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事(安妮寶貝)

一、良生

她對我說,良生,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盡全力的能力,來記得它。因很多事情我們慢慢地,慢慢地,就會變得不記得。相信我。

那是12月。冬天。深夜航行的客船正橫渡渤海。我與她坐在船頭上。海風呼嘯,浪潮湧動。甲板上的人群已經逐漸散盡。海麵一片黑暗。我記得自己凍得牙齒格格發出聲來,感覺難熬。抬頭所見處,卻見滿天星辰閃耀明亮,像破碎的鑽石,深深印刻。甚或無法倒映在起伏的海麵上。

那一瞬間的驚動,就如封閉黑暗的罐子,忽爾掠過微薄的光線,稍縱即逝,卻豔麗得讓心裏無限歡喜。這驚動和歡喜,是因著渺茫天地,曾有一個人並肩而立,觀望世間風月。記得,沉默如同黃金,即使被歲月磨損覆蓋。它亦會是我的光。

我隻是漸漸忘記她的臉。她的臉沉沒與暗中。笑容。頭發的顏色。額頭。眼睛和嘴唇的形狀。下巴。肩。手指……所有的輪廓與氣味。忘記一個人,一點一點地擦去印記,直到消失。她的肉體與意誌緩慢沉落,被黑暗覆蓋。似乎這個人,從來都未曾觸摸過她。從來都未曾與之相見。

這是確信無疑的事情,她將會消失。生命是光束中飛舞的無數細微塵埃,隨風起落,不可存留,不被探測與需索。亦最後隻是靜寂。她已消失。而我們之間的事,就像一封已被投遞的舊信,信裏有發黃故紙滲透彼時的瀲灩春陽,筆尖在空氣中輕輕摩擦,發出聲響,寫下溫柔黯淡的片言隻語。惟獨書寫的那段時間失落。時間與記憶背道而馳。記憶被投遞到虛無之中,開始成為無始無終。

我想我也隻將是帶著這光,逐漸沉沒於暗中。

那年我27歲。我是蘇良生。

27歲,我決定有一次旅行。從北京到昆明。然後是大理,麗江,中甸,鄉城,稻城,理塘,雅江,康定,瀘定,雅安。最後一站抵達成都。在除夕前夕,飛回北京。這趟旅行會坐長途客車,穿越兩省。曆時一個多月。

在雲南四川省的交通圖上,用藍筆劃出一條粗而迂回的路線。冬季並不是出行的合適季節。後來事實也證明這是一貫如此。這將注定隻是一次荒蕪而漫長的省際旅行。

當我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並未曾跟任何人提起。也無人可以道別。除了阿卡。阿卡是一隻臘腸和可卡的混合種小狗。矮腿,黑色長毛,圓眼睛上兩道褐色的小眉毛。有極其熱烈衝動而鹵莽的性格。我撫養它1年多,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用來帶它早晚散步,給它喂食,洗澡,撫摸以及對話。衣服,頭發和手指上都是狗的氣味。帶著這樣的氣味外出,如果路上有其他的狗,它們就會跟隨我。因為它們懂得分辨那些撫養狗的人。

阿卡懵懂天真,是不會長大的嬰兒,但我知道它心裏有期許。這來自彼此生命之間的單純的信任,如同血液的混合,疾速並且盲目。也許有生之年,我們始終都不會理解對方的感情,但卻舍得彼此交付。

因為要出去旅行,我便把它放到一個寄養店裏托人照管。準備了一隻大布包,裏麵有狗糧,調味料,磨牙牛奶骨,小雞胸肉幹,狗餅幹,它的小玩具和毯子,沐浴液以及一隻小型吹風機。阿卡喜歡洗澡。在我用淋浴噴頭的熱水衝洗它的時候,它有安靜而理所當然的享受姿態。要花很長時間把它濕漉漉的長毛吹幹,不停地用手指撫搓它的身體。這溫熱的有血液循環和心髒跳動的軀體。長時間地擁抱它。有時觀察它的呼吸。它吐出舌頭或蜷縮著睡覺的樣子。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開始希望身邊有一條活躍天真的狗長久相伴。我們在月光下漫步,沿著長而空曠的樹林小道,一路都無言語。隻是我蹲下來的時候,它便靠近我,用眼睛亮亮地注視我,並不探測我的心意。也許在決定收養阿卡的時候,我便覺得自己有些變老,不再信任人的感情。並開始遺忘一些事。

我把布包挎在肩上,抱起阿卡走出了家門。在出租車上,它堅持把毛茸茸的小腦袋伸出窗外,黑亮眼睛看著吵鬧街道有無限驚奇。它不喜歡新家,兜轉著難以安定下來。我走出店門的時候,它探出頭來看我,疑惑地跟著我走了幾步,看著我走遠,便叫了幾聲。我回頭說,阿卡,再會。似乎是一個道別。

而這的確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一個多月後,當我回到北京,那托管的人便告訴我,阿卡跑丟了。

在機場把沾滿灰塵的大背囊連同綁在上麵的睡袋,用力地拉起來,然後摔在行李傳輸帶上。這隻60公升的背囊,自買來之後便從未曾清洗過。有結實的背帶和可伸縮的空間,扛在背上的時候還高過我一頭。但防水抗震,非常方便。上麵貼滿各個航空公司各個起點和終點的托運標簽,密密麻麻,從不曾撕下來過,看過去仿佛勳章。

上一次是背著它去新疆,一路在陸地巡洋艦的後座上顛簸。隨意放置在小旅館和路邊店鋪的泥地上。坐著踩著,無所顧忌。它有著夥伴般的忠貞及堅強。

在裏麵放下需要換洗的四件厚棉襯衣,T恤,兩條牛仔褲及粗布長褲。內衣和棉襪。一雙係帶球鞋。可在旅館裏換用的枕頭及床單。10CM*15CM尺寸的和合本譯本的《聖經》。礦泉水。榛仁巧克力,消炎藥,創可帖。120頁的再生紙筆記本,碳素鉛筆,黑色圓珠筆。20隻膠卷,CONTAX的T3相機,佳能G2數碼相機,充電器。衛生紙,毛巾,香皂,木梳,凡士林。以及一瓶ANNASUI的薔薇香水。我用這隻香水很多年。旅途中氣味的變更可以使空間產生一種微妙的距離感。這在肮髒的客車或旅館裏作用尤其明顯。熟悉的香水可以使人感覺帶著自我的歸屬感,而不被同化。

櫃台後麵的小姐詢問,需要靠窗的位置嗎。我略微猶疑了一下,說,什麽?又說,好。現在我常常需要重複確定來自外界的信息。拿住從櫃台後麵遞過來的機票,登機卡和護照,把它們塞進掛在胸前的繡花絲緞小包裏。這隻暗紅色的破舊繡包是在去尼泊爾旅行時帶回來的。

我買一些髒髒舊舊的東西,留戀那些似會凝滯其中的時間。以前曾在舊貨市場買過一件男式絲綢上衣,晚清的款式,黑底色,深藍鬆菊梅圖案,領子和袖口都是破損的。尺寸很小,我能穿。於是我就猜測,這是否是一個早夭的少年留下的。衣服質地上乘,所以應出身富貴。但在這件綺美的舊衣上,我看到死亡的陰影。他的記憶抵達我的手裏,也許就已時光流轉了上百年。但這種危險的美感卻令我著迷。

過安檢的時候,報警器一直響。我被叫到台子上接受檢查。檢查器一碰到我左邊手腕上的舊銀鐲子就發出嘟嘟的尖利聲音。那穿著製服的男人對我說,小姐,你能先把你手腕上的鐲子摘下來嗎。這是一隻普通的純銀鐲子,鏤刻著古典的花朵圖案和漢字。我洗澡睡覺的時候也不離身,戴得已經接近皮膚的光澤。我猶疑著,說,很抱歉,我沒辦法把它摘下來了。它很正常,不是嗎。

在落地玻璃窗外麵,一架龐大的波音757正拔地而起。呼嘯聲覆蓋了一切。機場大廳裏的人聲鼎沸。所有瑣碎的聲浪交匯成波浪,一層一層地撲打過來。我的耳朵裏有轟鳴聲。

聽力下降的第一條重要特征是,常常感覺到耳鳴。

我已經開始偶爾會聽不清楚別人聲音不是太大的語言。

我會重複詢問,你說什麽。你剛才說了什麽。那個男子在腦出血之前有三天的時間失去了聽力。他給別人打電話,隻能對別人說話,卻聽不到別人的回應。他感覺恐懼,一個人留在這突如其來的寂靜之中。

我的症狀還是輕微的。但我知道這是他給我的。如果年歲漸老,他的基因會在我的血液裏凸顯得更明確無疑。他所有的疾病都會給我。

皮膚**,偏執,無法被滿足的**,冒險,對感情的野心與禁忌。以及某種失聰。

我站在台子上,伸直手臂,無辜地看著那長型的檢查器在外套上重複滑動。它再次對我的銀鐲發出尖利的警報。

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我看到自己又走上那條白漆斑駁的走廊。

大雨還在下。南方的春天,雨水充沛,整日整夜,無法休止。走廊盡頭的窗,映出透露微弱亮光的深藍天空。有嘩嘩的水聲。水聲包裹著走廊,通向盡頭遙不可及。雨水劇烈地敲打在牆壁上。

我逐漸確定清楚自己的位置,穿越走廊的拐角。手撫摸過流淌著雨水光影的牆壁,手指間留下潮濕的粉塵微粒。空氣中有灰塵和消毒水的氣味。一切都非常清晰。我知道我會看到那張床。

他正在從**坐起來。在寂靜微光裏,輕輕歎息一聲,然後慢慢穿上一件淡煙灰色的羊絨衫。先把兩個袖子展開,再套進頭。這隻是一個尋常男子的穿衣習慣。

這件衣服,是她在百貨公司裏刷卡買下。一千多塊。亦是他穿過的最貴的毛衣。你已經老了。該穿一件柔軟妥帖的羊絨毛衣。她對他說。他穿那種劣質廉價的混紡襯衣,硬,並且散發出異味。不知為何,他在50歲之後,開始發胖,抑鬱,並且非常邋遢。隻會在西裝口袋裏放一柄塑料梳子,然後拿出來,慢慢梳理他的頭發,且照鏡子。

那些頭發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點一點地發白。她離開他的時間過於漫長,所以感覺突兀。

在他昏迷的時候,她日夜坐在他的床邊,不停地撫摸他的手,他的腳。胖胖的圓鼓鼓的手和腳,不像是一個成年男人的身體,卻更像是嬰兒時候的摸樣。她想讓手心裏的這部分肉體暖和過來。這肉體在逐漸走向死亡之前如此純潔而無能為力。

(我因此知道自己在做著一件比一生都更為無望的事情。她說。)

這巨大的無望使她的內心失去了聲音。她在大雨的午後,親手點燃那件毛衣,然後看著在大風中抖動的火焰,燃燒了毛纖維,發出細微的嗶叭聲音。衣服在火光裏跳動,萎縮,融化,變成一堆毛毛灰。輕薄的灰末在冷風中被迅速地卷向荒涼的田野。消失無蹤跡。

他的墳墓就在這田野的東邊,麵朝西麵舊日的小村車站。這已被廢棄不用的車站有過她童年時候的數度告別。

囡囡。她聽到他喚她。神情平淡閑適,仿佛是在他自己的房間裏,坐在堆滿了舊報紙舊雜誌的陰濕角落裏,那裏通常擺著一把僵硬又無扶手的木椅子。他說,囡囡,泡一杯熱茶來。他翻開當天的報紙,細細閱讀。

他的視力很好,且有一個思考充沛而有活力的腦袋。一個孤獨而熱衷於奇思異想的男人。當冰冷的手術刀捅進他鮮血噴湧的腦部,痛苦是來自於血管破裂還是來自於粗暴地侵入。她對醫生說,我們要動第二次手術。一定。一定要動……(告訴我,該如何來保全你**柔軟充滿渴望的頭腦)。她撫摸著他冰冷腦袋上的傷口縫線,巨大的無望使她的內心失去了聲音。她看著他的臉。(你的臉還是離我這麽近。我又看見你。)

他穿上了舊毛衣。轉過頭來。頭發很黑。形容清瘦。那是他27歲時候的照片。在貧困偏僻山村裏教書,與她的母親結婚。

他獨自咳嗽約3分鍾,然後抬起臉對她微笑。

他說,你回來了。真好。

於是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突兀的刺眼光線帶來短暫的暈眩,瞬間中眼前光影閃動。午後飛行路途中悶熱**的機艙。衣服裏麵都是身體粘濕的汗水。從夢中驚醒的沉悶壓製的不適感。有食物的氣味。空中小姐正在分發午餐。

1月30日。下午1點25分。從北京飛往昆明的4172航班。身份,蘇良生。女性。居住地北京。身份證丟失。護照上的照片是25歲時拍的。越南髻。眼神堅定。穿一件藏藍粗棉布上衣。

咖喱牛肉還是雞肉?耳邊有小聲柔軟的問詢。看清楚了眼前空姐化妝精細的年輕容顏,遲疑地確定她的問題。我不吃東西,請給我一杯冰水。簡易杯子裏盛著四分之三左右的水,遞到麵前。看到了小玻璃窗外麵的雲朵,層層疊疊。延伸的丘陵。連綿巒輪廓。深深淺淺的綠。西南地區繁盛而錯落有致的植被特征。

飛機已經航行了約2個半小時。胸中有隱約的嘔吐感。

從掛在胸前的小包裏取出一顆藥丸,用水吞服。身邊的陌生男子肥胖粗魯,一直在發出鼾聲。我把羊毛披肩疊起來,墊在臉邊,蠕動自己的臉龐,摸索合適的位置。企圖繼續進入睡眠。

那一年我在北京。那一年對我來說隻覺得日子漸漸變得稀薄,難以打發,卻又迅速。荒廢幾近一事無成。

有時我去圓明園看下雪後結冰的湖,在岸邊抽根煙,倏忽就過了半日。有時在跳蚤市場出售自己的舊書,尋找廉價的線裝書及破銅爛鐵。有時在半夜哄鬧的小酒吧裏無所事事,捱到天明。時常失眠,一旦入睡,睡眠時間就變得很長。但終究還是要醒來。醒來我不知自己要做甚麽事,便起床,看碟,煮食,洗臉,對著鏡子塗口紅,穿上球鞋。然後出門去空茫的大街上走。

因為無目的的長時間走路,我記住了天色微明時分的淩晨。萬闌俱寂。心情與醉酒後從小酒吧出來,打不到出租車,便一個人趔趄著邊回頭尋覓邊慢慢前行的午夜,兩者之間其實非常相似。一點困倦也無,腦子非常清晰,隻是略微有些鈍重。亦隻覺得自己是個空落世間的過路者,心裏什麽都沒有。

淩晨空曠的馬路帶著剛剛蘇醒過來的寂寥,樓群之間的天空是微微泛出暖色的灰白,正一點一點地逐漸明亮。空氣略有濕潤。天地之間一點點細微的感受差異,讓人的神經就有敏銳的回應。此刻城市沒有車隊蔓延的交通堵塞,也無如潮水流動的人群。沒有白天的炎熱幹燥。沒有夜晚的醉生夢死。亦無甚聲音。隻是清冷,龐大並且落寞。我隻覺得它很好。

它使人覺得血液的速度緩慢。幾近停頓。使人看得到自己的處境。亦是容易讓人萬念俱灰的時刻。

從醫學上來說萬念俱灰的沮喪和孤立無援感的產生,有時是因一個人腦部的複合胺含量比正常標準要少,這也是抑鬱症的來源。是的。當一個人的腦部缺乏某種化學含量,他就需要每天醒來給自己倒一杯清水,吞下藥丸,以便讓它們合成元素。同時他的身體內部也會發生微妙變化,血清度增加,腎上腺素降低。快樂與平靜之感由此而生。

原來幸福感可以用藥丸製造。這亦是人可控的範圍之內。

但我不知道一個人若天生在體內缺乏了某種元素,是否傾向於一種原罪,並導致他的不安全感。

在北京我居留兩年,搬過6次家。從心理分析上來說,不停搬家是缺乏安全感的印證。一種自發抵禦與對抗。沒有安全感的人,也無法與人建立長期的感情關係。我覺得還應加上一條。沒有安全感的人,通常也都警覺。

我從來都很少靠近陌生人。亦不讓他們靠近我。我不接陌生人的電話。不愛打電話聊天。我的公寓裏自然也有男人出入,都是送水,送快餐,送網絡郵購物品上門服務的服務生。包括信差。聯係密切的人,尚有附近24小時營業超市和小餐館的小老板。電腦裏數位從未見過麵的專欄編輯。

我的出版商一年見我兩三次。偶爾請我在昂貴餐廳裏吃一頓飯。我亦覺得歡喜。

這所有關係的本質本無區別:物質交換。不帶感情。一如我的期許。

感情裏會有計較驚懼。不帶感情,則潔淨剛硬。我不喜用感情來討價還價,也不喜別人這樣對我。也許沒有安全感的人,精神上亦有潔癖。

因著這潔癖,我始終生活在陌生城市裏,長年沒有固定工作,也沒有與別人的長久關係。

人際脈絡亦簡單。沒有同事,老板,父母,親戚,同學,老友,舊愛,新歡……種種糾纏。似一直獨自在生活:一個人去遊泳,來來回回,把腦袋潛伏在水底下屏住呼吸。一個人跑步,有時會在夜晚12點左右,穿上球鞋溜進寓所旁邊的公園,跑40分鍾左右。一個人去爬山,爬到山頂抽根煙,發會呆,然後再爬下來。一個人在常去的越南餐館點酸辣蝦湯和榴蓮飯來吃。一個人在地下通道裏看流浪少年在大風中唱流行歌曲。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寫作。

到後來,寫作都變得不可能。有一段時間我停止了寫作。無法再寫任何一個字,甚至不能閱讀。的確偶爾我會恐懼寫作,就如同凱爾泰斯在書裏寫:我最終發現了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寫作使我與自己之間建立了一種完全負麵的關係。這位東歐男人獲了諾貝爾獎貢獻巨大尚且言語直接。而無話可說的我隻覺得自己潦倒草草。

我寫過數本書。基本上一本寫完當即就覺得它不再屬於我。它們最終似與我沒有任何幹係。我亦不記得寫作它們的日日夜夜,看不到它們在書店裏被無數陌生的手翻閱後留下來的熱鬧和餘味,聽不到它們被無數口水讚美和唾罵覆蓋後的沉默。

它們就像被服用之後的藥丸,留不下痕跡,看不到變化。寫作,它隻是在一個人的內心發生的事。它和除此之外的一切均無關係。

它僅僅意味著在某段時間你曾沉浸在孤獨之中。孤獨是空氣,你呼吸著它而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桌子上有咖啡和煙缸,大堆淩亂書籍以及植物。有時候會因為寫作而遺忘了時間,任窗外的天空轉換了顏色,廚房裏的食物逐漸冷卻。文字和思慮得以使時間蔓延和擴展。這是意義所在。

但不知道為什麽,這長久導致的孤獨感,使人有時候非常渴望與人群靠近。想接近他們,想象他們在想些什麽。我常常讓自己置身在人群中,類似於咖啡店,酒吧,車站,廣場之類的地方。臉色若無其事,也不想說什麽話。隻是看到年輕的孩子充滿活力的身體。看到陌生人在交談或者爭吵。看到顏色形狀嘈雜人群。獨自分辨空氣裏混合的荷爾蒙氣味。這一切會使我覺得興奮。

我對她說,如果你選擇一種精神化的活動作為工作,就將意味著你的生活將與某種空虛聯結,猶如浩瀚宇宙中與銀河係的一種遙向呼應,卻並不歸宿。距離依舊有幾百萬光年。它要你為了獨立而需與世間保持一定程度的距離。要你長期認真麵對自己的內心,即使這思省猶如黑暗漫長的隧道,穿越亦是漫長。

它讓你處於一種與死亡並行前進的微妙狀態。你看得到自己走在邊緣。你亦知道它讓生命浪費的程度加劇,它使你**,使你變老。

而基本上寫作是不被選擇的。一般是由它來選擇那些與它對峙的人。這力量極其劇烈,彼此消耗的時間越長,它殺掉對手的幾率亦更大。大部分創作者最終都隻能選擇改行,消失,酗酒,蒼老或者死去。

但必須繼續。因這是治療及保持清醒的唯一方式。因你始終在探索測量,所以你會懂得自我控製。

我看DVD,電影中的政客,在尚是一名落魄的畫家時,對畫商說,即使當我站在牆的另一麵,我看到的依舊隻是虛無。沒有食物,沒有房子,沒有工作,沒有職業,沒有婚姻,沒有父母……甚至沒有一個好的朋友。

他自殺後被人發現在他的個人藏書館裏,有大量的圖書都是用來在對宗教對話。他亦是在思省,觀望生活裏的欠缺,反複疑慮。並無悔改。他最後試圖通過政治來解決自身問題。引導的大屠殺最終走向極端。

我在聽著那段台詞的時候,心裏震動。原來再貌似堅定的理想與幻覺之後,最終的驅動力,卻仍是未被填補的虛無。

一個星期之前我結束一份持續三個月的工作。

每天的生活循回反複。早上八點,在冬天清晨的微光中醒來。關掉加濕器的開關。穿上磨損的牛仔褲,襯衣,洗得褪色的法蘭絨外套。打開飲水機喝完一杯放了檸檬片的冷水。撫摸阿卡的小腦袋,對它道別。然後鎖上鐵門,步行去地鐵站。這樣十點左右,我就會準時出現在雜誌社裏。

工作午餐。編輯會議。和攝影師模特撰稿人輪換的見麵。審核稿件。整個下午和夜晚,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咖啡。站在咕咕作響的熱水機旁邊,凝望落地玻璃窗之外北京站的暮色輪廓和它的大鍾。辦公室裏電腦,打印機,傳真,手機,複印機的聲音,從來不會停止,匯集成震蕩的聲浪,一波一波傳來。頭痛的時候,我便去抽煙室。抽煙室裏沒有暖氣,狹小,有其他部門的男人進進出出。坐在角落的絲絲冷風中抽煙。然後把煙頭熄滅在垃圾箱中,去會客室裏問服務生續一杯黑咖啡。

通常在深夜10點左右回家。有時候還能趕上最後一班地鐵。獨自在深夜的地鐵站裏,聽到鞋跟敲擊在空曠的花崗石地麵上。這確實的生活的存在感。當地鐵在黑暗中呼嘯而過的時候,在玻璃窗的愴白燈光上看到自己的臉。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出去工作。多年的社會隔離狀態,慢慢使人的口頭表達,群居能力,忍耐妥協能力等出現障礙。我到現在還不能做到圓滿地撒謊,不會反擊別人。如果有人惡毒地攻擊我,我隻會張口結舌,並對此感覺吃驚。亦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憤怒。會情緒激動。我知道自己的表現,類似於一個頭腦簡單,苯嘴拙舌的兒童。麵對外界過於天真透明。

但在那段時期,這份工作對我來說,卻極其重要。我頭痛,失眠,整日惶惶然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城市亦顯得空蕩,不夠完滿。我的生活裏,大部分的內容都隻是藥丸,而不是糧食。工作亦也許是具備更強大劑量的藥丸。

至今我仍會記得那些日日夜夜。與同事老板相處默契愉快。月底結稿,大家聚餐吃喝玩樂,熱熱鬧鬧。工作讓人進入了人群,借此停止回憶和思想。帶著一堆龐雜而繁瑣的事務,轟隆隆地喧囂行進。他們亦說我工作的時候像一個男人。明確重點,有力,簡潔。有時候講話的口吻會粗暴。我隻覺得日子因為平順完滿而過於迅疾。每天重複的日子,嘩嘩嘩地就過去。迅疾得讓人竟無法對時間留下印象。就像草一樣,一歲一枯榮,天地喜樂都在,惟獨沒有自我。

也許我始終不清楚工作的意義,亦或僅僅隻是希望在人群裏遺忘失望。

在那段時期,我對地鐵留下記憶。它是我的工作時期最重要的標誌。亦是在這個龐大粗暴的城市裏,唯一曾與我發生緊密關聯的場所。

年代長久的北京地鐵站,有呼嘯的風聲和濃重的尿味。過道裏的大風常常使人無法呼吸。異鄉人在廊柱後麵發呆。扛著行裝,或揣著欲望。當遠處有隱約的光線抵達,漸漸地越來越分明,挪動腳步,知道自己會抵達城市的某處,或另一處。卻明白那始終不會是生活的別處。

有時候它亦是會讓人失去耐心的地方。得了抑鬱症的產後女子在地鐵站裏自盡。地鐵被停滯45分鍾。下班的人群在悶熱中埋怨。城市是巨大的黑洞。那一刻的地鐵,如同霍金所描述的事件視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通過事件視界而逃離黑洞,它就如同但丁對地獄入口的描述:從這裏進去的人必須拋棄一切希望。

我聽到地鐵在黑暗中況當況當地行進。然後進入站台的光亮之中。車廂裏有睡夢中的人,歪著頭,張開嘴巴,一臉無知悵惘。也許是坐了太長時間,從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人在城市的地下穿梭,亦在自己的睡夢中穿越。漸漸逼近了幻覺。

年輕的女孩大聲地溫習法語課本。麵目曖昧的陌生人,猜測不透來處。獨身女子,無法控製自己,雙手掩麵,開始抽泣。當車廂漸漸空落的時候,看到了角落裏的情人。穿黑色大衣的歐洲女子和理著平頭的東方男人,他們的接吻長久持續。那男子的手指如此性感無著。愛情欲望強盛卻無法帶來拯救。

這發出陳舊聲音的機器帶著陌生人的欲望和痛苦,無休止地來回反複。漫漫無期。

走出站台,所有的人都自動站在窄小電梯的右側,電梯緩緩爬升。漸漸露出深夜燈火明亮的大街輪廓,有大風蔓延。瘦的男子蹲在牆角販賣盜版DVD。有人賣熱的玉米,閃爍的食物光澤帶來溫暖。回到地麵上,夜色和物質的芬芳包裹過來。喧囂的城市中心摧毀人的陰暗錯覺,重建幸福的幻相。

那是一段含義詭異的地鐵時期。聽著地鐵在隧道裏呼嘯而過的聲音,看到時間迅疾奔騰。而生命的速度卻背道而馳,接近困頓。我從不在地鐵上睡著,因為嫌惡那種因為惰性和失控而變得呆滯的表情,總是站在門邊或挺直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扶手油膩,散發出來自重疊肌膚的異樣氣味。我亦不知道自己在城市的地下穿梭,是為了抵達何處。

我看人,看地鐵呼嘯而過的時候窗外飛馳的光影和黑暗。身邊一片沉寂,隻有地鐵車輪摩擦過軌道的刺耳金屬噪音。一個拐彎,又一個拐彎。地鐵是城市生活的一個象征。無情。重複輪回。看起來目的明確,卻是不知所終。

那日我在地鐵車廂裏看見兩個男人。

他們在北京站上車。就坐在我的對麵。中年男人約35歲左右,手裏有一隻鼓鼓囊囊的行李包,年老的約60歲。應是一對父子。都穿著藍色哢嘰上衣和髒的廉價皮鞋。

他們一直沉默不說話,彼此的膝蓋頂靠在一起。眼睛低垂,不看對方。這種姿勢保持了很久。直到地鐵抵達東直門。

兒子起身把行李包交給父親,下車。車門還沒有關上。他站在窗外,眼睛直視著車廂裏的男人。父親一再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他仍固執地站在那裏,不移動半步。父親側著身頻頻回頭,一邊用手緊緊攥著行李。在車子再次啟動之後,兒子跟著地鐵疾步行走了一段,眼睛跟隨著父親。父親揮手,地鐵進入了隧道。

當他轉過臉來的時候,滿臉克製的哀傷。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內心破碎,不複存在。這股哀傷崩潰了他全身的力量,他看上去非常軟弱。一雙年老的手,擺在膝蓋上。掌心和手指微微有些圓胖,發皺的皮膚上浮動著蝶影般的色斑。他們之間,始終沒有過一句對話。

不知道為什麽這告別如此沉默,而又肯定。來自內心深處的留戀亦使時間產生變化,顯得緩慢近乎凝滯。無人得知這分開之後的別離,是倏忽再會還是漫長無期。無從探測。地鐵在黑暗的隧道中微微搖晃著前行。擁擠車廂中的人,神情委頓,身上裹著臃腫肮髒的大衣,仿佛流水線上淘汰的木偶。車廂裏的氣味清冷而渾濁。我坐在他的對麵,看著他的告別,然後又看到他的手。

這雙手,和我記憶中的一雙手一模一樣。

就這樣我被劇烈而靜默地擊倒了。用雙手掩住臉,流出熱的眼淚。

眼淚帶有極其劇烈的羞恥心。因為它代表一種被禁忌的壓抑的感情。純潔,如同**。而一個在地鐵車廂中因無法自控而哭泣的女子,是無能為力的。該殺的。她在公眾視野中曝露了她的純潔。無地自容。身邊所有的人都同時裝作視而不見。因他們需要隱藏自己的憐憫與評判。

在10年之前,讀高中的時候,我時常獨自逃課到郊外田野,在那裏流連到天黑。那些夏天的黃昏,濕潤的暮色漸行漸遠,收割後的稻田升起蒼茫薄霧,空氣中有河流,燒焦的稻茬,路邊盛開的雛菊的氣味,辛辣清涼。天邊有大片赤紅的晚霞,一層一層重疊,蔓延,褪遠,月亮的淡白影子卻已在天邊隱約浮現。

麵對著空曠的田野,天地壯闊淡定的瞬間,這微妙的夜與晝的轉換交接,呈顯在眼前的時與地,使我感覺無限喜悅而悵惘。亦是巨大的不能得到溝通的孤獨感,無法抵擋,一個人蹲在田埂上便哭起來。哭完之後,便把眼淚擦幹,背著書包走到附近公車站,搭車回家。又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的樣子。

眼淚直抵人心,具備深刻的撫慰。少年時如此充沛豐盈的感動,到成年之後,亦有時看一本書,看一部電影,聽一首歌,見一個故人,眼眶也會隱隱有淚。但一旦有任何變故或重大的事端臨到頭來,心裏卻寂靜一片,隻聽見肅殺的風聲,而不會起伏動蕩。

在某些時候,更是不能讓別人見到自己的眼淚。背井離鄉,顛沛流離,或是愛別離苦。不流淚,是不讓別人窺探到自己內心的軟弱或猶疑。恨不能用層層盔甲包裹起來。如此堅定,才可以讓自己一意孤行。

在27歲的時候,這天真直接而粗暴的力量曾再次回複到身體裏麵。開始常常流淚。非常頻繁。一個人在大街走著走著,會掉眼淚。躺在黑暗中,看著天花板,眼淚順著太陽穴往下滴落。蜷縮起身體的時候,眼淚就滑落在唇間。辦公室裏燈光明亮,人很多,如果想不被發覺,就隻能抬起臉大力吸氣把眼淚憋回去。

在小飯館裏吃飯,聽到有人在對話,聽著聽著眼淚也會掉下來。

淚水隨著姿勢的變換有不同的軌跡。帶來慰藉無以言喻。形式高貴,亦像是一道華美而沉溺的盛宴。哀而不傷,心存眷戀。人就是這樣開始慢慢變老。

而蓮安是不同的。蓮安從來沒有在我麵前掉過眼淚。我記得的,隻是她的笑。她的笑有一種接近沒心沒肺的縱情。聲音響亮,看起來高調。有時候前俯後仰,不可自製。即使在她極其難過或憤怒的時候,臉上亦出現微笑。卻是有一種不可琢磨的可怖。

她是不喜歡掉眼淚的人。

良生。人的一生,不是用來做這些事,就是用來做那些事。又有什麽不同。她說。她隻是暴戾天真的女子,帶著決然。與任何人都不同。與人與事從無眷戀,亦不受束縛。是那種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就上路去往彼地的人。亦是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棄絕方向隻為繾綣相守的人。看似有斷然的無情,卻又有一種華麗深邃。

她的感情,不與人分曉。所有悲歡,都隻是內心的一聲輕輕歎息。也已足夠。

我見到她。她坐在破舊小巴士最後一排靠左側窗戶的位置上。車廂裏的人非常少,有四個左右的藏民。車子在山道上開得飛快。我們是這路途上唯一一對旅人,但並沒有互相致意。她穿黑色麂皮外套,裏麵是白色細麻襯衣,粗布褲,大頭厚底靴子。直發傾瀉,戴著祖母綠耳環。攝影背包非常重。眼角有細微的散發光澤的紋路。我已經有很多年未曾見到這樣自然而然的女子。一種自然而然的粗糙優雅,帶著可靠近的溫度。

是在中甸去往鬆讚林寺的路上。

她在鬆讚林寺的廣場上,與一個年老的藏族婦女說話。語言不通,熱熱鬧鬧,隻顧各說各,但也能讓她歡喜。帶來的小狗和孩子就在廣場上跑來跑去。那老婦發辮上纏紅棉線,戴大顆綠鬆石和玉石的項鏈,上衣襟上用絲線刺繡豔麗的花朵,臉上皺紋如同溝壑縱橫。不說話的時候,她們便各自曬太陽。

陽光劇烈,像暴雨一樣打在地麵上亦似會辟啪有聲。廣場前麵就是高而陡峭的石頭台階,延伸在高原的山梁上。後麵是寺廟,越過大門就是黑暗潮濕的殿堂,散發出一股濃厚的長期浸**其中的味道,混合著酥油茶,濕氣,體味等種種氣味。

風中呼嘯的彩色幡旗,嘩拉拉地響。透藍的正午烈日的天空。蓮安在這樣繁華危突的背景裏出現,卻顯得通體坦然。她微微仰起臉,正對灼烈陽光緊閉眼睛,是心滿意足的表情。

她說,我是尹蓮安。眼睛清透而直接地看著我。帶著笑容。她的眼神似一小束潔白的月光。

我曾試圖尋找丟失的阿卡。當寄養店在電話裏告知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突然說不出話來。掛下電話,也不知該做什麽事。或也許應該找個人訴說,說阿卡被丟失了,它不知去向,這樣可以在敘述中試圖分析清楚自己的感受。但我竟是一連幾天一言不發。仍舊一樣的睡覺或者走路。有時似乎可以很長時間不想它。

一旦若是想起,我就會記得一切細節。記起它的小腦袋埋在懷裏的觸覺,它的體溫,爪子上複雜的氣味,混合著它踏過的草地露水泥土的味道,它蠻不講理的叫聲……我總覺得它似乎會隨時隨地從什麽地方出現,再與我互相廝纏。但我的阿卡隻是一條愚笨單純的小雜種狗,受夠嬌寵,需要別人的照顧。我知道它不能夠回家。

一個失眠的夜裏,我撰寫及打印了100多份尋狗啟事。在打印機異常清晰的機械聲響中直到天亮。打車來到郊外的寄養店,獨自抱著一疊紙一桶膠水,在附近的牆壁和電線杆上一份一份張貼。我在紙上寫,尋找一條有褐色短眉的黑色長毛小狗。它的名字叫阿卡。若有訊息,當麵酬謝。我把自己的手機寫在上麵。還附上以前用數碼相機為它拍的照片。照片上的阿卡被迫站在沙發上,仰著臉,眼睛又圓又大,驚奇天真的摸樣,仿佛一頭小怪獸。我記得那個早晨霧色深濃,天色陰暗。我麵對著空曠的田野非常壓抑,但卻發不出聲音。甚至不能大聲地叫一叫。

我似極力在這個世間尋找某種丟失的東西。並隱約覺得在做的是一件注定會失望的事情。心裏清楚結果,欲念卻執拗推動。眼看著自己如此貪戀不甘。開始感覺到難過。

覺得難過。但不是悲痛。這個詞似與我的餘生都無什麽關係。我失去過更為重要及依戀的感情,所以後來相信哀而不傷,心存眷戀已經足夠。阿卡亦是我的感情。並是感情裏極其重要的一部分。但我除了等待它能夠隨時隨地出現的可能,並無任何選擇。

我等待別人給我打電話。幾天過去,如我所料,一個電話都沒有。

我知道自己不能輕易改變現狀。一如現在的生活。飛機抵達昆明機場之後,直接來到汽車站買了開往大理的大巴車票。

從昆明到大理。這是漫長乘車路途的第一站。車裏的旅客很少。車子很快開上暮色中的山道。有人三三兩兩地開始躺在位子上睡覺。把額頭抵在窗玻璃上。沉寂而豐饒的田野像攤開的手心。樹林邊上有月亮清涼的輪廓。村鎮的燈光在遠處如水流動。大巴車的速度開始加快。

扭開礦泉水的瓶子喝水。除了喝水,任何食物都不吃。要一點一點地喝,讓它們在喉嚨處停留盡可能長的時間,然後慢慢咽下去。要適可而止。

這是在一次長途旅行中,一個登山運動員對我提的關於喝水的建議。所有專業性的建議都是持著最傳統安全的態度,無非是一個人的節製及控製問題。但是我慢慢開始接受這些勸告。

深夜大巴車抵達大理,然後換坐小巴來到古城。已經是深夜。打通了已經預定好的旅館電話,他們說會派人來接。小鎮在夜色中仿佛是一艘停泊下來航行太久的船。窄窄的石板路兩邊,是頹舊的房子。月光清涼地映照屋頂瓦片的野花叢。街道上沒有任何旅行客的身影。雜貨鋪的燈光昏暗,有狗順著牆沿的陰影安靜地跑過來。

站在空寂街頭的拐角處,把龐大而肮髒的背囊靠在牆上,然後支起身,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前一次旅行是在新疆,曆時也是近一個月,沿著地圖上的路線一個地點一個地點的走下去。

長途的暴走,帶給人的意義究竟是什麽。日以繼夜,在不同的汽車站到達並且出發,披星戴月。在小旅館肮髒堅硬的睡**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亦在公路餐廳裏與形跡可疑的陌生人混雜而坐,麵麵相覷。物質退化到粗糙貧乏的時候,心卻似乎隨著修行般的跋涉日益清朗。身體的物理移動使靈魂產生速度感,並且不住於時態中。這是一個中間地帶,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被暫時擱置,或忽略不提及。

生活中一直存在著時輕時重但一直未曾解決掉的問題。它們在時間之中,時而浮出時而沉沒。但在我27歲的時候,有一些問題再次顯得重要。我知道這一次與觀光風景無關的荒蕪冬季旅行,對我來說,僅僅隻是一次暴烈的行走。

來領路的是一個老人及一個孩子。笑容善良。帶我走過小鎮鋪著青石板的街道,兩邊是低矮的小商鋪,掛著老式的木窗板。他們說,明天清早會有集市,可以起來看看。旅館庭院裏有古老的桂花樹,種著大盆蘭花和山茶。廊簷掛著紅燈籠。隻有我一個住客。

二樓的房間,小而整潔,純木頭結構,厚重磨損的木門打開的時候會吱呀吱呀驚響。深夜寒氣濃重,他們抱來了電熱毯。

卸下灰撲撲的大包。脫掉沾滿塵土的羽絨外套,棉襯衣,牛仔褲以及球鞋,**著身體踩進浴缸裏,用微弱的熱水衝洗頭發和身體。衛生間裏有一扇小小的窗,望出去能夠看到模糊的高聳山影。放了小半缸的熱水,讓自己泡在裏麵。燈光的光線昏暗。撫摸經過長途飛行和坐車因為疲憊而腫脹的腳。這是我的第一個在旅途中安頓的夜晚。

躺進被窩裏,用被子裹住自己。把身體蜷縮起來,聞到濕的頭發上水的氣味。就著床邊的燈光,從包裏翻出《聖經》。《約伯記》已經讀過數遍,薄薄的紙頁上有手指反複撫摸留下的折痕。用小鉛筆在印象深刻的文字下麵劃線。

……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難。出來如花,又被割下;飛去如影,不能存留……樹若被砍下,還可指望發芽,嫩枝生長不息,其根雖然衰老在地裏,幹也死在土中;及至得了水氣,還要發芽,又長枝條,像新栽的樹一樣。但人死亡而消滅,他氣絕,竟在何處呢?

約伯麵對生命苦痛,反複質疑,思省,以求驗證。他的疑問,非常之執拗肯定。

長途勞頓的疲累襲卷上來。我取過煙灰缸,給自己點了另一根煙。他的臉在火光跳躍間突然逼近我的眼睛。那是他在殯儀館裏即將被推入火化爐之前的臉。兩頰有被塗抹上去的淡淡胭脂,眼睛緊閉,臉上的皮膚像是用布做成的,沒有光澤,沒有溫度,神情淡然。我亦知道他的肉身即將化為灰燼,這一眼是我們彼此最後的世間因緣,心裏已經要放他走,手裏卻還在撫摸他。

我一直在撫摸他。也許把一生裏虧欠著他的撫摸都還給了他。包括他所虧欠著我的。是一次清算。而清算唯一的結局,是這個世間唯一一個會用憂傷的眼神注視我的男人即將消失。這是永久的缺失。要用一生來計量。這一生的衡定是,在我以後的日日夜夜裏,他都將不會出現,不會給我感情,亦不需要我的。可是一生看起來還是太長了……漫漫無期,猶如黑暗海洋中的一點微光,不可觸及,梢縱即逝。

我看到23歲的年輕女子,對她的父親說,我要離開你,離開這個家庭。看到他在醫院的走廊裏坐起身來咳嗽,對我說,你回來了,真好。他昏迷了三天,沒有醒過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就沒有遺言。在他死去的那個夜晚,我一整夜坐在他的身邊,看到南方故鄉微藍潮濕的天空,雨水,離棄已久並不能回歸的家。漫長的失望的時光。於是我哭泣。用雙手掩住臉,發出胸腔會破裂一般的聲音。後來我便失去這聲音。

我說,蓮安,後來我便失去了這聲音。原來人的老,並不是一年一年持續的進程,而是在瞬間發生。就像田野當中一道潔白而疾速的閃電。突然被擊中。足以致命。

走廊裏有風吹過桂花樹枝葉的細碎聲音。紅燈籠的光影在風中輕輕招搖。遠處有隱約的狗吠。在陌生古老小鎮的第一個夜晚,我用手臂抱住自己,蜷縮起身體,以一種嬰兒在子宮裏的狀態,進入了睡眠。

在大理的小旅館裏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喜歡這裏。

早晨起來去街上趕集,坐在屋簷下曬太陽。租了自行車沿著洱海岸邊騎車,隨便躺倒邂逅的一片豌豆田邊睡覺。蒼山上16公裏的暴走。溪澗在冰雪覆蓋中出回聲。在崎嶇回旋的懸崖山路上走至力竭時,便似可以忘記了一切的事。

護國路上的酒吧,在晚上開始有一些鬼佬出沒,人不算多,但也已很熱鬧。一直有音樂。在蠟燭下麵吃一份意大利麵條,木桌子上用清水插著鮮花。獨自出行的年輕男子坐在街邊,背著行囊,目光炯然。情侶們在接吻。吃完麵條,喝完一杯熱茶,然後起身離開。

晚上去電影院裏看電影,買一塊錢一紙包的鹽炒葵花子,看末流劣質電影,直到自己沉沉睡去。醒來,買一把遊戲幣,在電影院門外的電動廳玩賽車遊戲,輸得盡光。半夜去街邊小攤吃熱食。雲南的食物鹹而辛辣。有時候用乳扇配一點劣質的葡萄酒。亦常常覺得餓。

花費了很多時間流連於一家又一家的店鋪和小攤,收集繡片,並用筆記本記錄下所得到的民俗工藝知識。繡片是少數民族用來裝飾衣服,家居,孩子的布片。年代長遠。繡法亦分很多種。

釘線繡,是把繡線固定在底料上勾成紋樣。先用較粗的線或絲織帶鋪排紋樣,並用較細的線將繡線或織帶釘住。釘線繡多用於圈劃紋樣輪廓。

數紗繡。根據底料的經緯網紋進行刺繡。繡法平整,整齊,呈幾何圖案。

皺繡。先將紅線編成辮樣,再將絲辮按圖紋需要折皺做花,用絲線釘在繡布上。圖鞍凸顯在外,猶如浮雕。皺繡技法費工費時,但效果奇美。

鎖繡。非常古老。春秋戰國和秦漢時期廣泛運用,雙針法和單針法。刺繡時雙針雙線同運,形成圖案。

三藍打籽繡。取多種色相相同,色度不同的藍色繡線形成深淺變化的紋樣。打籽又叫結子,環繡。

平針繡。將繡線平直排列,組成塊麵。每一針的起落點均在紋界的邊緣。

……

這單純的記錄使人的內心如同揉皺的綢布被一寸一寸地熨平。撫摸刺繡的紋理。布料上有灰塵的氣味。沉鬱和諧的配色以及細膩的手工依然清晰。圖案大部分是龍,魚,牡丹,鳥或含有特定意義的紋路。不知道這詭異的美感是一種天性的稟賦還是用來抵抗生死的輪回。猶如被構建的一個關於世界的幻象。我為之深深沉迷,並在大理延長停留日期。

在麗江隻呆了兩天。雖是淡季,人亦非常多。若到了旺季,就不能想象。這個被過度開發的古城,現在隻是一個代表著商業和盲從的旅遊地。多如牛毛的酒吧令人厭惡。淩晨和深夜,流水的聲音才先顯出一絲惆悵來。但是在白天,這些喧囂人群極其麻木的享受姿態,並不令人感覺有醉生夢死的肆意,卻更接近是一種盲。

我離開的淩晨,在四方街旁邊最早開門的小店裏喝一碗粥。小巷子霧氣彌漫,石子路是濕的,星光淡薄,有早起的當地人扛著鋤頭走過,不知道要去哪裏。我突然覺得它亦是美的,隻是非常寂寞。而我已難以在此地久留,於是扛著背囊,又坐回長途車上。

小時候我一直認為孤獨是羞恥的事情,不應該讓別人看到,也不能讓別人聽到。

母親在我7歲的時候和他離異。母親臨走之前做了最後一頓晚飯。我放學回家看到桌子上的菜。一隻一隻揭下菜碗上麵為了保溫倒扣著的白瓷盤,是紅燒筍和雪菜黃魚,母親通常隻在過年的時候才做。於是我知道母親已經離開。

他坐在桌子對麵一言不發。我們在一隻刺眼的燈泡下麵吃晚飯,廚房的水龍頭發出滴水的聲音,吧嗒吧嗒,掉落在水槽裏。隔壁傳過鄰居家的電視聲音和小孩笑聲。我的心中充滿了失望,悶頭吃完飯,走進衛生間,關上門,扣上門鎖。他跟過來,在門外走動。遲疑。用手指輕輕扣擊房門。最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我們從來不對彼此表達感情。不管是愛,還是失望。似乎這表達是被絕對禁忌的,帶有羞恥之心的。我在空蕩蕩的家裏嚐試獨自入睡。他還未回家。徹夜亮著燈。燈光太刺眼,無法睡著,偶爾睡過去,醒來的時候眼睛灼痛。於是在枕邊放一隻蘋果,睡覺的時候就捏著它。這個習慣維持了多年。不知道為什麽,這始終是我最深刻的少年記憶。像打在眼睛上的傷口。

之後亦開始獨自吃飯,睡覺,做功課,處理自己的情緒和內心。因為這個男子,是我的父親。所以我就必須接受這種生活。我後來亦習慣了獨自相處又一直非常憎惡沒有人在我身邊。矛盾而無法捉摸的感情。他對我的愛與封閉,使我沒有學會與其他男子妥當相處的方式。

他使我失去生命最起初的選擇。兩個人的感情一開始就帶有罪惡和欠缺。如同宿命。

這陰影促使一個人用更為劇烈激盛的方式地對待生命。因為他極需要彌補,探究,摸索,分辨與改造。他不能夠確定和相信一切人和事。

後來我想起來,我是在用不妥協和顛沛流離,追尋在漫長時光中所缺失的愛及安全。追尋失望。就像碰石頭的雞蛋一樣,是頑劣而執拗的生活,並因對抗而充滿了毀滅感。

在鄉城停留了一晚。在網吧裏閱讀電郵,然後一封一封地刪除。站在在有坡度的黑暗街道上,等著吃一碗熱的麵條。小旅店裏汙跡的被單散發出來的陌生氣味,不能洗澡,停電。點起蠟燭站在窗邊看遠處高原上的山影。

半夜醒來,看到旅館小房間裏的背囊,床頭散落的衣服和礦泉水瓶子,茶幾上有留下的零散煙頭及咖啡,窗外是在夜色中寂靜的高原小鎮。突然之間,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在何時。

似乎是在很多年之前,坐著夜晚的大巴士,去往某個陌生城市。一個人坐在窗口邊,看著外麵的小村小鎮明滅的燈火。雖然疲倦卻異常清醒。亮著燈的房子,代表著一處人家。但我卻不覺得一個亮著燈的房子,就是一個家。

家是可以讓自己甘願停留下來的地方,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吃飯的地方,有人可以擁抱在一起入眠度過漫漫長夜的地方。即使是小旅館的簡陋房間,隻有一張床,但若覺得溫暖安全,都可算是一個家。

我帶了一個旅行箱去尋找一個家。行李裏有衣服,挑選出來的一堆書,CD,舊的玩具熊,都是不舍得離開身邊的東西。還有戶口本及身份證。把自己的過往與未來都留在身邊。就這樣孤身前往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是為了與一個陌生的男子結婚。

那年我23歲。

那個年輕的男子坐在麥當勞餐廳座位上。時間太匆促,他們隻見了半個小時。半個小時裏麵沒有對話,燈光明亮得刺眼,周圍是喧囂的人群,門開開關關,潮濕的冷風就吹刮進來。他穿著舊的線衣和泡了水的靴子,這樣邋遢落拓,但仍然用著鴉片香水。她看著他無辜而童真的唇角。他破產失戀並剛剛從吸毒的陰影中恢複過來。24歲的男人,過了別人大半生的生活。

見完這半小時,她便回去。他打電話來,她說,我們結婚吧。他說,好。於是她就跟著他去。

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和一個隻見麵半小時的陌生男人。因為他及他帶來的關於幸福的錯覺。這段婚姻草率匆促。甚至來不及分辨自己是否愛他,但卻能清晰地確定,因著他給予她的婚姻,能夠離開家,離開自己的城市。這樣的代價,她想過自己會償還。隻是那時不知道這代價竟會如此艱深。

他來車站接她。她隻是一個孩子,帶著行李來找一個家。他們去民政局做了登記,然後她跟他回家。在出租車上他們離得很遠,彼此似依舊是陌生人。桌上隻有剩餘的飯菜,她就在他母親的審視之下,喝完一碗冷的稀飯。他富足的家裏都是生疏的氣味,並不溫暖。她在他的房間裏,一件一件拿出自己的衣服,鋪平疊好,知道自己就要和他一起生活。

冬天的夜晚漆黑寒冷。他洗完澡,穿一件棉T恤,頭發濕濕地推開房門走進來。在黑暗中他擁抱她,他說,讓我抱抱你,好孩子。他過來需索她的身體,摸索及貪求溫暖和安全。這巨大的生之愉悅掩蓋所有真相。

這落寞失意男子需要新的生活,她亦如此。所以,他們開始愛。

即使這愛如此稀薄,無著,隻是各自的幻覺,卻能夠暫時取暖。也許一天。直至一夜。

都很窮。沒有房子,住在他父母的家裏。他沒有工作,徹夜地打電腦遊戲,無所事事,一味沉墮。她找到一份工作,冬天天未亮便摸黑起床,用大圍巾包住頭,走去車站等公車,喉嚨裏都是刺痛的冷風。需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才能抵達繁華市區中心的寫字樓。

坐在公車上總是因為睡眠不足昏昏欲睡。有時候淩晨兩點左右才加班完回家。謀生艱辛,但因為年輕,以及強盛的希望,她不覺得苦。因這是她為自己選擇的生活,她甘心承擔。

她隻是想有一個溫暖的家。但不知為何,一直不能夠得到。希望日漸磨損,知道得到感情是一件困難的事情,而她自己亦並不懂得該如何付出。無可妥協。兩個月之後,拎著自己來時的行李箱搬了出去。

那隻黑色行李箱裏,依舊隻裝著她自己來時帶的一物一件。沒有任何改變。她與他正式分居。

蓮安。失望是至為沉痛的事。因你覺得對這個世間無所依傍,亦無所需索。你隻留得自己。用右手握住左手。你依舊隻是覺得寒冷。

從中甸到鄉城要經過大雪山埡口,海拔已經5000多米。沒有嘔吐,隻是呼吸困難。從來沒有聽到過自己的呼吸,能發出這樣清晰而用力的聲音。一旦你失望並且堅韌,你就能清晰而用力。

常常淩晨四五點起來趕早班車,深夜的時候抵達又一個荒僻的地點。

我知道自己在一段又一段地貫徹地圖上的那條路線。非常堅定,並且清醒。

在客車上睡覺。有時候下車抽根煙。那日在司機停車加水的時候,走到懸崖邊上,看到尼西。幽深高山頂上的村落,安置在山穀腹地。藏民的房子,草堆和炊煙,星星點點的犛牛群散布。是存留在天堂邊緣的地方。

看著這個也許隻能一期一會的小村落,我有預感這個群山深處的村落,會是這次路線中最美麗的一處。但我即將路過,並注定失遺。所以記得了它。

到了中甸之後,是旅行淡季中又一個荒涼的縣城。住進縣城裏唯一一家四星級酒店,自從離開大理之後,已經很久沒有洗熱水澡及好好地睡上一覺。足足睡了整個下午,在窒息中驚醒過來。窗外陽光灼烈。海拔已經越來越高。在房間的床頭櫃上,有酒店的牌子寫著,如果你有危急情況,請即刻撥打電話。

獨自走到依拉草原去看納帕海。草原和山都是枯黃的。野鴨子在水上飛行。走了很長時間。周圍隻有肅殺的風聲。躺在草地上睡著了。

這一路寂寞到極點的路途,因著深淵般寂靜的藍天,冰雪和烈日,似總把人逼近崩潰邊緣。在浴缸裏放滿了熱水,然後把自己慢慢地沉下去,沉到水底,屏住呼吸。

第一次覺得自己也許可以在這高原的旅館中不為人知地獨自死去。

工作盡心盡力。開始身負重職,並漸漸有了錢。有了錢便對這個城市有了控製。她開始進入大百貨公司買奢侈品給自己,偶爾也嚐試與男人約會,在酒吧喧囂聲色中與陌生的身體擁抱,卻感覺索然。她突然發現自己不會愛了。她的心失去這貪婪接近激烈的渴求,開始無動與衷。一直獨立並且謀生。隻是非常寂寞。

童年的噩夢再次開始重複。一個人在刺眼的燈光下醒來,眼睛灼痛。父親還沒有回家,在外奔波。他隻留得事業為自己支撐並試圖滿足。而她隻是一個孩子,隻想有一個溫暖的家,但不知為何,一直不能夠得到。

男子來看她,等在黑暗的走廊裏徘徊。她聞到他的香水味道,輕輕走下樓,不想與他相見。她相信他依然有柔軟的心相對,隻是無能為力。但她再不想見到他。不是因為他,而是時間和流離,摧毀折墮了她的信仰。

她所記得的,隻是他們第一個夜晚互相擁抱某個瞬間的愛。他收留了一個帶著幻覺而來的孩子,即使不能善待,但那依舊是恩慈。隻是幻覺稀薄,即使再劇烈,仍隻是煙花,留下的不過一地冰冷的塵埃。

餘下的依舊是失望的事情。

她不見他。有了一個孩子,但不能把它生下來。她告訴自己必須獨自用力。在醫院走廊裏等待手術的時候,微弱而冷淡的冬日陽光照在她的手腕上,她摸著自己的手指,黯然而溫暖地想起母親。她開始明白,不愛著的女人,會變得如何得堅不可摧。母親一定也曾經這樣獨自用力,並且堅韌。她開始原諒她。

每一個離開的決定都是因為著失望。也許母親的失望隻是從不曾得到傾訴。即使母親也一定是寂寞並且因為獨自用力而沉默。就這樣她在近20年之後,在醫院陰冷空曠的走廊椅子上,想起母親的臉,並且終於原諒了她。

其後,男子終於答應結束這三個月的婚姻。那年她不過24歲。她覺得似乎已經過完了自己的大半生。

她與他結束婚姻之後,便離了職,搬到自己新租來的小公寓裏。她不再覺得這朝九晚五的工作對她具備任何意義,她已決定離開這城市。她想自己也許從未真正愛過某個人,隻是在追尋感情。猶如一個走在路上的人,所有邂逅的人都隻是過河的石子。如此而已。

他來看望她一次。坐很長時間的長途車,神色憔悴。她看到他憂傷的眼神纏繞著她。這唯一一個會憂傷地注視著她的男人,是她的父親。不管她如何離棄他,一再任性地傷害他,她始終是他心中可以一再獲得原諒和寬恕的女孩。因她是他的女兒。來自他的骨血,被他嬌寵,所以對他有怨悔。

她在廚房裏做晚飯,做了紅燒筍和雪菜黃魚。這是母親曾經做過的菜,然後她徹底離開了他們的生活。兩個人相對悶頭吃飯。她看到他俯下頭來的時候,頭發中有白發。她伸出手去輕輕替他梳理這白發,他先開始害羞,逐步退讓。不讓她碰到他。

吃完飯,他就對她說,跟我回家去,囡囡。他亦又開始嘮叨對那個男子的不滿,借以隱藏自己對她這種顛沛生活的辛酸之情。她突然心裏煩躁,劇烈地要求他停止。對他叫吼。於是他便沉默。

兩個人的溝通就是這樣,從愛惜開始,最終走入僵局,因彼此不知該如何正確表達。她又漸漸覺得羞愧,她看得見他的感情,知道這是世間上她唯一取得的恩慈,即使是如此不妥當,並且生硬。但那畢竟是暖的。她走進廚房,泡一杯熱茶給他。他接過,亦隻能輕輕歎息一聲,不再說話。

她一個人收拾了碗盤站在小廚房裏洗碗。她聽到他走近,又走遠,猶豫著想與她靠近,但終究沒有進來。這樣的欲言又止,她非常熟悉。她把手放在冰冷的水流下,看到自己的少年,眼睛灼痛,依然沒有眼淚。

晚上他匆匆返回,知道她不肯跟他回去,便不歇息就要走。她送他下樓,走到街頭,看到他因為腿疾微微趔趄著走到馬路對麵,與她遙遙揮手。他終是不能將她帶回。她已經是一個他徹底無法了解的倔強堅韌的女子。他們明白對方內心的痛楚,清楚分明。卻無法擁抱,互相取得撫慰,甚或不能用語言來溝通。

就是這樣封閉而壓抑的感情。也是她一直在渴望叛逃的陰影。

她猝然轉身,便往回走。

那種疼痛,像一枚釘子,生生敲入眼睛。不能遺忘。蓮安。

我們相愛,不可分割。彼此信任,如同血脈貫通。我們懂得,一眼就看到彼此的心底。互相憐憫,卻並不寬容。傷害對方,斬釘截鐵,不留餘地。我的發膚骨骼來自與他,善良無辜。我的精神意誌隸屬與他,無能為力,但決意叛逆,要離開他,不惜一切代價。

有些事情不能遺忘。如果你記得,那說明內心甘願。而其他的,那隻不過是一些失望的事而已。

她坐夜班飛機去往北方,帶著簡單的行李。獨自用力,那麽堅韌,近乎殘酷。斷然不能回去。如果回去,這付出的一切代價該如何償還。在飛機上看到燈光迷離的城市,瞬間就被黑暗的天空覆蓋。她拉下遮窗板,關掉閱讀燈,把身體蜷縮起來。在轟鳴悶熱的飛機中閉上眼睛。試圖遺忘所有失望的事情。

她尚未得知生命的真相。她亦沒有相信。於是她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