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239章

第239章

他猛地坐起身,環視四周。月色從並未關嚴的窗縫裏瀉入,隱約照亮麵前家具的輪廓。

簡單的木質桌椅、衣櫃、房梁上掛著一隻籮筐、兩側垂著的青色帳幔 這是他和顏非在汴梁城外的柳洲茅舍。

波旬竟然將他的人身留在了這裏

他微微轉動頭顱,身體與他的鬼身嚴絲合縫地貼服,渾然一體,沒有任何違和感。他掀開被子,發現身上穿的還是睡覺的寢衣,而一套幹淨嶄新的道士袍就整齊地擺放在旁邊的矮幾上。仿佛他不過是剛剛從一場長久的睡眠中醒來。

檀陽子微微皺眉,難以想象當時波旬是用什麽樣的心情做這一切。

他是想要留住什麽?

檀陽子張開緊緊攥著的右手,掌心是兩塊他之前在戰鬥中,冒死從相柳身上扯下的鱗片。兩片鱗片緊緊貼合著,中間夾著一塊熒紅色的東西。

他從床單上扯下一塊布,將那相柳鱗片一層層包裹起來,然後他穿上衣服,將那布包放入懷中,站起身,走向大門。門口寫著一些天語咒符,大約是波旬設下用來守護整間屋子的結界。他試探著用腳踏了踏,發覺並不會有任何限製或阻擋的感覺,想來這法陣對他是無害的。他用腳擦掉那些符文,推開大門,便看到範章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而謝雨城站在旁邊,認真地看著範章手臂上的什麽東西。聽到房間響動,他抬起頭來。

檀陽子站在月色中,銀發如雪披散在肩頭,看上去是和地獄中截然不同的清高肅穆。

謝雨城從前一直很好奇,為什麽一個地獄惡鬼可以給人這樣的感覺。後來他得到了前世記憶,便又覺得一切再理所當然不過。

“這裏就是你和你徒弟在人間的家?”謝雨城環視四周,問道。

檀陽子沉默著,點點頭。

老實說,謝雨城沒有想到,原來愆那在人間的家是這個樣子。

如此簡單,如此 溫馨

這就是愆那想要的家麽?

範章問,“接下來怎麽辦?”

檀陽子看了看天色,道,“羅辛還不知道有沒有找到適合的身體。我們在此等他。你們兩個也該好好休息一下。”

謝雨城點點頭,扶著範章站起來。檀陽子原本想要讓他們去顏非之前住過的房間去休息,可是話到嘴邊改了主意。他決定他不想讓任何人進入顏非的房間。

他側過身,說道,“進屋來把,這是我的房間,你們可以在此休息。”

待謝雨城和範章進去後,檀陽子走到顏非的房門前,猶豫了片刻,才將手掌輕輕貼在那微微有些剝落破舊的木門上。他將門推開,一股長久無人居住的舊屋味道撲麵而來,可是裏麵卻還夾雜著一絲熟悉的、幽幽如夢的味道

屬於顏非的味道。

他有些怔然地進入屋內,環視著顏非房間裏的一切。他曾經以為他十分熟悉顏非的房間,可是現在,他仔細地觀察,卻發現了很多以前沒有注意過的東西。桌上燭台下點點的紅色蠟漬、茶杯上一塊小小的缺口、窗台上擺著的小時候他賣給顏非的金童玉女人偶、床頭掛著某次七夕節他猜燈謎贏到的金魚燈籠 他細細打量著每一寸,幻想顏非趴在桌上,臉下壓著翻開的書熟睡。幻想顏非早上給窗台上的那一小盆已經枯萎的水仙花澆水。幻想顏非早上起來對著牆上掛著的那一小麵鏡子梳理頭發。他漸漸走入內間,坐在顏非的**,手輕輕摩挲著那藏青色的布料。半晌,他默默躺下來,將臉埋在顏非的枕邊,深深嗅著遺留在那上麵的氣味。

一股淡淡的痛楚在他的胸腔中如煙霧一般蔓延開來。他做了一個在人前和顏非麵前絕不會做出的姿態,他蜷縮起身體,將自己蜷縮在顏非的氣息中,放任自己壓抑了那麽久的悲傷和擔憂。他的眉頭緊緊蹙著,手死死抓著顏非的被褥,全身繃得那樣緊,像是在與身體中無形的力量搏鬥。

如果波旬死了,他就真的要徹底失去顏非了。

上一次,他太過輕易地讓希瓦離開 這一次,他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無論如何,他要抓住他還能抓住的東西

另一間屋子裏,謝雨城給臉色慘白的範章蓋上被子。範章的體力已經耗盡,很快便失去了意識。

範章的鞭傷一直都沒有完全愈合,而這一次和相柳的遭遇,另那傷口竟然又再次崩裂出血。

謝雨城坐在床邊,望著範章沒有血色的嘴唇。曾經那樣紅潤的臉頰,此刻也已經凹陷下去。

範章的時間不多了。

阿須雲告訴他,那鞭子上有他親自調製的“無常藥”時,他是不太相信的。就算藥仙再怎麽厲害,再怎麽通曉六道眾生身體的奧秘,也不可能製作出一種能夠催發天人五衰相的藥吧?天人各自有各自的壽數,若是死也都是在意外或戰鬥中枉死,怎麽可能有人能提前縮短這壽數呢?

無常藥,取世事無常之意。就算是福報最深厚、壽命最長久的天人,也無法逃離死亡的詛咒。

他原本已經下定決心了。可是在經過相柳那一戰後,他的信心又再次動搖。

愆那其實沒有錯 錯的是自己

錯在自己一定要去執迷於早已不可追的過往,錯在自己輕而易舉地被孟婆操控

愆那承受的已經很多了,他實在不應該再次毀掉他的世界

可是 若他不做,範章呢?範章會死的啊!

而且那不是什麽痛快的英勇的死,那是漫長的、不堪的、另所有天人最恐懼的終結

範章 一直默默跟在他身邊的範章 總是臭著臉但不論如何都會幫自己的範章 他總是忽視的範章

範章不應該那樣痛苦的逝去

怎麽辦?不論如何選都是錯 若是可以犧牲的是自己該多好?

謝雨城霍然起身,離開房間。他從院子裏的井中引出一些水來,用茶壺裝了,從愆那的屋子裏找到一些茶葉,草草地烹煮了一壺茶。他望著茶爐裏跳動的金紅火焰,手微微顫抖著,從懷中拿出一枚小瓷瓶。

他拔出瓶塞,麵色蒼白,手懸在已經被打開的壺蓋上,任水蒸氣灼燒著自己的手。

正當他狠下心,想要將瓶身傾倒的時候,忽然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範章用擔憂的雙眸盯著他問,“你在幹什麽?”

謝雨城愣愣地望著他,神色大為不妥。範章一顆心向下沉,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瓷瓶,冷聲問,“這是什麽?”

謝雨城沉默片刻,才用嘶啞的聲音低聲說,“執念酒 ”

範章的眼睛微微睜大,不敢置信和震驚失望交錯著浮現在那漆黑的瞳仁中,“你要給誰喝?愆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