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205章

第205章

他蹲下身抱起愆那,他的手在抖。愆那的臉上全是雪,凝著雪塊的睫毛顫抖著掀開,疲憊非常的眼睛漸漸定格在他臉上,嘴角有些虛弱地微微一提,似乎是有些開心的樣子。

“希瓦 ”

希瓦知道愆那的自尊很強,不願意自己露出任何傷心或憐憫的表情。於是他強自忍耐心中的劇痛和燃燒的憤恨,擠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來,“找到你了。”

愆那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整個因為疼痛而緊繃的身體也漸漸放鬆。他將頭靠在希瓦懷裏,苦笑道,“轉生可真是累啊 ”

希瓦緊了緊自己的手臂,想要多給愆那一些溫暖,“這次比較倒黴,大概下一次就會好了。”

可是下一次並沒有好。

下下次也並沒有好。

不知道為什麽,愆那的運氣似乎比一般的青紅無常還要壞。幾乎每一次轉生,他都要嚐盡人間的所有悲苦,看到所有最深沉凝重的邪惡和黑暗。他被拋棄過、虐待過、欺騙過、背叛過、羞辱過。一次又一次,他像是被無形的力量詛咒,不斷被人類最肮髒的一麵吞噬又重生。

希瓦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他去問過韓判官,對方也隻不過是用那些老生常談的廢話來搪塞他。他又去葬文司查過所有他有權限借閱的典籍,依然找不到任何答案。一個和他關係還不錯的紅無常告訴他,也曾聽說過有青紅無常每一次轉生都奇怪地遇到各種不幸的情形,多半是那些青紅無常前世造惡業太重,今生在地獄裏受苦的時間又太短,所以那些果報便都加在每一次轉生的前十八年中。

那一段時間的希瓦心中充滿憤怒,卻又不知道這憤怒到底在導向何方。不應該是這樣的,愆那不應該被如此懲罰。

而且愆那成為青無常的時候已經一百歲了,一百年的時間受苦難道還不夠嗎?!

那時候愆那剛剛再一次轉生,希瓦衝到人間,宛如瘋了一般到處尋找。他根本不知道愆那這一次會長什麽樣子,叫什麽名字,可是一想到愆那可能又在某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承受著人間最深沉肮髒的苦難,他就覺得五髒六腑在被一把生鏽的鈍刀慢慢切割,如鴆毒般的不甘和憤怒在他的血管中流淌不休。他沒辦法什麽也不做,即使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勞。

最後他仍舊是在愆那十八歲的時候找到的他,那一次轉生的愆那本是家中長子,是富庶家產的繼承人,卻被他最疼愛也最信任的弟弟背叛,請了一名苗疆的巫師給他下蠱,令他全身如遭千蛛噬咬般劇痛不止,而且從毛孔中不斷滲出血來。大夫束手無策,家中原本疼愛他的父母擔心他的病症會傳染,把他鎖在屋子裏,不讓任何其他的兒女去接近。他在極度的痛苦、恐懼和孤獨中,以為自己要一個人死去。最後一點回光返照的力量令他掙紮著爬起來,撞開了被鎖住的門,跌進院子裏。他全身都是血,就連眼睛和耳朵裏都溢出血來,形容可怖宛如厲鬼。所有仆人見到都尖叫著逃跑,就連從小侍候他長大的仆人也驚恐地躲在山石之後。

他跌跌撞撞,想要再去見一麵爹娘,去最後看一眼他最疼愛的二弟。可是他們看到他的時候眼神那般陌生,充滿了恐懼和 厭惡。他們不斷後退,仿佛他是什麽肮髒不潔的東西。他伸出滿是血的手,用盡力氣呢喃著,“娘,我好疼 救救我 ”可是那曾經喜歡抱著他親吻他臉頰的慈祥母親此時卻避他如蛇蠍,不停尖叫著。而他的二弟卻拿著一根長長的頂門棍橫在他娘麵前,惡狠狠地說,“大哥,你要是再過來,別怪我不留情麵!”

他眼中流出淚水,可是眼淚和血水混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流的是什麽。他想著,或許這樣也好吧,就這樣被打死,也不用再繼續疼下去了。

同時,他的意識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有很多記憶在瞬間閃過他的腦海。痛楚在頭腦中爆發,他□□著,求助般向前又走了一步。

棍子落了下來。

可是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一個紅色的人影從天而降,一腳踢偏了棍子,不顧愆那滿身的血汙,將他緊緊摟住。

陌生又熟悉的香氣,另那腦海中的疼痛忽然全部消失了。一瞬間,他記起了自己是誰,也記起了這個美麗的紅衣男子是誰。

希瓦緊緊抱住全身浴血的愆那,抬起一雙美麗卻充滿殺氣的眼睛,狠狠地盯著麵前那驚魂未定的執棍少年。他身上散發的某種陰森淒冷的氣息,另那些追進來的家丁、那些躲在四周的下人還有瑟縮在前方的愆那的父母兄弟,感到一股從心底彌漫而出的懼意。他們感覺自己正麵對著一隻隨時要爆發的、恨他們入骨的嗜血野獸,極度的危險令他們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你 你是什麽人!”年長的家主努力撐起最後一絲勇氣喝問道。

希瓦冷冷地問,“你們對他做了什麽。”

“你到底是什麽人!”不知者無畏的二少爺扯著嗓子喝道,“來人啊!還不快將這個不知道哪冒出來的瘋子拖出去!”

然而他話剛說完,便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那手那樣冷,仿佛是從最深的地下伸出來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膚,強悍的力氣完全阻絕了喘息的機會。他徒勞的掙紮,張大嘴巴也無法呼吸,發出可笑的古怪聲音。他聽到那惡魔般的紅衣人在他耳邊說,“你們,對他,做了什麽。再不說,我讓你們全給他陪葬!”

其他的家丁衝上來想要拉開他,可是一種強大而駭人的鬼氣從他身上迸發開來,將所有人都震出數米。

他已經打破了太多罰惡司的規矩,他傷了凡人,而且還在凡人麵前毫無顧忌地使用法術。他知道自己之後會麵對可怕的處罰。

可是他不在乎。

他想要殺死這些人,所有傷害了愆那的人。

當他終於鬆開手,險些被掐死的二公子已經嚇得失禁。他全都說了出來,自己如何嫉妒哥哥的嫡長子地位,如何找到那苗疆巫師,如何在哥哥的飯食中下毒。愆那這一世的父母聽得目瞪口呆,眾家丁也都驚呆了,萬萬沒有想到平日裏人畜無害的二公子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而最憤怒的還是希瓦。他想要一把將麵前這個畜生捏死。可是他知道若是他如此做了,便會受到酆都極為嚴厲的處罰,甚至有可能被處死。那樣的話愆那一定會極為痛苦,痛苦到隨他而去。

於是他逼那畜生交出解藥,然後將他揍了個半死。中途沒有任何人膽敢出來阻擋他,因為在那些人的眼中,他已經化作了暴怒的厲鬼。

等到他的拳頭也已經流血發疼,那個小畜生的臉腫的如豬頭一般,整個人昏了過去,他才罷手,直起身來。他將解藥輕柔地喂進愆那口中,然後將他抱起來,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那個愆那生活了十八年的“家”,再也沒有回去過。

那一世的愆那一直都不快樂。那十八年的生活對他的影響持續了很久,大概是因為那是第一次他有一個完整而像樣的家庭,第一次體會過有家、有親人的幸福感覺,可是最後卻知道,他最愛的兄弟卻在暗自嫉妒憎恨他,恨不得讓他用最可怕的方式死去。他以為會永遠無條件疼愛他的父母也會那樣輕而易舉地放棄他。

愆那有一次躺在希瓦的腿上,幽幽地說,“有些事還是永遠都不要知道的好。沒有對比,也就不知道自己缺少了什麽東西。”

希瓦當時正輕輕捋著他的長發,他的手在那一瞬有些顫抖。

他一直都沒有讓愆那知道自己有多麽痛苦。他知道愆那已經有太多要承受的東西,他不願意再給他加上任何負擔。但是那痛苦正在一點點吞噬他。每一次看到愆那對他微笑,笑得沒有任何顧忌,笑得那麽好看,他的心都在撕裂般地痛,因為他知道那笑不會持續,知道等待愆那的未來有多麽黑暗,知道沒有可以逃離的地方,知道他最愛的人隻會在絕望的深淵中越走越遠,沒有未來。

他那充滿戒備的脾氣很差又很可愛的愛人,如今這樣依賴他信任他的愛人,總有一天會再也承受不了這世間的肮髒扭曲。而他卻救不了他。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因為他前世的所作所為。

應該承受這些苦難的是他,而不是愆那。

希瓦開始尋找各種方法,能夠在青紅無常覺醒前就找到他們的方法。他什麽都試過了,就算是迷信和謠言,隻要不會傷害到愆那,他都試過。他把自己的血混進愆那的飲食,他偷來愆那的頭發煉製奇怪的藥丸然後吃下去,他拉著愆那去三生石前留下各自的指印,隻因為據說那樣可以令他們心靈相通。可是什麽都沒有用,就算他故意毀壞自己的人身好和愆那同時轉生,都沒有辦法在十八歲前找到他。

這些,他全都隱藏的很好,沒有讓愆那知道。

隻是愆那偶爾會顯得有些落寞,會說有時候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做些什麽。說他似乎有些疏遠。說他們用共情術的時間好像也越來越少。他不知道該如何告訴愆那自己在做的事,他覺得愆那一定會覺得他瘋了。

他不想太頻繁的使用共情術,因為愆那可能會察覺到那幾乎將他逼瘋的痛苦和內疚。

然後愆那會發現,自己才是他一切苦難的始作俑者

他不敢去想,不能去想,愆那會怎樣看他。

正當他覺得自己正在走入絕路的時候,他開始聽到一些紅無常之間在談論,第六天天主波旬即將駕臨酆都之事。原本那他不覺得此事和自己有什麽關係,直到他聽一些地仙私下談論,說是波旬其實早已來過地獄無數次,說他神通廣大甚至可能在天帝之上,說他曾在天帝麵前發下誓願,要拯救地獄中的所有惡鬼,因此還被不少離恨天的上仙暗自嘲笑。

原本他以為波旬不過又是哪一個在天界呆的無聊的神明偶然看見地獄裏的種種情形,同情心泛濫,便跑來說教一些要棄惡從善這樣的屁話來“拯救”他們,所以波旬來到酆都後的第一次講道他並沒有和其他那些好奇的青紅無常一起去聽。

直到波旬所講的東西在地獄引起了巨大**廣為流傳,他才感覺到,這或許是一個機會。

一個讓愆那脫離這無盡輪回的苦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