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276章

第276章

對於痛苦, 愆那從不陌生。似乎從有記憶以來, 他就一直在與痛苦為伴,不論是身體上的, 還是精神上的。痛苦就如他身上那些逆鱗,在無邊寒冷孤寂中開成美麗卻殘酷的青蓮, 令他變得越來越堅強, 也越來越麻木。

直到他遇到顏非,那些厚厚的逆鱗才一點點剝落, 露出了他依舊鮮紅而柔軟的內心來。那些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失去的**和悸動、那些他本以為再也不會有的溫暖感動, 卻原來一直都在,一直靜靜等待著他勇敢地再去愛一次, 勇敢地為了自己的渴望,再去拚搏一次。

他重新變得脆弱, 變得害怕失去,對於痛苦的抵禦能力似乎也變差了。

他的身體被那些布滿酸液的粘膜牢牢包裹著, 如同一片一往無前的沼澤,不論他如何掙紮,隻會陷得更深。他背上的斬業劍感受到了危險, 不停地震顫著,發出陣陣長吟, 卻也隻是徒勞。這片奇怪的肉質東西無比堅固,就連斬業劍也無法斬斷, 他無處借力,也無人可向之求救。肌肉不斷被酸液腐蝕溶解, 極度的痛楚令他叫得喉嚨都嘶啞了,恨不得馬上死去。

他已經沉陷到了胸部,腿已經感知不到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被消化吸收殆盡。他抬起頭來,卻隻看得到,那半空中懸掛著一個巨大的類似垂體的東西,此刻原本死寂一片的肉塊中,卻開始發出某種幽藍的光芒來。

被劇痛折磨得開始模糊的意識恍惚想著,那是否就是濕婆屍體的所在?

是不是都已不再重要了,他就要死了。

胸口也沉入粘膜之中,他的肺髒開始被壓迫,呼吸變得困難。他如脫水的魚,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卻無法將更多的氧氣攝入身體。

不甘忽然又如回光返照的烈火,在他心口燃燒起來。他若是在此死了,顏非可會無事麽?哪怕讓他知道,顏非平安無事,要他死去又有何妨?

就差這麽一點 就差這一點點的距離了

孤獨地獄的裂口被徹底撕開,大片彌漫著彼岸花的荒寂大地出現在阿鼻地獄那漫漫沙海之畔。天兵進一步推進,而魔兵還在奮力抵抗,試圖將強敵擋在孤獨地獄之外。

閻魔王等已經衝向了孤獨地獄,試圖去幫助波旬抗衡已經成魔的長庚。可是那些難纏的天神也紛紛追至,纏住他們難以脫身。

而波旬與長庚相撞的力量則化成駭人的衝擊力量,如一圈圈的漣漪向著四麵八方擴散。大地在他們腳下開裂,整個地獄都在劇烈顫抖。

兩個天界最強大的神明之戰,魔氣與神力糾纏在一起,形成的恐怖爆發力另那些戰神武神都無法靠近。他們隻能隱約見到波旬身上散發出的強烈光芒與巨大的長庚仙君身上的熒紅相互對衝,連兩個人的身影都看不清明。

阿須雲幾乎是跌跌撞撞地逃出那太過炙熱的戰圈,被孟婆的一縷紅綾纏裹住,拉到了安全的所在。她抬起流轉著深紫華彩的眼眸,用彼岸花纏繞住自己的身體才能勉強穩住身形,站在那在兩大神明的力量拉鋸中如絲緞般抖動的大地上。擔憂漸漸浸染了她的眉頭。

“波旬的氣息不穩。”她搖頭道,“他重傷未愈就勉強催動大陣,隻怕支撐不了多久 ”

阿須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向同處,“可是此刻又有誰能幫他?”

孟婆沒有回答。他們各自心裏都知道,他們的勝算已經越來越少了。

激戰中,波旬忽然感覺到真氣在胸中亂竄,完全失去控製。恰在此時長庚仙君的力量化作紅色的巨劍向他刺來。他忙運起神力化作盾牌來抵擋,可是那巨力已經衝入他的胸口。他一張口,一口鮮血噴在了自己的護盾之上。

長庚也早已感覺到了波旬的力竭,哈哈大笑道,“我道第六天之主有多麽厲害,卻原來也不過如此。”

波旬輕蔑地盯著他,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跡,卻仍舊露出一個有些諷刺的豔麗笑容,“我先是被你以前的主子傷過,又耗費了八成的神力來催動陣法,而你可是剛剛吃飽喝足,此刻也不過和我打個平手。這樣的諷刺應該由我來說吧?”

長庚憎恨波旬眼中的輕蔑,這樣的輕蔑如跗骨之蛆,從他出生起就纏繞著他。他尤其憎恨這樣的視線來自那個他一直暗暗嫉妒的魔神。可他麵上並不氣惱,隻是氣定神閑地調動起整個地獄的地氣,隻見周遭萬物,凡是入目所及,都在他緩緩抬手的動作中不停戰栗,迅速枯萎,那些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地氣,如無數長虹聚攏在他的頭頂。他彤紅的眼睛望向波旬,幽幽地問,“平手?卻不知道這一招過後,你還說不說得出這樣的話。”

波旬欲要提起所有力量來抗衡,怎奈胸中氣息紊亂,不論如何也無法調理順遂。剛才長庚的一擊已經傷了他的心脈,他知道這一招,他定然是接不住的。

可他不得不接。

想到師父就活在這地獄中的某處,想到他曾答應過要給師父幸福,想到自己曾默默許下心願,要還給師父一個不再痛苦的世界。他知道他一定要守住。

守住世間那些如師父一般、被規則腐朽的秩序辜負的生靈。

於是他將身體中剩下的每一絲力量都提起,張開一張巨大的傘,一如他曾經用過的渡厄傘,將身後的無明神宮牢牢擋住。

當長庚那聚集了整個地獄地氣的必殺一擊襲來時,他用盡了全力。他聽到了自己的大吼,也不知道是因為痛楚,還是因為堅守。長庚這雷霆萬鈞泰山壓頂般的一擊,被他擋住了大半,卻終究將他的傘撕碎了。巨力襲來時,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餘力,總算護得身後大陣周全。

他如一片白色的雪花飛了出去,撞在無明宮已經現出裂痕的牆壁上。他的血染紅了原本雪白的牆麵,在他的胸前,釘著一道長庚的法力化成的紅色棘刺。

諸天神明在霎那間,都被波旬的落敗震懾住了。

阿須雲見狀,終於失態地大叫出聲,“不要!!!!”

已經一半陷入昏迷的愆那,似乎做了一個夢。

夢裏顏非穿著紅衣,撐著渡厄傘,站在相國寺外遊絲般的春雨中對他盈盈一笑。自己問他怎麽又偷偷跟著他,顏非說,他想來接師父回家。

就在他伸出手,想要拉住顏非那隻伸給他的手時,忽然,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將他從昏迷中徹底拉出。他有好一會兒回不過神,但緊接著,心口那超過所有痛楚的劇痛令他悚然一驚。

顏非 顏非出事了!

不 不行 他還不能死!

他身體中忽然又重新積聚起了無邊力量,如困獸一般,發出一聲駭人的怒吼。青筋在他的脖頸上暴起,原本澄黃的眼瞳中,忽然燃燒起驚人的青色烈焰。

他的天魂和地魂開始烈烈燃燒。

終於,那些束縛他的粘膜像是受到了什麽重創,開始紛紛退開。他根本顧不上自己被腐蝕得千瘡百孔的身體,如一根青色的利箭,衝向那空中的垂體,瞬間將之洞穿。然而進去之後,他才霍然明白,原來這並非濕婆的屍體,實際上,他早已在濕婆的屍體之中了。

他剛才的所在,便是濕婆的屍體。

而這裏,是濕婆的腦。

他感覺有無數遊絲從自己的身體之中探出,就如他附身在人類身上時一般,如細密的神經之網,迅速蔓延向濕婆屍體的各個脈絡之中。此刻的他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六合歸一陣的加持,亦或是因為他的天魂地魂都在燃燒,令他並沒有感受到天人身體的炙熱,相反,他感覺到自己無比的強大,前所未有的強大。就仿佛他的身體已經延伸到天地的盡頭,與整個宇宙聯結在一起。

然而緊接著,便又是被無邊大地壓製束縛的感覺。他聽到自己發出一聲古老而恐怖的長嘯,手臂猛然舉起,但見石林倒塌,大地開裂,一隻巨大的藍色手掌從地縫中伸出,轟然一聲撐在地麵上。緊接著是另外一隻 那兩隻巨手宛如山巒般,手腕上戴著華美的珠寶,在大地上用力一拉,首先看見足以與鐵圍山媲美的高高發髻,綴滿足以另日月失色的珠寶,然後,一張古老莊嚴的神祗麵容從黑暗的大地中迅速升起。

長庚哈哈大笑,笑聲如雷,響徹四野。他望著那如一片殘蝶般被釘在無明宮上的波旬,知道自己終於徹底地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