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281章

第281章

今日的波旬又穿上了他當初還是紅無常時穿過的紅衣,世上最華麗的顏色映襯著他冷玉般的皮膚,有種催人淚下的淒美。

波旬對陣外的阿須雲說,“開始吧。”

阿須雲的心中一陣鈍痛,他看向孟婆,後者卻也對他點了點頭。

阿須雲雙手抬起,指尖拈著某種如煙如霧的白色光暈,隨著他手指的彎曲變化和手腕的翻轉在空中化出優雅的一道道弧線。他張開嘴唇,開始用有些生澀的舊神語言,吟唱起悠長的咒文。那宛如唱詩般的聲調,如一曲哀傷的挽歌,空靈地回蕩在曠然的大殿之中。

伴隨著他的歌聲,大陣周圍的氣流開始躁動,風從地麵升起,吹起了波旬的紅衣和黑發。波旬轉過身,望著法陣中心的青色身影,眼中卻全是堅定,還有一絲的不舍留戀。

法陣開始散發出熔岩般的炙熱光芒,那氣流也愈發變得燥熱。波旬感覺自己腳下的地麵在一點點變軟融化,那些刻痕之中盛滿的熔岩般的金紅光芒,正不斷從四麵八方湧向他。他感覺自己開始往下沉陷,雙腳被融進那光芒之中。

那時他發出了第一聲痛苦的□□。

那並非真正的熔岩,因為真正的熔岩隻會融化身體,而這光芒,融化的是他的天魂和地魂。而那痛苦也遠遠超出單純的肉體折磨,因為這痛中,還承載著即將化入虛無的停止存在的恐懼。

一寸一寸,他感覺自己在被無比炙熱的火吞噬。原來當初希瓦給自己獻祭的時候,竟然是這樣痛苦。

這是他欠希瓦的,也是他欠愆那的。

持續不斷增強的劇痛,令他難以忍受,無法再抑製自己的聲音。他感覺自己全身都已經起火,紅衣黑發狂舞,無數金色的絲線從他的身體中延展出來,被氣旋翻攪托起,飛向愆那摩羅的身體。

當那光芒終於漫溢到他的脖頸,即將徹底將他吞噬的時候,波旬艱難地睜開雙眼,望著愆那的方向,心中有些惘然地想到:師父,你的顏非可能這次真的要消失了。

意識被撕扯,被攪碎,作為神無數年月的記憶瞬息間將他吞沒,但是到最後看到的,卻全是與師父相處的這些時光。從相遇開始,每一天,每一時,都如昨天一般曆曆在目。他記得他們之間所有的幸福,記得師父真心地笑著的樣子,記得師父那粗糙的手掌輕撫他臉頰的觸感,記得自己僅僅抱著師父嗅到的那令他安心的如深海般的味道。

一瞬間,他的所有意識,所有情緒,與愆那的意識融為一體。也就是在那一瞬,他終於再次見到了愆那。

愆那望著他,麵容卻如此悲傷。他們兩個人各自被強烈的氣流拉扯,但是手卻緊緊拉在一起。

“傻瓜,你這是何苦 ”愆那問他。

波旬說,“師父,這樣一來,我就永遠和你在一起了 ”

就算他死了,消失了,他的意識也永遠和師父融合在一起。

愆那卻鬆開了一隻手。

波旬驚呼一聲,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師父!你幹什麽!”

愆那抬起澄黃的雙瞳,微笑著搖搖頭,“我感覺到了 我相信你了 ”

相信

相信顏非是真的愛他,不是被誰影響,也不是沒有選擇。

相信顏非對他的每一分感情,都是真真切切的,不是幻覺。

相信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也都是真真切切的。

這樣就夠了。

於是,他鬆開了另外一隻手。

波旬仍然緊緊抓著,不願意放棄,可是愆那猛然一抖,便掙脫開了。

波旬最後看到,師父在迅速遠離他,很快便化作一團輕煙,再也看不見了。

魂魄相容失敗,元墟大陣轟然崩潰。

“師父!!!!!”

時間繼續無情而平穩地向前奔馳而去,不會為任何生靈停留須臾。那些曾經掙紮過刻骨過的往事,也很快都在時光的衝刷碾壓下化作塵埃,無人記得。

六道秩序重新洗牌後,卻並未發生很多天神預想中的重大變化。諸天的地氣平均下來,不論人間還是地獄都愈發繁榮起來,隻是人間戰禍不斷,且秉性愚鈍,知道天機奧秘之人太少,所以幾乎沒有誰試圖進入過其他道。而地獄中也由於有了充沛的地氣而改頭換麵,那些惡鬼忽然間不再需要搶奪廝殺也可以填飽肚子,竟也大都對入侵他道失了興趣。修羅道倒是有不少進入了曾經的天界,自己又占領了兩道天。而原本的天庭如今再也沒有了統一的天帝,而是諸天各自為政,各有各的天主。而離恨天目前的天主,便是之前擊敗了東王公的西王母娘娘。

又過了三百人間年,人間已經改朝換代。金人人入侵汴梁,占領了曾經的漢人天下。宋皇苟安於南方,建立南宋。

漢人式微之際,卻有不少武林門派崛起,意圖聯手抗擊金人,奪回失去的大宋江山。其中最有勢力的門派之一,便是天玄派。

天玄派起源於墜凰山,傳聞此山中有鳳凰墜落,口含神技玄書,被一雲遊道人清寧子撿到,從中悟出一套玄奇詭譎的武功,天下罕逢敵手,便在此創立天玄派,供奉真武大帝。自此廣納門徒,香火鼎盛,到南宋時已經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大派。而此時的掌派玉蟾子也是武林盟主最熱門的候選之一。

然而這些與望延都沒有關係,他不過是一個每天負責砍柴挑水打掃院子做飯的下等弟子罷了。

望延今年十五歲,本是個棄嬰,也不知被誰放在了天玄派門口,被早上出來掃地的弟子看到,便給抱了回去,一點點給喂大了。隻是在六歲那年生了場重病,差點死掉,後來雖然活了下來,耳朵卻壞了,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

望延的養父在他十歲的那年就過世了,又沒有哪位天玄派的長老願意收他為徒,也不能把他趕出去,便隨便給了個下等弟子的名號,讓他在廚房打雜。

由於聽不見,望延說話的聲音也很奇怪,甚至有些可笑。他又不識字,也沒有人費心和他交流,那些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小弟子們拿他當一個笑話,沒事就捉弄他取樂。那種捉弄,雖然不算特別嚴重,可是每一天每一個時辰都會發生。或是把蟑螂塞進他的衣領,或是將他辛辛苦苦挑回的水桶打翻,或是寒冬時節把他鎖在房間外,任他凍得瑟瑟發抖,臉頰青紫。由於他不說話也不識字,那些小弟子便覺得他是個傻子,每日大傻大傻的叫。

時日久了,望延習慣了這些對待,也不會再有什麽過激的反應,他的表情總是冷靜而木然,隻是幽幽看著人的時候,莫名會給人一種惡寒之感。

這樣的日子雖然不算順遂,倒也還算平靜。可是這天晚上,他打柴回來的路上扭傷了腳,行動不便,回到道觀的時候天色已黑,大門也關了。他徒勞地敲了半天的門,也沒有人來應門。他用摔破了還在淌血的手解下肩膀上的柴火,瘸著腳沿著山門轉了過去,想看看側門有沒有人在。可就在他進入竹林沒多久,忽然看到前方陰暗的樹影裏,似有一點鮮麗的鵝黃色。

是人嗎?

他一瘸一拐走過去,卻見竹影深深,竟有一對絞纏在一起的男女!

那鵝黃的紗裙被仍在地麵上,兩道絞纏的人影,那般原始,那般野蠻。月光灑下,映出一張沉醉的女子的麵容,似乎是白日裏經常來上香的某位大官人的小妾,而那男的 卻正是掌門玉蟾子座下的二師兄望熙!

望熙平日總是板著臉,看著一本正經,常常從重責罰那些違反了門規的弟子。掌門對他的器重程度,甚至超過了大師兄。也正因如此,大師兄和二師兄之間一直明爭暗鬥,這是門中人都知道的事。

尚且年幼的望延哪裏見過這種事,嚇得轉身拔腿就跑。他弄出的響動那麽大,立刻就驚動了那樹林中苟且的二人。

隻見麵前黑影一閃,二師兄已經攔住了他的去路。

雖然望延又聾又啞,但他畢竟見到了剛才的一切,自己今夜之事若是泄露出半分,一定會被大師兄誇大其詞,到時候隻怕被逐出師門都有可能。心思一動,殺意已起,反正這傻子無親無故,平時也像個隱形人一樣,就算不見了也不會有人追究。他這般想著,抽出長劍,不由分說便刺向那“傻子”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