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231章

第231章

阿黎多略略驚愕,沒想到木尚嵇會說出這樣一段話來。他站起身,仔細琢磨著木尚嵇話裏的意思。

而木尚嵇則繼續說道,“我從小追隨仙君,對他也不是一無所知。仙君絕不是那種將一切壓在一個他不夠信任的人身上的人。就算是對上神,他也有所保留。你真以為隻有你手中握有嬰蠱麽?”

六兒緊緊抱著她剛滿一歲的女兒, 聽著她小小的身體竭盡全力地呼吸著。**出來的嬌嫩皮膚卻燙得嚇人, 宛如被烈日暴曬過數個時辰一般的熱度。

可是六兒卻感覺不到女兒有多麽燙手了,因為她自己也在發熱。她的嘴唇幹裂爆皮, 眼睛裏麵卻充血到連眼白都看不見了,宛如兩汪血窟窿中點著兩個黑點, 猛一看如厲鬼般駭人。她的嘴角猶有上一次咳嗽後溢出的血漬, **在外的皮膚上布滿點點青黑的斑,如腐爛發黴的黴菌一般。

她曾經的家如今隻是四麵破舊搖搖欲墜的土牆撐著一頂一半都塌掉的茅草棚頂, 她的丈夫、夫家的父母、她自己的父母、她的大哥、她丈夫的二妹、丈夫二妹的一對雙胞胎兒子, 全都死了,死了卻沒有像樣的喪事, 幾個用破布包住口鼻的男人將他們的屍體用草席一卷,便丟到村子外麵一個大坑裏焚燒。那種腐肉被燒熟燒焦的氣味明明那樣惡心, 可是村裏的人都餓了太久了了,就算是知道那氣味裏有瘟疫的劇毒, 也仍舊忍不住貪婪地咽著口水。

有人說,最開始有人染上這天殺的病,便是因為連年饑荒, 大地龜裂幹涸,什麽都種不活。朝廷不停說著播了賑災糧下來, 可是真正到他們手裏的一文錢也沒有。有人餓得不行,便不管是老鼠還是蛆蟲, 統統抓回來吃。那些肮髒物身上沾染的病就這樣進到人的身體裏,迅速擴散開來。

村裏有人去逃荒了, 也有人逃了荒卻又回來了,隻是出去的是五個人,回來的卻隻有一個。他告訴村人,不必逃了,根本無處可逃。他們走到全家人都餓死了病死了,也沒有找到一塊有雨水有肥土的地方。更何況那些大城鎮的知府知州怕他們湧入城裏擴散瘟疫,也怕這些鄉野難民偷搶打砸,於是閉死城門,不但不讓他們進入,還讓官兵用弓箭驅逐轟趕他們。那人十三歲的兒子就是這樣被射了三箭,一箭插進眼窩裏,當場斃命。

他說城門外白骨累累,惡臭熏天,就連禿鷲烏鴉都不想過來吃。

別人問他那該怎麽辦,那人哈哈一笑,往牆根下一趟,吼道,“等死吧!!!等死吧!!!賤命一條!!!不值錢啊!!!老天爺也不管啊!!!”

六兒當時也看到了那人蓬頭垢麵瘋瘋癲癲的模樣,一大塊黑斑在衣領間隱約可見。

當時村裏已經有人得了瘟疫,就算村民們立刻就將患了瘟疫的人鎖死在他們的房間裏,這可怕的疾病還是能找到機會從各個角落縫隙鑽入人的身體。

六兒也想過要逃,但是她男人不願意丟下這三間茅屋,不願意丟下他那片從爺爺輩傳下來的田,她也不太相信事情會壞到那種地步。後來等到他們想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一個月,短短一個月,她從一個家庭完滿的女人變成了孤兒寡母。最開始是她小姨子,然後是小姨子的兩個孩子,然後是婆婆,之後是公公。同時鄰村她的娘家也來了封信,說她自己的爹娘也已經染病過世,但叫她不必去奔喪,已經下葬了。她至少所謂的下葬是什麽樣子,一堆腐爛的屍體被堆在一起,腳戳著臉,誰也看不出來是誰,或掩埋或焚燒,沒有任何安詳可言。

最後是她的男人。在她心中,他一直都是那樣頂天立地,仿佛沒有他解決不了的問題,沒有會令他害怕的事。可是最後的那幾個時辰,他怕得瑟瑟發抖,一遍遍問她死了以後會去哪,一遍遍哭著說他不想死。他燒得頭腦昏聵,口齒不清,仿佛又變成了一個孩子,最後死在她懷裏的時候,還在問她他娘在哪。

他男人走了以後,她也開始發熱的時候,便隱約知道她的大限也不遠了。村子附近方圓百裏的所有田地都幹到結了塊,山上零星的野果早就被饑餓的山民摘了個精光,連麻雀烏鴉都被吃了個幹淨。她已經有三天沒怎麽吃東西了,連水都沒怎麽喝。井裏打出來的水也如渾濁的泥漿一般,泛著一股子死人的惡臭。她已經記不清楚幹淨井水的味道了,恍惚小時候那井水清冽甘甜,喝下去唇齒留香。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長大後井水便一天比一天渾濁,最初她記得她母親還用石頭和細沙來過濾一遍,將水燒開了喝。可是近幾年這水越來越渾越來越臭,濾過也仍舊發黃,隻是人們漸漸也習慣了那種牙磣腥苦的味道,便也不再管是否幹淨了。

可是越是喝那些汙水,人們的身體就越差。沒人知道這場瘟疫的源頭究竟是老鼠、是水、還是饑餓。

沒有了她,她女兒也活不下去,與其將她一個人留在這苦難的世間獨自掙紮,倒不如娘倆一起去。她緊緊抱著她的孩子,漸漸覺得頭昏眼花,五內如焚。瘟疫迅速侵蝕她的神智,恍惚間她眼中的世界開始扭曲變形,不論是空氣裏還是牆壁上到處都覆蓋著厚厚的黴菌,無數足有手臂和人腿粗細的柔軟巨型肉蟲纏結在一起,到處都是衰敗的味道,就連她懷中的嬰孩也變成了某種軟趴趴生滿觸須的醜陋東西。而她自己的手也同樣變了樣子,覆蓋著一層半透明的粘膜,五指也粘連在一起。

這種幻覺時有時無,用力眨一眨眼睛一切又變成了正常的樣子。她因此愈發驚懼,不知道死了之後到底會往哪裏去。她自問一生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之事,但也並非與人毫無怨懟,畢竟人生在世,誰會沒有一兩個討厭的敵人呢?更何況她也不曾虔誠地去廟觀裏參拜過,會不會老天爺也會覺得她不夠好,隻配來世投胎到三惡道中去?她會不會變成豬,生來就等著被人宰殺?會不會變成牛,一世嘔心瀝血直至力竭而死?會不會投生成惡鬼,在刀山油鍋中死生不得?

在這種從四麵八方的虛空襲來的恐懼中,她漸漸沉入夢境深處。

夢裏,她的家又變回了之前的樣子,剛剛鋪過的茅草屋頂,新粉刷過的牆壁,窗明幾淨,炭火上還煎著一壺熱茶。

她低頭去看,她的女兒好好地睡在她的懷中。她的身體也十分舒暢輕盈,那種如跗骨之蛆的饑餓感竟一點也不見了。遙遙地,她甚至聽到了熟悉的口哨聲,以往她的丈夫從田裏回來的時候,總是喜歡吹著那小調,用不了多久便能聽到柴門被推開的聲音。

她的心中充滿了希望和狂喜的熱度,拉開房門。

門外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紅色花海。那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花,花瓣彎曲,淒豔如血。天空則是一種透著回憶味道的澄黃顏色,飄渺著如輕紗般的晚霞。

她一生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景象,睜大了質樸而天真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種溫柔的、奇妙的感覺悄然彌漫在她的胸口,仿佛是小時候在慈母膝下承歡時那種充滿了安全感的幸福。

不隻是從何處,仿佛是從空氣中析出一道修長的紅色身影。雖然離得還有一段距離,但不知為何那紅色身影像是在無聲地召喚她,令她內心充滿了向往。她疾步向前,奔向那仿若久別重逢般的紅色身影,卻在看清那人的麵貌之時不由得停下腳步。

那是一個看上去似乎十分年輕,卻又似乎萬分古老的男子,黑夜般的長發,冷玉般的麵容,一雙有情還似無情勾魂攝魄的鳳目。他的身上似乎能散發出淡淡的光明來,使得這周圍令人窒息的美景都成為他身後的陪襯。他看上去像是個人類,可一種難以名狀的高貴和神聖氣質卻又在他周身蔓延,令人心生敬畏不敢造次。可是這神聖之外,卻又帶著一絲絲引人墮落的邪氣,不似廟堂裏的神明那樣不染凡塵。

六兒的眼中含淚,莫名想要慟哭不止。她用顫抖的聲音問,“這是哪?你是誰?”

紅衣男子對她露出一道燦若朝陽的微笑,臉頰上現出淺淺的酒窩。

“你會沒事的,你的女兒也會沒事的。”他對她溫柔地說,“明天,會有一名大夫來到你的鎮子,你們都會得救的。不要放棄。”

眼淚如斷線珠子一般順著臉頰流下,止也止不住。她雙膝發軟,竟就這樣跪了下來,“救救我的女兒 我不想讓她受苦,我想讓她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長大 我想家 想我的相公、我的父母 ”

“已經逝去的人,是回不來的。但你還有女兒,還有未來。”紅衣男子漸漸走向她,一直走到她的麵前,微微垂著慈悲的眼眸,伸出左手的拇指,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按,“蒼天不仁,視萬物為芻狗。往後的幸福,要你自己去爭取。”

在他的拇指接觸到她額頭的瞬間,一種類似被灼燒,卻又沒有那麽疼的微痛令她從夢中驚醒。額頭上猶有未散的餘韻。

夜未央,她卻無法入睡,聽著女兒粗重的呼吸,看著窗外的天光一點點破曉。她忘不了那個夢,又覺得大概是自己大限快要到了,所以開始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那男子說會有人來救她們,但是她並不相信。她的公婆生病的時候她相信過奇跡,她男人生病的時候她也相信過奇跡,可是到現在她已經不會再相信奇跡了。

可是天明後不久,果真聽到門外有了腳步聲。

破舊的屋門被推開,模糊的視線裏,一個老者的身影走進屋來。他麵容慈祥,留著山羊胡子,仔細地端詳她的麵色,掀開她的眼皮看了看眼底。

“你是 ”

“我是大夫。”老者用沉穩的聲音說道,“別怕,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她不敢相信。在他們這瘟疫肆虐幾乎全村都要死光了的村子,沒有任何大夫會願意來。

老者給她診了診脈,又認真地查看了她女兒的氣色,然後他拿出一隻水袋,拔了塞子,湊到她唇邊。

“來,喝一口,喝完了就好了。”

清冽甘甜的泉水湧入喉中,一如童年記憶中的味道。她貪婪地大口大口喝著,仿佛五髒六腑都被徹底清洗了一遍。

難以言喻的舒暢在四肢百骸之中蔓延,仿佛把經年累月挨餓受怕的那些肮髒東西,全都衝掉了。她感覺有如陽光一般溫暖的力量在血脈中蔓延,本已喪失了的力氣重新聚集在肌肉之中,渾濁模糊的視野也一點點清晰。

她驚訝到無以複加,感覺整個人如脫胎換骨過一般輕鬆自在。

老者又將水灌入女嬰口中,那原本燒得滾燙的小臉也很快便恢複了原本的白嫩幹淨,一直痛苦褶著的臉也舒展開來,不再有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重呼吸。

六兒喜極而泣,抱著自己的女兒痛哭失聲。她跪在地上想要給大夫磕頭,卻被老人一把攙住了,“莫要謝我,我也不過是為了完成我的使命。你應該謝的,是第六天魔。”

她一愣,莫名想起了昨晚夢中的紅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