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230章

第230章

屏退左右之後, 顏非拿起死星塵, 用忘川水研開,在自己的臥床四周細細畫下一圈窺機陣的陣圖。這種用舊神語言寫成的法陣可以將一處空間之內的所有生靈同其他與之向離的空間徹底分隔, 形成一種宛如單麵鏡一般的無形結界。空間之內的人可以與外界溝通,看到外麵的一切, 但是法陣之外的人卻看不到陣內的情形, 就算走過來也隻能觸碰到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卻無法觸碰到陣中之人。

就宛如在短時間內造出一個新的第七道一般。隻不過這一道很小, 隻有他一個人而已。

天庭精通這種法術的隻有五位神明, 他恰恰是其中之一。他仔細測算著目前自己所在的方位,迅速地在地麵上畫下複雜的舊神語言符文和一些就連神仙也難以理解的符號。稍微有一點倏忽或是計算上的失誤, 這法陣都不可能成功,還有可能造成空間撕裂這樣的災難。有些流言就說, 孤獨地獄便是久遠以前某位強大的舊神在使用窺機陣的過程中因為計算失誤另陣法出現了很大誤差,一連串連鎖反應後地獄中一大片的空間撕裂開來, 裏麵由於缺少地氣所以最初幾乎什麽也生長不了,也沒有東西能夠存活,所以得名孤獨地獄。後來梵天與舊神大戰之後, 為了能夠建造那些舊神宮殿,那些魔兵魔將才想了某種方法, 將地獄中的地氣引了一小部分到孤獨地獄中,這才出現了那無邊無際的彼岸花海。

半個時辰後他完成了陣型的基本勾勒, 然後他拿出一柄匕首,劃開掌心, 讓血滴淌在陣法中固定的幾個位置上。同時他口中吟唱著古老的舊神語言,有節律的聲音宛如某種古老飄渺的長詩一般回蕩在室內。伴隨著他的吟唱,陣法開始彌散出幽藍如月影般的光線。那些光芒宛如魂靈一般從四麵八方升起,如水紋一般蕩漾著。顏非感覺到空氣中悄無聲息的變化,一種分離的、空曠的感覺滲透在每一個微子中間,沒有任何的聲響,悄無聲息地,他和其餘的世界分隔開來。

幽藍的光芒漸漸淡去,但是法陣之外的景象如同隔著一層晃動的海水,不斷扭曲顫抖。

顏非從袖中拿出引魂鈴,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一般,仔細望著那上麵蜿蜒的獨一無二的花紋。屬於希瓦摩羅的花紋。

這一段在人間的經曆,除了讓他來到愆那摩羅身邊之外,還給了他另外一樣東西。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要去學習地獄惡鬼的法術,對於天人來說,那些法術就如下三濫又沒什麽意思的小玩意兒一般,根本不值一提,甚至都沒有人想去探索一番。可是現在,他明白青紅無常的法術實際上有很多非常精妙的東西,如果可以配合他之前在天庭學過的很多法術還有他自己的神力,說不定可以發揮超出想象的威力。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索,如何好好利用那些紅無常的法術。獲得命魂之後他並未停止學習紅無常的法術,他雖然真正成為紅無常的時間不長,但是之前十多年也自學了不少東西,他知道這裏麵有不少可以挖掘的寶藏,紅無常的法術不僅僅是能夠洞察影響人心而已,如果使用得當,他或許可以借此控製影響六道中所有生靈的集體意識。

今晚他便準備進行他的第一次實驗。

引魂鈴漂浮在空中,緩緩旋轉,搖出有節律的幽魅聲響。他雙手結印,指尖有淡淡金光劃出一條條如流螢般的弧線。他雙目輕合,額頭上彌漫著輕柔的聖光,那光芒漸漸延展開來,離開了窺機陣的結界,向著四麵八方蔓延。

先是觀情術。

無邊無際的眾生情弦世界在他麵前無聲展開。所有人類的情弦,或和緩,或尖銳,或糾結纏亂,或條理清晰,或平穩,或激烈,或高亢,或低迷,全都展現在他麵前,那樣絢麗迷人,遠勝天庭任何殊勝美景。他幾乎要迷失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裏,天目被這色彩紛呈的眾生相惑亂,從喉間發出難以抗拒的驚訝歎息。

之前隻是紅無常的時候他也見過,不過那時候天目未開,看到的畢竟有限,也不知道情弦世界的全貌。如今見到,才知道人心之廣闊精彩。

大約是因為人類壽命有限,所以在短短的年月裏,才能盛開出如此一往無前的繁茂情弦之花。

他收起自己的驚歎,開始吟唱托夢術的咒文。他釋放自己身為神明的力量,展開一片無比廣闊的夢境之網。從幾天之間他便開始嚐試編織這個夢境,若是在覺醒以前,他萬萬不敢想象自己可以製造如此龐然的夢。夢中又套著一層層不同的夢境,可以探知生靈心境,根據他們最大的夢魘和最大的向往而改變的夢境。

在這片夢中,他會給他們看真正的地獄變相。

他會告訴他們,地獄無法逃離,身在目前的這個秩序中,不論是你愛的人還是你的親朋好友,有朝一日都會墮入地獄,永無出離。

就算是天人,也無法逃離,即使他們忘記了自己也終有死亡的一天。

於是在那一夜,大部分的人類都經曆了混亂而恐怖的夢境,他們有些人記得自己夢見了什麽,有些人一覺醒來什麽也不記得,隻有某種驚魂未定的餘韻令人惴惴不安。他們有些人和別人談論了,但大多數並未訴說,畢竟噩夢是再正常不過的東西。隻是這一晚的噩夢似乎有些不同,更加真實,更加令人惶恐,一種如同死亡一般避無可避的惶恐。人們望著看上去和平日一樣的天空,做著平日裏每一天都會做的瑣事,可是一種忐忑不安的憂慮被播下了種子,正在心底慢慢發芽。

而同時,所有隸屬醫仙派隱居於各地的醫者們卻都做了同一個夢。他們看到了無窮無盡的曼珠沙華,美麗到令人哀傷的紅色遍布大千世界,而花中孑然而立的白衣神明的聖光輕柔地照耀著他們的麵容,仿佛是那黑暗的世界裏最後的希望。

他們之中幾乎所有人都沒有親眼見過波旬,隻是知道他的理念,崇敬他的誌向。而這一次見到的神明,即使不用開口,他們也知道這就是他們一直以來追隨的天神,一位可以創造新的世界的天神。

而波旬給了他們所有人一個任務。

阿黎多已經數日未見到波旬了。據聞上神整日將自己關在宮殿深處,不允許任何人進入。他試著同幾名侍候波旬的信徒打聽情況,所得卻也不多。似乎沒有人知道波旬在做什麽。

目前他對於波旬手下的兵力已經有了一些了解。在波旬覺醒後選擇歸順他的成員中,三成是惡鬼,一成是中陰界的小鬼,兩成妖精,兩成是修羅,一成是人類,還有一成是天人。然而按照戰力來看,若是沒有六合歸一陣的情況下,也隻有修羅和天人在麵對天兵的時候尚有招架之力,不論是惡鬼、妖精還是人類,在天兵麵前都隻有任人魚肉的份。

這些漸漸從六道各處聚合在孤獨地獄中的魔兵被分為八部,惡鬼占兩部,由身為鬼部上將軍的阿黎多和夜摩將軍領兵。天人部則由他化自在天的武曲星君和天梁星君統領。修羅有羅侯王,小鬼也有自己的鬼王,妖精則有兩位天庭下界的獸神——蟒神摩呼羅迦與猴神哈奴曼率軍。這一次隨波旬來到人間的大將,除了他以外,還有一位武曲星君。這位星君據說對波旬極為忠誠,剛正不阿,而且對於惡鬼似有些偏見,對他也沒有多少信任,暗中派了不少手下監視他。阿黎多知道這一切都在波旬的默許之下,可見波旬也並未對他完全信任。

並不是不好理解。他的立場一直模糊不清,尤其是他父王和天庭的關係尤其容易令人懷疑。阿黎多也似乎並不著急,每天隻是忙著照看木尚嵇的傷勢,好似連他們此行的目的為何都忘了。

童岫請陸地上的一些木工打造了一張木質輪椅,扶著木尚嵇坐上去。如今木尚嵇已經能夠用雙手推著輪子短距離地行動,有時候也可以拄著拐杖,用僅存的那一條腿在庭院裏麵走走。阿黎多一進門,便看到木尚嵇停留在庭院中央,微微仰著頭曬著太陽,柔和的光線在細長的眉眼間流轉,另普通的麵容也現出一霎那的美麗。

“島上開了很多梨花,我推你出去看看吧。”阿黎多微笑著說道。

木尚嵇睜開眼睛,淡淡掃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阿黎多當他默認了,便推著他出了院落,沿著曲折蜿蜒的道路轉過一座座畫樓朱閣,踏著鋪滿細葉的小路往海邊走去。阿黎多說的不錯,那通往一片斷崖的路上確實有一片梨樹正在盛放,漫天梨花如晴雪細細灑落,紛紛揚揚墜在木尚嵇靛藍的衣料上。

木尚嵇望著那如夢如幻的美景,嗅著梨花清甜的香氣,忽然輕聲吟道,“尋常百種花齊發,偏摘梨花與白人。今日江頭兩三樹,可憐和葉度殘春。”

阿黎多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人類的語言他雖然算是精通,但對於詩詞歌賦這些在他看來沒什麽用的東西,他想來是懶得去花費時間的。他隻是覺得這些句子聲調很美,但是木尚嵇的表情卻有種沉沉的寂寥。

“阿木,你在說什麽啊?”

木尚嵇道,“不過是想起一首古人的詩。”

“我雖然聽不懂,不過感覺似乎不是什麽開心的詩?”

“的確不是。”木尚嵇輕笑道,“腿都沒了,如何開心的起來?”

阿黎多一愣。自從截肢以來,木尚嵇都表現得十分冷靜淡漠,連話也很少說。這是他第一次表現出一絲絲的痛苦,即便他正在微笑。

阿黎多微微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蹲下身體,仰視著木尚嵇的麵容。他沉默了片刻,認真地看著木尚嵇,“是我害了你,我願意給你補償。不論你想要我做什麽,我都會為你去做。”

木尚嵇卻似乎一點都沒有被感動,隻是有些憂慮一般微微皺眉,道,“你還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關於醫仙派的?還是關於阿須雲的?”

阿黎多也同樣有些不解一樣皺眉道,“我在學著你們人類道歉,你和我提旁人幹什麽?”

“阿黎多,你是惡鬼,你沒有愧疚這種感情。”木尚嵇用平鋪直敘的語氣說道,“或許仙君和上神看重你手中握有的東西肯接受你的所謂歸順,但是你自己也對我承認過,你想要的是無窮無盡的混亂。你不屬於任何一個陣營。你之所以在此,一定有你的目的。我人微言輕無法說服仙君,但是我也不是一個傻子。直說吧,你想要什麽?”

阿黎多心中忽然湧上一股憤怒。

或許他一直以來確實是心懷叵測,或許他從小到大就沒有說過幾句真話。可是就在剛才,他對木尚嵇說那些話的時候,是真心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放不下這個不美麗也不聰明甚至已經沒了什麽利用價值的人類醫者,但是看到他冷冷地對童岫說鋸掉自己的腿時那空空的眼神,阿黎多便覺得他那顆充滿了狡詐和麻木的屬於惡鬼的心髒深處在隱隱作痛。

陌生的感覺,他並不喜歡。

是同情憐憫嗎?但是他從未有過這種東西。鬼的世界裏,隻有弱者才會抱團取暖,相互可憐。

他就是這樣被教育長大的。

他壓抑住憤怒,和一絲絲他不願意承認的委屈,用不太有說服力的聲音說,“我之前確實利用了你,但是沒有打算繼續利用你。”

“所以我應該感恩戴德麽?”木尚嵇細長的眼睛裏閃出一絲銳氣,壓抑的恨這才泄露出了分毫。但他很快便將這絲光收了起來,“罷了,我不想再談往事。不過有句話我倒是要勸你。盡早收了島上那些混進來的眼線。上神並未信任你,早已牢牢盯著你了。你自以為做得縝密,實際上不過是高估了自己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