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242章

第242章

“我沒說我仁慈,也沒說我要普度眾生。那可是你那位聖帝的專長。”

“萬物生來在宇宙中就有各自的位置,隻有各司其職各行其道,六道才會穩定。隻有穩定,才能夠有發展和繁榮。你想要打破六道的界限,讓六道生靈混居一處。這樣的後果將是使地獄那些窮凶極惡的鬼肆意踐踏人間,那些脆弱的人類很快就會被它們吞噬殆盡。你說你要救渡地獄眾生,卻未曾想過人類的安危麽?”

波旬的笑容益發尖銳嘲弄,“長庚仙君,在我麵前你又何必做出這副心係蒼生的樣子來。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並不在乎所謂人類的安危。”

長庚仙君仍然微笑著,目光微微流轉,看了眼左右,手稍稍一抬。四周的所有侍者便紛紛退下。而仍舊死死抓著捆綁波旬鎖鏈的四位天王以及女魃、七殺破軍貪狼三位星君則仍舊留在原位。長庚仙君伸手,取一隻小巧的金色勺子挑了一點點盛在碧玉小盞裏的零玨花蜜加到自己的酒盞裏,漫不經心地攪動著那濃醇的酒液,“波旬啊波旬,你說我不在乎人類安危,你又何曾真正在乎過地獄眾生。你最初想要去地獄,不過是為了找你的養母九天玄女的轉世。你所謂的六道歸一,也不過是為了能讓你的養母有機會離開地獄而已。至於現在,你本有了重生的機會,卻偏偏還要回來往火坑裏挑,為的也不是什麽地獄眾生,而是為了一個青鱗鬼而已。”

波旬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仍舊有些百無聊賴一般靠在桌邊,氣定神閑地聽著長庚仙君的話。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某個最大的弱點已經被他的敵人察覺。

隻怕早在長庚仙君懷疑他的身份並且軟禁愆那的時候,他的弱點就已經暴露了。

但是愆那現在在孤獨地獄,閻魔王切斷了地獄與天庭的通路,愆那應該很安全才是。他應當無需擔心。可即便理智清楚,在聽到長庚星君那溫柔似水卻暗藏禍心的聲音提到“青鱗鬼”三字,他仍舊會心驚肉跳。

長庚仙君輕聲笑起來,笑聲克製而文雅,卻如冬日落入後頸的梢頭雪一樣令人脊背發寒,“誰能想得到,名滿六道的第六天天主,十劫以來最強大的天神,竟然會對一個地獄小小青無常動了凡心。更何況,這青無常當初還是破壞你六道歸一陣法的重要棋子。”

波旬微微收斂了笑意,無形卻壓抑的迫然之氣從他巋然不動的形影中彌散開來,“在你們這些離恨天上神上仙冷硬如鐵的心裏,自然不明白為何會有人關心其他道眾生的死活。隻要你們自己過得舒適,隻要六道眾生都乖乖聽話不要掀起什麽風浪便好了,你們不在乎他們怎樣掙紮求生,怎樣被饑餓和病痛折磨。你這修行無數世換來十幾劫天壽的離恨天上仙,還不如一個地獄小小青無常。至少他願意為了與他毫無關係的人類性命尋根究底不惜觸怒他根本得罪不起的蒼天,至少他不會為了延續自己的壽命而禍害他人性命。”波旬看著長庚仙君越來越差的臉色,看著其他幾位天神越來越不自在的姿態,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體,漂亮的嘴唇彎出一個冷硬的弧度,“你們有沒有想過,等到你們天壽盡了,會去哪裏?”

長庚仙君的笑終於徹底消隱不見,他那無瑕的白皙麵容上,漸漸浮上一絲微慍的薄紅,“隻可惜,你心氣如此之高,卻也無法讓那青無常擺脫他的命運。他要麽永遠留在地獄,要麽就繼續在人間一次次轉生,每一次都嚐盡世間苦楚。能令他擺脫命運的,卻是我們這些令你不齒的離恨天神仙。”

波旬冷冷看著他,沒有說話。

“隻要你做兩件事,我們可以讓那個青鱗鬼留在酆都而不必去人間轉生,就算去人間,我們也可以特許他附在一些指定的人類身上。同時我們也可以留你的性命,隻要你從此離開六道,自封入未生天中,永不回歸。”

波旬問,“哪兩件事?”

長庚星君的口唇未動,但是又兩道不屬於他的意念已經在他頭腦中浮現。

勸服閻魔王打開地獄通道歸降,以及去人間收集兩千條被至親至愛之人害死之人的命魂。

波旬幾乎又想要放聲大笑了。

他們竟然想讓他為他們去完成嬰蠱 這個紫微上帝,果真是年紀太大,連頭腦也不靈光了麽?

難道是因為人間有些人已經開始懷疑發生在人間的種種親友相殘的慘劇並非偶然,為了避免自己對人間的控製受創,於是打算將一切推到他的身上?

波旬搖搖頭,緩緩站起身來。旁邊的女魃、四天王以及殺破狼三星君立刻警覺起來,立刻如驚弓之鳥一般將手放到各自的兵器上。

波旬笑道,“謝謝你的美意,不過我寧願去死。”

長庚星君倒是也沒有露出多少憤怒失望之色。他也從容起身,孔雀藍的雙瞳裏映著深不見底的黑暗,“既如此,你便好好珍惜這最後一日時光吧。明日到了離恨天,麵對噬神之刑,望你還能如現在一般平靜。”

噬神之刑,乃是天界最殘忍的刑罰。

將一名天神的神力完全封印,沉入元始之淵中。那深淵內是寰宇誕生之初尚未被中和的混沌毀滅之力,可以消融吞噬世間任何物質。就算是強大的神明被浸入其中,他的神力會漸漸被蠶食殆盡,他的皮膚會逐漸脫水發黑,全身會如遭受烈火灼燒,又如被千蛛萬蟲噬咬般瘙癢。毒液另他皮肉腐敗,發出陣陣惡臭,但他卻不會死。他會看著自己原本完美無瑕的身體一點點崩毀,感覺骨骼被攪碎撕裂,然後失去視覺、接著是聽覺,他被切斷了所有和世界的聯係,最後他會變成一團模糊的爛肉,無知無覺,宛如被關在棺材裏,和神明二字再無關係。然而他卻還活著,如同地獄中的視肉那般活著,直到天壽享盡。

比死亡更殘酷的懲罰。

接下來的一天時間內,波旬沒有休息的時間,被帶著迅速穿越諸天,往離恨天而去。

然而路上還是出了小小的插曲。在第六天時,有一些神仙突襲,似乎是想要營救他,結果被女魃輕而易舉全部拿下,一個被女魃斬下首級,另外三名天人則被收押候審。波旬看著那散落一地的染了血的白羽,終於露出了幾分哀傷之色。

又是一個為他而死的無辜生靈。

諸天人對他多是懼怕或厭惡,但也有相當的天人,對他似乎抱有好奇和同情。但是礙於女魃等上神在場,隻能遠遠望著他經過。

二十九層天,每一層都有各自的輝煌奪目之處,充盈的地氣彌漫在空氣的每一個微子間,隨意灑下一顆種子,便能成長為超過人間數倍的碩然植物。隨意向地下一挖,便能挖出一汪湧泉。那如沉龍般的巨大山脈下藏滿人間見都沒見過的豐富礦藏,任意一個洞穴中都是水晶寶石如林,在黑暗中散發著夢境般的微光。

然而最美的仍然是離恨天。

離恨天的光明,是一種見過一次便永生難忘的神聖、古老卻溫柔如水的光。那種光幽眇盤旋在離恨天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之間,仿佛就連頑石也蘊藏著無窮無盡的靈性和禪意。那裏的宮殿已經不是人類能夠想象到的模樣,玉石鑄就的剔透牆壁、水晶鋪就的台階甬道、水鏡在穹頂上蕩漾波紋,巨大的遊魚從雲巒中穿過。所有一切諸天的運行規則在此全都化作夢幻泡影,全都可以打破改變。有時候你以為自己在向上走,其實是在向下。有時你以為自己跌入了水中,可是腳踩在水麵上,卻隻是蕩漾出一圈圈的波紋。

你所能想象到的所有色彩,都在用最優雅玄妙的方式交織在一起,而那些你不能想象的色彩,也在挑戰者你視覺的極限。天空那夢幻華美的色彩下,遙遙可見其他的所有諸天,遠近大小各不相同,如同三十二輪大小不一的月亮。

這裏的天人也個個美麗優雅,時而踏著鳳凰仙鶴迤邐著長長的飄帶穿越長空,時而騎著白鹿追逐在繁茂古老的樹林之間,亦或是鑽入星空之海內,與鮫人龍族一起暢遊。

而紫微上帝居住的昊天神宮,便如海市蜃樓一般浮在天際的雲巒之間。那通體雪白的宮殿宛如是用雲彩鑄就的,潔白到令人不安,幹淨到不真實。波旬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曾經進入過那宮殿,裏麵也如外麵一般,除了白色以外沒有別的色彩,太過潔淨,反而令人感覺到一種難以名狀懸而未決的邪氣。

不過如今他作為一個即將被處以極刑的天魔,是沒有資格進入那座神宮的。他被帶至離恨天的邊際,一切美好幻覺的盡頭。

在那裏有一片廣袤的白沙地,平坦空曠,隻有如波浪一般起伏的細細白沙向著四麵八方延展。在遠處一條黑色的細線如毒蛇一樣蔓延著,那便是存在與虛無的交界,生存與死亡的邊緣——元始之淵。

無數天兵將整片邊界團團圍住,就算如此,也還是有眾多天人遙遙觀望。畢竟是當初另諸天震動的第六天魔被行刑的場麵,誰又不想去瞧瞧熱鬧?畢竟看熱鬧這種天性不僅僅是人類才有的。

波旬被眾天兵圍繞簇擁,幾乎不像是個囚犯,倒像是眾星捧月一般。他的步伐依舊從容不迫,似笑非笑的麵上不見任何懼色。

這一路行來,波旬一直十分配合,似乎沒有任何要逃走的想法。這卻另女魃愈發不安。她安排了離恨天大半的兵力,再加上帝釋等天神在場鎮守,以防波旬臨行刑前又搞出什麽事端。

穿過由天兵圍城的“長廊”,波旬遙遙見到,在前方的虛空中,有一道輝煌璀璨、足以令任何天道以外的眾生被立刻灼瞎雙眼的光芒如烈日般迸射開來。這光芒出現的霎那,虛空中驟然響起古老卻依舊華美的天樂,風中盈滿了神聖敬畏的氣息,一種令人流淚的強大而威嚴的力量從天而降,在場眾天人,不論是仙還是神,天兵還是看熱鬧的普通天人,全部紛紛跪倒,恭敬伏拜。

一時間廣大的白沙之上,隻有波旬一人直立。

於那煌煌光明中間,隱約可見一道越來越清晰的身影。高大頎長的影子,端坐在一隻五色鱗甲的麒麟之上,麵容依舊隱沒在光明裏,可是一雙眼睛卻已經緩緩張開。

波旬仰著頭,那光明在他漆黑的眼眸中翻騰流轉。

他等待的,便是這一刻了。

從凡間若想進入天道, 對於尋常凡人來說隻有兩種辦法。第一種在每一世都好命地生在富貴人家, 不必為了生計造作任何罪業,世世積累善業, 期望下一世可以投胎到天道中去。第二種則是窮畢生精力修習道法,若有所成, 或許也可在死後投生天道。

不過一個人若想活著進入天道, 無異於天方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