福的、痛苦的 自從他在血池出生,他人生中九成的時間都和希瓦在一起,希瓦已經融進了他的骨髓,噬進了他的血脈。他一遍一遍問自己,如果當初沒有陪希瓦去聽那第六天天主布道,如果想想辦法讓希瓦回心轉意,如果自己再努力一些讓希瓦繼續愛著自己,如果他可以阻止希瓦離開,如果他沒有為了那點可憐的自尊放棄對他來說那麽重要的人,如果他勇敢地和希瓦一起離開,是否結局會有不同?

是否他至少可以和希瓦死在一處?

到最後,他簡直開始懷疑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是自己害死了希瓦。他像是要瘋了一般,整夜整夜用頭使勁撞著牆壁,用斬業劍在身上留下一道道傷痕,做著各種傷害自己的事,直到達撒摩羅衝到他的家裏,將他綁在椅子上綁了一個月。

他一直都沒有好轉,即使已經不再自殘,不再表露出自己的痛苦。但那綿綿不絕的鈍痛一直都沒有離開過。

恨意,也在這痛中漸漸烹煮成熟。他把所有的恨意都傾注在那個奪去他一切的魔神身上,雖然他已經無法再報仇,但越是如此,就越無法釋懷。那恨意成了一道最深的黑暗,彌漫在他的內心深處,隨著一次次的轉生被痛苦一次次洗禮,變得越來越濃稠,越來越惡臭不堪。他無數次在夢境中衝上涅槃塔,用斬業劍將那迷惑眾生的虛偽神明碎屍萬段,或是用自己掌中長舌一圈一圈纏在他喉嚨上,看著他一點點窒息死去,或是將他燒死、用獠牙咬斷他的喉嚨、將他踩在腳下,讓他求饒,再毫不留情地殺死他。

再之後,再追隨希瓦而去。

那樣才是完美的結局。

恨如冰冷的火焰,被浸透在失去和孤寂的地獄裏,蠢蠢欲動,隨時都要萌發出罪惡的鮮花來。

直到顏非出現。

顏非救了他,把他從那孤寂、悔恨、悲傷和憎恨的地獄裏救了出來。他第一次再次看到了希望,再一次開始憧憬明天和未來。顏非小時候他經常會為顏非謀劃未來,想著或許他會風流才子金榜題名,或許或成為一名萬眾敬仰的武將,或許會成為富甲一方的商賈,或許會平平淡淡地娶個可愛的女孩生幾個可愛的孩子。後來顏非成了他的紅無常,他的夢想便成了和顏非一起生活在柳州茅舍裏,過年的時候一起包餃子,看著汴梁城裏接連不斷的煙花。

雖然一開始極為憤怒羞辱,但是實際上,他喜歡在顏非懷抱裏的感覺。明明自己才是比較強大的那一個,但不知道為什麽,在顏非執拗地抱著他的時候,他第一次忘記了自己這漫長一生的一切苦難,忘記了自己生活在一個多麽危險黑暗的世界裏,好像一切都變得很寧靜,什麽都不用害怕了一樣。他喜歡顏非叫他師父,高興的叫、撒嬌的叫、難過的叫、甚至是後來在某些時刻情難自禁的低沉喘息、或是那些帶著幾分風流調笑的叫法。他全都喜歡,就算他罵顏非孽徒,其實他還是喜歡。

隻要是顏非,他什麽都可以原諒,什麽都可以接受。在床幃間顏非提出再任性的要求,他也願意盡力滿足。恐怕就算是對希瓦,他也不曾做到如此。

多麽奇怪,短短十年時間,卻治愈了他三百年的傷。

他記得顏非對他說,“我沒辦法抹掉師父以前那些不好的記憶,但是我可以給你編織很多很多個新的夢境。沒有痛苦的夢境。”

他相信了。

可如果,他愛的人,和他最恨的人,是同一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