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267章

第267章

他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波旬,還是說給自己。

波旬對他揚起一個隻會對他露出的燦爛而單純的笑容, 就算是在思維最混亂的時候,當他看到他的師父,還是隻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來。就仿佛在師父麵前,他是沒有恐懼憤怒和悲傷的。

愆那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被這樣執拗而單純地愛著。

而他卻要放棄了。

波旬緩緩閉上眼睛,而阿伊躂則拿出了引魂鈴,搖起陣陣熟悉的旋律。而在波旬開始進入阿伊躂織造的夢境之後,愆那拿出早已悄悄在床下準備好的用自己的血和朱砂調和而成的紅色顏料,用筆蘸了,開始在波旬的床帳四周細細畫下在拓片上看到過的元墟大陣第二重的陣型,隻不過他將陣法反過來畫,外層的畫入內層,且連上下也要顛倒。他的手一直在顫抖,紅色顏料也險些濺入法陣內破壞陣型。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阿伊躂成功 他無法想象,當顏非斬斷了對自己的執念之後,會如何看待他。

匆忙完成法陣,卻發覺床榻上的波旬似乎已經開始進入噩夢。他的眉頭頻頻皺起,唇齒不停囁嚅著愆那聽不清楚的話語。而此時,阿伊躂也有了動作。他的雙手在胸前連續結印,便是元墟大陣第二重陣法的催動手勢,不過也是反過來做的。愆那知道,最關鍵的一步要開始了。

阿伊躂的計劃是,用一段放鬆而美好的記憶來放鬆波旬的戒心,再在他出其不意時催動元墟大陣第二重陣法。

忽然間,波旬身上神力爆發,發出一聲駭人的嘶皞。愆那及時閃避到一根立柱之後才沒有被那爆炸的真氣灼傷,而阿伊躂在開始施術前便展開了金剛護法陣,所以暫時也無恙。但是波旬的情形與以往因夢魘失控時不太一樣,他的麵目猙獰駭人,盡是憤怒之相而不見恐懼。他的黑發和紅衣在風中狂舞,眉心一團黑氣愈發濃重。而阿伊躂那邊也開始擾動,露出痛苦之色,嘴角竟溢出一絲血跡。

愆那感覺狀況不對,一定是在夢境中出了問題!

他試圖接近二人,可是波旬身上暴旋的神力愈發濃烈,刮到臉上火辣辣的疼,巨大的阻力令他寸步難行。此時殿外的守衛聽到異動也衝了進來,可是也都無法靠近。隻見阿伊躂麵上的痛苦之色越來越明顯,他的六隻手臂宛如想要掙脫開什麽一樣在空中揮舞起來,身體也發出一陣陣的**。

愆那從雙手掌心的口中伸出觸手,各自抓住了波旬的床柱來穩定自己的身體。他忍著皮肉燃燒的痛楚強行挪到波旬跟前,那些衝入的守衛看到他的皮肉不停被燒壞又迅速愈合的模樣也都驚駭得不敢上前。每一次想要安撫失控的波旬都會弄得遍體鱗傷,愆那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種疼痛。可是這一次疼得分外厲害。

”顏非!你在幹什麽!快放開阿伊躂!”

看阿伊躂的表現和顏非的表情,愆那隱約猜到,夢境中的顏非不知為何察覺到了什麽,所以將阿伊躂鎖死在他自己的夢境裏。此時的波旬急躁易怒,在夢裏還不知道會對阿伊躂做出什麽來,嚴刑逼供都是有可能的。愆那用力搖晃波旬的身體,在他耳邊大聲呼喚,可是都沒有用。顏非麵露殺機,如浴火修羅一般駭人。

愆那無法可想,於是抓住阿伊躂的引魂鈴,用斬業劍劃開自己和波旬的手掌,將傷口牢牢貼在一起,開始吟念共情術的咒文。

可是奇怪的是,這一次共情術竟沒有能發揮作用

之前每一次都能成功的 甚至就連當波旬深陷紫微上帝的無盡精神煉獄中時也能同他呼應。可是這一次怎麽

愆那的心向下沉,難道陣法已經起作用了?

如果起了作用,波旬的夢魘應該便已經解開了,可為什麽他還不能控製自己的憤怒?

愆那懷疑,波旬聽得到自己的聲音,但是他選擇不加理會。這樣的猜測,令他整個人明明被烈火燒灼著,心肺卻如三九寒冬般冰涼。他擔心再這樣下去會將阿伊躂害死。

“波旬!你給我醒過來!”愆那甚至在波旬臉上扇了一巴掌,麵露凶惡鬼相,扯著波旬的衣領惡狠狠地說,“你若再不醒來,我便毀了你的六道歸一陣。我毀過一次,這一次自然也可以!”

這句話總算有了效果。驟然間,所有暴旋額真氣都消散了,寢殿之內一片狼藉,而阿伊躂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趴伏在地上,劫後餘生一般粗重地喘息著。愆那忙過去扶住他,低聲問,“你怎麽樣?我這就讓他們去找阿須雲。”

阿伊躂搖搖頭,苦笑道,“我進行到一半,被他發現了。大概這次是真的把他激怒了,他把我關進了我自己的噩夢裏。”

愆那轉頭,卻見床榻上的波旬已然平靜下來,黑發散開了,長長地迤邐在身後,那冷玉一般的麵容,卻平靜到令人不安。他緩緩睜開眼睛,一雙漆黑的眼眸,卻隱約仍然能看到一絲代表著瘋狂的紅色,隻是已經大副減淡,幾乎看不見,而且被一種更加陰沉的東西牢牢壓抑在暗潮洶湧的海麵之下了。他環視四周,視線凝固在地麵上愆那摩羅畫好的法陣之上。

而後,波旬用一種不知是憤怒還是傷心的表情看向愆那摩羅。

“剛才在夢裏,我已經盤問清楚了。”波旬用一種僵直的、隔絕了一切感情的幹平聲音說道,“是你讓他做的。你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借著我放下戒心讓他隨意進入我意識深處的機會,剝離我對你的感情。”

愆那無法反駁,因為那確實是他的要求。

而且看起來,這個方法確實起作用了。

心髒忽然尖銳地疼痛起來,愆那強忍著,說道,“是,這是唯一解開你夢魘的辦法,”

“唯一?”波旬用近於困惑的聲音說著,微微歪著頭,怔怔地凝視著愆那,“不,這不是唯一的辦法。而是你早已這樣打算了,是不是?”

“ ”

“你想要離開我。你認為我對你的執著是困擾,所以你想要再一次擺脫我。”

“不是!”愆那終於大吼一聲,他身上的燒傷駭人,卻根本沒有心情去注意,也顧不上自己此刻惶急的麵容有多麽可怖,“我隻是 不想你被不屬於你的執著繼續折磨下去!”

波旬輕笑一聲,皺眉道,“不屬於我的執著?”

輕輕的反問,卻比質問還要尖銳地戳入愆那的胸口。波旬慢慢地從**下來,站直身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愆那,卻忽然冷聲說,“來人,把阿伊躂帶下去。”

“波旬 ”愆那還想說些什麽,可是波旬卻忽然厲聲說,“所有人都退下!”

恐慌的士兵匆忙將重傷的阿伊躂架起帶走,紛紛退出殿外。而波旬則已經走到了愆那麵前。

明明愆那的身高還要更高些,可此時此刻,波旬麵前的愆那感覺自己是那樣渺小,無處可逃。

“你覺得,我對你的感情,其實是希瓦對你的感情的幻影,是假的,是不是?”波旬用一種暗含悲傷的、近乎溫柔的聲音問道。

愆那隻覺得自己無法麵對那直截了當的目光,低聲說,“你當時受了重傷,他的執念才會對你造成那麽深遠的影響 如果沒有希瓦的執念,你可會多看我一眼麽?”他抬起澄黃的雙眼,憂傷地望向波旬,“你並沒有選擇的機會。”

波旬繼續向他迫近,“所以在你心裏,那十年我們在人間流浪的時間,還有我們在一起的這些日子,也都是假的?”

愆那搖頭,“記憶是真的。隻不過,若沒有那份執念,也根本就不會有這些記憶。你也不會如此執著在我一人身上。”

波旬像是不敢相信他竟說出這樣的話,眼睛微微睜大了,一霎那竟顯得有些可憐。

“原來如此 ”波旬茫然一般搖著頭,竟又嗤嗤地笑了出來,“原來你從來就沒有相信過我對你的心意。我十年來一直追著你,拚盡全力也要成為你的紅無常,為了給你報仇甚至願意接受波旬的命運,這些在你眼裏,都不過是受了希瓦的影響,是我困惑之中產生的錯覺 在你心裏,我仍然隻是希瓦殘留的影子罷了。”

聲聲看似平淡卻暈著血色的質問,另愆那心口陣陣絞痛,如有鏽刀翻攪切割。他隱約意識到,或許自己哪裏想錯了

如果那陣法起了作用,如果波旬對自己的執著真的隻是幻覺,為何波旬現在是這般心碎痛苦的模樣?

波旬低下頭,似乎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可是當他抬起頭來,那原本已經淡化不見的紅色重又彌漫上來。他猛然伸出手,一把扼住了愆那的咽喉。愆那驚愕地抓住他的手腕,卻無法掙脫。

“你說你不願喝執念酒,因為你選擇不去回想前世。那是你的權利。可你為什麽要奪走我的權利?你憑什麽幫我做決定?憑什麽打著為我好的幌子再一次拋棄我?!”波旬的聲音壓得很低,字字似乎都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我本以為你終於接受我了,我那麽開心,就算被夢魘吞噬我也心甘情願。我真是個蠢貨 你跟他們一樣,你根本就不問我想要什麽,擅自決定我的命運!”

“我 ”愆那掙紮著想要說話,可是波旬這一次扼得太緊了,他無法發出聲音。

波旬的表情那樣憤怒,目光卻那般傷心絕望,如同被徹底摔碎的鏡子,一片一片映著殘缺不全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