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259章

第259章

他若想要逃過這一劫,能相信的也隻有長庚。

就當他的計劃快要成功的時候,波旬,那個從出生開始就令他如坐針氈的年輕神明,偏偏在這個時候複生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在人間輪轉一遭不僅沒有削弱波旬的力量,反而令他愈發強大。而自己的身體卻在天人五衰的吞噬中漸漸衰弱。尤其是與波旬一場大戰後,他竟然連現兩相。如今任何天人看到他那張枯朽塌陷、衰老不堪的臉,都會知道他命不久矣。而波旬在眾人前對他的指控也就被坐實了。

自己當初也曾如波旬一般有過拯救苦難蒼生的理想。可是什麽時候開始,他離初心越來越遠?

是成為天帝之前,還是之後?

亦或是瑤姬死後?

寢宮大門打開了,一道孤獨的腳步漸漸接近。今天紫微上帝已經撤走了昊天神宮周圍的守衛,因為今日在宮中發生之事,除了長庚,不能有任何天人見到。

長庚悄然接近,手中捧著一枚通體熒紅的詭秘寶珠。那是離恨天的法寶吞天珠,可以將碩大的東西壓縮收小二不令其有損傷,濕婆之杖的原料之一。而此時,這珠子裏裝著的,便是愆那日前帶到了離恨天的瘋狂生長的魂結。

折損了數百名天兵,才將那瘟疫一般難以控製的東西收進珠子裏。

紫微上帝宛如沙漠中幹渴到極致行將就木的旅人看到了一片甘甜的清泉一般,失去了所有沉靜優雅的儀態。他猛地掀開紗幕,伸出枯爪一般的手,一把將寶珠從長庚手裏搶過來。他看了長庚一眼,用沙啞如老人般的聲音說,“辛苦你了。”

長庚微微一笑,垂下頭去。

紫微上帝將寶珠舉到自己口前,將嘴大大張開。他手中的寶珠愈發明亮,像是有塊狀的東西在不斷翻攪,一縷粘膩如血絲般的東西試探一般從珠子裏揚起,觸角一般探向紫微上帝口中。而紫微上帝則貪婪地用力吮吸,將越來越多的紅色血絲吸出來,吞吃入腹。那副饕餮之態,猶如中陰界餓鬼。

那珠子裏的紅色迅速變得稀薄,而紫微上帝的腹部卻在不斷鼓脹,猶如孕婦一般膨脹起來。終於,那珠子變得澄澈幹淨,一絲紅色也沒有了。紫微上帝終於放下了珠子,滿足地歎了一口氣。

他感到無盡的生命力充斥在每一條血脈裏,他感覺那些死去的微子正在不斷重生。

他得救了,他不必擔心轉生入地獄了!他重新奪回了屬於他的一切!

他還是六道、還是天下蒼生的主人!

可就在此時,腹中一陣劇烈的絞痛,仿佛有一把巨碩的布滿刀片的鉸鏈,正在不停翻攪他的五髒六腑一般。他痛呼一聲,手捂住腹部,不解地抬頭看向長庚。

長庚卻仍然微笑著,隻是那向來謙卑而謹慎的笑容,此刻看起來卻愈發陰冷。

“這是 怎麽回事?!“紫微上帝枯朽的麵上終於現出了驚恐之色。

長庚伸出纖細白皙的手,輕柔到有些憐惜一般觸摸著太昊的麵龐。

“除了魂結的主人,任何接觸它的生靈都會被它吞噬。實在抱歉,我忘記告訴聖帝您,其實在地獄我用來澆灌魂結的血,是我自己的。”

第180章 瘋魔 (5)

鶴靈山腳下的遊民越聚越多, 有關某位紅衣天神廣布恩澤, 加持水源,治愈了連朝廷都束手無策的瘟疫的傳言開始在民間流傳。人們相信在春分那天救了他們性命的天神將會降臨在世人麵前, 甚至開始有生了重病無藥可醫深陷絕望的人被家眷帶著,前來此處祈求神跡。

這些流民意外地平和團結, 雖然大多是窮苦無家或是家在饑荒和瘟疫中毀掉的人, 但眾人若是找到了食物便都一同分食,沒有偷竊爭鬥的情形。在經過了死亡的洗禮後, 他們似乎對於一切都看得很淡, 冥冥中受到了某種感召,令他們處於一種奇異的精神上的寧靜中。

這些人之間都有一個共性, 他們都曾夢見過那位站在彼岸花中的神明。

春分一日日接近,在貧瘠和困苦中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個寒冬的人間終於開始在一地殘骸中重新煥發生機。嫩綠的紙條開始抽出鵝黃的花朵, 枯萎的樹上零星冒出了嫩芽,凍土融化, 弱小的草苗從裂縫中頂出,蟲卵孵化,在漆黑的土地深處懶懶地翻滾著身體。原本幹涸的河**重又有從高山上流下的雪水, 空寂的深山裏又能聽到雀鳥的清歌。

春分當日,聚集在鶴靈山腳下的民眾已達數千人, 就連辟支覺派各個支派都派來了一些探子混在人群中,想要知道此事究竟是不是波旬的陰謀。

海印尊者已經將流民聚集之事稟報天庭, 但不知離恨天上發生了什麽事,對於他的報告遲遲沒有回音。

日出時分, 晝夜交替,陰陽相融。天空一邊仍是沉寂的黑夜,另一邊卻燃燒了漫天胭脂色的朝霞。所有人像是聽到了冥冥中的什麽聲音,同時從沉眠中醒來,走出自己簡陋的帳篷和棚屋。

在那山邊日光才剛乍泄,逆著輝煌熾潔的朝陽,有兩道並肩而立的身影。一人青衣白發,背縛寶劍,手執拂塵,仿若一位威嚴卻出塵的道人。而另一人則長身玉立,紅衣如火,容姿傾國,卻正是在夢中曾經出現過的神秘神明。

那些救治過他們的醫者曾經告訴他們,這位神明自稱第六天魔。

若如此美好的神明也是魔,墮入魔道又有何妨?很多人都不由得如此想。

整個山穀中一片寂靜,數千的民眾竟無一人敢說話。他們看向那踏在七彩朝霞中神聖完美的天神,眼中盈滿難以自控的熱淚。那是一種當人類見證到了真正美麗和歎服的造物時難以控製的激動,一種從肉體到靈魂的臣服。世上所有神明或君王的權利,都來自於這種臣服,這種自願的靈魂的獻祭。

天神和那身後的道人一起從空中降下,腳如所有人一樣踏在孕育著生機的土地上。他如同一個圓的中心,所有人圍在他的四麵八方,不論離得多遠,卻奇異地可以看到他的身影,看到他眼中閃耀的星芒。

卻在此時,一名渾身生著惡瘡的乞丐從人群中撲出來,撲到神明的腳下。他的身上彌漫著難以形容的惡臭,仿佛是排泄物和腐肉混合的味道,凡是被他不小心碰到的人都不由得慌忙閃避,麵現厭惡。但是紅衣神明並未躲避,仍然沉靜地望著他,聽那乞丐祈求他治好他身上正一點點吞噬他的病魔。天魔伸出手,輕輕放到那乞丐肮髒粘結成了一團亂麻的頭發上。掌下有點點星光如水般流淌而下,纏繞在乞丐的周身舞動著。那些附著在皮膚上發黃流膿的瘡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長出新的肉芽。不消片刻乞丐身上的瘡疤全部愈合,所有的汙穢也在那清聖的力量中被蕩滌殆盡,那枯朽的麵容也似乎變得年輕了十歲,竟如新生了一般,端正整潔。

驚歎聲如潮水般四散,那些絕症的患者和家人立刻如黑色的浪潮一般奔湧過來,圍聚在天神四周叩首祈求他的慈悲。天神不發一言,將雙手在胸前合十,輕念人類聽不懂的如輕歌般的咒語。從他掌中不斷流瀉出那種如銀河般迷幻晶瑩的水樣光輝,如有自己的靈性一般形成一條長龍,繞著所有病人傷者旋轉環繞周匝,大多數的病灶都在迅速痊愈,但也有幾個已經壽命終盡,七魄中已經有幾魄散了或是三魂不全的,就算是神明的力量也無法救治。

當那些在神明的加持中拜托了纏綿數年的頑疾或是躲過了死劫的人類在波旬麵前感激涕零叩首連連的時候,當數千人一同見證著波旬製造的“神跡”的時候,隻有檀陽子知道,現在波旬這副平靜慈悲的樣子其實隻是表麵,他的手一直暗暗扶在波旬背上。隻有檀陽子的碰觸,可以另波旬壓抑他心中蠢蠢欲動的黑暗和失控。

麵對眾人的跪拜崇敬,波旬終於開口,“不要拜我了。我能救的,隻有那些三魂七魄齊全,壽命未盡之人。而且也隻能救得了這一次。你們不要依賴於我,也不要相信我,我不要你們的信仰和香火,因為我救不了你們。能救你們的,隻有你們自己。”

他的聲音不大,但是在場眾人,每一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如在耳畔。

波旬深沉無波的眼睛緩緩環顧四周,晨曦的光芒映照在他周身,形成一道榮暖輕柔的暈。他稍稍張開手,從袖中流出天庭最豐沛的力量,沉入那沉睡的地下,頓時萬物開始生長,無數彼岸花在頃刻間發芽開花,形成一片淒迷而豔麗的花海。

“我與你們本是同樣的生靈,隻不過我生於地氣豐沛充盈的天道 ,而你們生在人間,所以才有了不同的身體和命運。我不比你們高貴,也不比你們強大,給你們足夠的地氣,你們也可以成為天人。但是你們被所謂六道禁錮,九成的地氣被圈禁在天道之中,你們隻得到了一成中的不到三成。所以當蒼天想要碾壓,你們無力反抗。你們所有的冀望,隻能是比你們強大的人的憐憫和善良。”

眾生安靜下來,就連風聲似乎都止息了。

波旬繼續說道,“你們在有限的人間掙紮求生,造作惡業,來生投入地獄。而地獄是什麽樣子,我已經給你們中很多人看過了。地獄中的生靈,也曾如你們一樣是人,也曾如我們一樣是天人,但最後,隻有地獄是他們的去處。而在你們所仰仗的天人眼中,你們隻是螞蟻。就算一夕全部覆滅,對於天道也沒有多少影響。所以我說,我救不了你們,能救你們的隻有你們自己。若你們本性懶惰膽怯不願意抗爭,沒有勇氣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隻是甘心用所謂的臣服和香火去取悅對你們毫不在意的蒼天,你們就隻配活在地獄之中。”

抱著朝聖的心情跋山涉水而來的眾人,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開示”。

第一次有神明告訴他們,不要相信他、不要祈求他、不要供奉他。

波旬此時才第一次露出一線笑容,那笑容冶豔,一如地上蔓生的曼珠沙華,“而我能給你們的,隻是一個機會,一個改寫所有人類、甚至天下生靈命運的機會。”

卻在此時,人群中有人大聲喊道,“你根本不是神明!你是三百年前禍害屠戮世間的天魔波旬!你企圖將地獄惡鬼釋放到人間攪亂六道!如今還敢來妖言惑眾!”

喊話的是一個頭陀派的教眾,他穿上了和普通人一般的衣服,混在流民中間。

波旬眼中閃過一絲殺意,紅光愈發熾盛。檀陽子忙暗暗一握他的手臂,忽然朗聲說道,“若他是魔神,而你的主子才是正統,為何麵對著滿世饑荒瘟疫你所謂的天道卻無動於衷,反而是一位你們斥為魔的神明解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