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事(安妮寶貝)

三、恩和

孩子。孩子像核一樣植根在血肉深處。暗的子宮,是一枚沉墜至靜的果實,因著意念,逐漸膨脹。漸序發芽。綻出花蕾。枝幹挺直蔓延。直到它成為依附肉體而存活的一棵樹。汁液飽滿輕微顫動的樹。

蓮安說,我的**裏有腫塊,子宮又有肌瘤。醫生說這妊娠會非常危險。很有可能隨時會流產。但是我要這個孩子。良生。我要。

在有些個夜晚,我會見到蓮安。她亦這樣鮮活,離我非常靠近。是在南京新街口附近的租住小公寓裏。褪色灰暗的牆壁,水泥地板,斑駁的天花板滲出雨水痕跡。蓮安坐在窗台上抽煙。南京的夏天太過炎熱,陽光劇烈。她光**身體在屋子裏晃蕩,已不需要尊嚴或羞恥的提醒。她被某種強大的沉墮的力量掌控麵目全非。

懷孕了6個月的身體,瘦而奇突,**腫脹,腹部隆起。她又常是臉色蒼白,皮膚上冒出蝴蝶一樣的褐色斑紋。蓮安的身體似變成一個脆弱易碎的瓦罐。斷續地出血。隻是少量。但有時半夜在**醒來,便會摸到床單上溫暖並且稀薄的**。是淡褐色的血。她的腿上也有。帶她去醫院檢查。抽血化驗,做B超。胎兒卻每次都還是好的,沒有壞掉。

我習慣了她的血,散發著淡淡腥味點點滴滴流淌不盡的血。每天睡覺的時候心驚膽戰,怕睡過去蓮安就會在深夜流產。一夜要驚醒兩三次。或總是夢見自己踩著摸著一地的血。在那段時候,我變得異常驚慌而暴躁。

但是我聽到她低聲喚我。良生。良生。過來聽一聽。她坐在樓頂陽台的藤椅上,黃昏,紫灰色與暗紅晚霞互相交會。天色暗淡。鴿子在屋頂上咕咕的輕聲啼叫。波斯菊開得招搖,在風中輕輕起伏。她穿白色的寬身細棉裙子,把裙沿順著細瘦的小腿撩到上去,撩到腰部。

我蹲在她的麵前,把臉貼在她的腹部上。隆起而柔軟的腹部。皮膚溫熱並且光滑。有清晰輕盈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擊打我的臉頰。飄忽但是有力。這小小的生長中的樹。蓮安用手捧住我的頭,溫柔地撫摸我的頭發,發出輕輕的笑聲。

我的心是這樣酸澀煎熬。因著這幸福。以及幸福的短暫。

恩和的生日是2月17日。早產。生下來的時候不足六斤重,一落地即被抱進氧氣房裏看護。蓮安在懷孕時的不知節製,酗酒抽煙,以及心情抑鬱,都給孩子帶來影響。我每天給蓮安送完飯,便去嬰兒護理室的窗外看望她。看著她在恒溫氧氣箱子裏入睡,或者醒過來,轉過臉,用黑眼睛靜靜地看著空處。有時候她撅嘴,伸腿,咬自己的小拳頭。她像一個被折斷了翅膀的天使,陡然來到這個塵世,還未曾得知任何生命的痛楚。

而我至為愛惜她。三天後,第一次把她抱在手裏,這柔若無骨的小小肉體,像水泡在手心裏碎掉般的透亮。讓我驚惶得手足無措。覺得自己的胸肋都會擱著她。她很虛弱,但依舊是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頭發漆黑,有淡淡的眉,眼睛極其明亮,總似浸潤著眼淚。小臉如同蓮花般皎潔。非常愛哭。笑起來亦使人忘掉了一切煩惱。

就是這樣的小小寶貝。

哭了要衝奶粉給她喝,半夜還要起來換尿片。但她使我和蓮安的生活,一下子富足起來,是這樣簇簇湧動著的溫暖火焰,照亮了天地。

同室的產婦,每天都有大堆親戚出入,熱熱鬧鬧。孩子輪換地被抱著,親吻,撫摸。鮮花與禮物從不間斷。蓮安卻冷清,隻有我一個人來來去去。

若有多事的人問起父親為何沒有來,我與蓮安均會不動聲色,微笑著說,他有事出差。於是他們回應,真辛苦。自己一個人來生。憐憫就顯露在臉上。

這世間許多享受世俗幸福的人,會覺得別人若與他們的生活有細微不同,便也是極大的罪孽。他們是一些活在自我小天地裏的人,生老病死,一生即使盲亦也是圓滿。我與蓮安倒是無謂。隻是恩和。恩和下地之後便沒有男性的手來撫摸過她。沒有再多的人對她表示歡迎。有些人生來便帶著生命的諸多欠缺,猶如一種原罪。恩和亦沒有躲過。

恩和自小便是**激烈的孩子。**的孩子都容易早熟,激烈則容易帶給自己和旁人傷害。她3歲的時候,便會因為小小心事,不願意吐露,一個人關在緊閉的房間裏不出來。身體也虛弱,三天兩頭就會發起低燒。這低燒有時候給她喂些許糖漿就會平息,有時候不知不覺半夜醒來摸一摸她的額頭,就已經燒得滾燙。於是就要用毯子包裹住她,連夜打車送她去醫院打吊針。

她有天生的依賴,需要得到旁人對她的更多關注。所有的愛與恨都是都有著水晶般的脆硬。一拍就碎。我知道我其實對她誠惶誠恐。因我與蓮安,皆有過欠缺的童年,知道這欠缺的陰影難以驅除,甚至對一生都留下創傷。且隻能通過漫長而流離的自我摸索,才能夠漸漸探測到真相。所以我自恩和1歲時開始帶她在身邊,就未曾輕易離開她。

獨自一人帶得非常辛苦。平時隻能在她入睡時,趁些許安靜,抓緊寫稿。亦有時讓她在地上嬉戲,一邊用言語哄她,一邊在桌子上寫。去超市買菜都用囊兜抱著她在胸前。

我總是要隨時在她的身邊。讓她知道餓的時候,寂寞的時候,難過的時候,伸手就能找著我。這對她會很重要。讓她知道,在身邊總是有一個人在。這樣,即使以後長大,麵對其他的人和事,一樣可以獲得信心。我不願意讓她有失望。即使以後難以避免地會有,那也應該是對人世,而不是對感情。在她生命的最起初,她就應該獲得感情,並得知它的真相。

我對她有無限嬌寵,但又並不想讓她覺得對一切可以無盡需索。她應懂得與別人彼此交付。即使她會與我融為血肉,終究也會脫離我而去,用她自己的方式生活。所以我們用成人的方式相待。親近,但不親熱。有不欠缺的距離感在這裏,隻為了彼此尊重。我隨時都會詢問她的意見和感覺,並鼓勵她說出來。與她交談。時常擁抱她。

我隻想她能成為一個歡喜善良的人。別無所求。

這名字亦是我替她取的。我把她從在上海寄養的保姆家裏接出來,帶回北京。飛機上起的名字。跟的是我的姓。蘇恩和。恩慈的恩,和善的和。

蓮安自她生下來之後,便一直叫她囡囡。她對我說,囡囡每次被我抱著喂奶都要哭,一旦被你接手卻笑吟吟。她與你的緣分,也許比與我要深。

我說,你抱著她不舒服罷。孩子的身體**。你抱她太過小心緊迫,仿佛她是你的唯一所有。但你不能渴望占有她。良生。她一被生下來,就是完全獨立的生命。她會有她自己的意誌。

是。是。我知道。

但她還是嬌慣恩和。一點點哭都讓她緊張焦灼。她產後創口愈合緩慢,出血一直淋漓不淨,不能起身。我因此時常留在病房裏陪她過夜,照顧恩和。那些日日夜夜,躺在她床邊的小**,房間裏寂靜清涼。偶爾能聽到女嬰在睡夢之中發出伊伊哦哦的低聲吟叫,非常甜美。空氣中有一股奶粉和幼小皮膚散發出來的醇香。這一方小小天地。我便知足接近滿溢。又一直都覺得疲累。不想起一切的事情。亦隻願讓時間停頓。

她有時深夜痛得睡不著,輕輕喚我,良生。良生。我走過去躺在她的身邊。讓她從背後擁抱住我。她輕輕歎息,把臉貼在我的肩上,伸出手撫摸我的膝蓋,把我蜷縮起來的腿一點一點地拉直。我背對著她,心裏是壯闊天地間彼此意念相通相融的溫暖,臉上卻安定沉穩,如同一麵湖水,不泛起一絲波紋。

那一刻,清涼潔白的月光就照在我們的**。良生抱著我,我抱著恩和,恩和亦醒過來,在月光裏揮舞著小手呀呀地低聲叫喚。初春的溫暖氣候。花好月圓。這是我們三人最後一次圓滿的相聚。

是在我們分開三個月的時候,蓮安打電話給我。我已經很長時間失去她的消息。若打電話給她,必定是秘書台的接聽。她就是這樣的女子。內心情意深重但與人相交始終都是

淡然如水,看起來又似斷然無情。

那日黃昏我正在廚房裏,用手剝黃花魚的頭皮,準備褒魚湯等沿見下班。蓮安的電話背景嘈雜,似乎在某個熱鬧的大街路邊。汽車喇叭囂叫一片。她的聲音細弱,卻無限分明。良生。我懷孕了。我在南京。想讓你來。

我說,你怎麽會去了南京。

她說,你來了再告訴你。請快些來。良生。她掛掉了電話。

我覺得心裏混亂,走進廚房做事,手上一陣刺痛,原來魚身上一根硬刺紮入手指,銳不可當,血頓時湧出來流滿整個手心。用水洗掉血,腦子漸漸清楚起來。開始拿出旅行包整理行裝。抽屜裏有沿見剩餘的兩千塊錢家用,先放進包裏。怕打電話給他,他會不答應我走,就留了一張條給他。沿見,我去南京與蓮安相見幾日。有急事。會盡早回來。

在火車站買到一張夜行的火車票。深夜行駛的火車車廂裏,車輪與軌道重複的摩擦聲音整夜糾纏,行李混合著炎熱氣候人體汗味的臭氣,年幼的孩子整夜哭鬧。躺在窄小的硬席上,無法入睡。自從雲南四川旅行出來,與沿見在一起之後,已經很久沒有獨自出行。短暫旅途上的顛簸,讓我得以審視自己的生活以及與沿見之間的關係。

我很清楚這個變故極容易打破我和沿見小心翼翼建立起來的生活。他在等待我的妥協,與他結婚,與他同床共被,生兒育女,思量如何為他熨直一條筆挺的褲線。我亦知道如此我便會漸漸沉沒到海底去。

但心裏有一塊總是欠缺。半夜失眠醒來,離開身邊酣睡著的男人,獨自走到陽台上,看著大玻璃窗外即將到來的淩晨。一幢幢林立的石頭森林依然沉浸在濕潤的夜霧中,遠方的天空泛出淡淡的灰白。龐大的城市尚在沉睡之中。

這樣的時分,是有一種心灰意冷。生活似乎是虛假的,卻又這樣真實,並重重包裹,讓人喘不過氣來。我想念蓮安,因她與我是對立的鏡子。看得清楚彼此的意誌和欲望。她是我的反麵,亦或就是我的真相。

而當我失去這麵鏡子的時候,我是盲的。

我從北京一路坐火車來到南京。蓮安站在火車站出口處的人潮中等我。初夏的天氣,南京已經悶熱潮濕。有小雨淅瀝。她站在渾濁人潮的角落裏,穿一條發皺的寬身裙子,光腳穿雙沾滿汙泥的繡花緞麵木頭拖鞋,腹部微微隆起。沒有帶傘,直直地站在雨中。我這才發現她剪了頭發。非常短。像十五六歲般的少年。

她見著我,臉上便綻放出確實的歡喜來。穿越人群,走過來用力擁抱我,說,你來了,良生。真好。我跟著她往前走,她的拖鞋就在雨水中啪答啪答地響,小腿和裙邊上沾滿斑駁泥點。在公共汽車站擁擠著上車,有民工樣貌的男人粗魯推搡,她用手扶著肚子當即破口就罵,並用力擊打那男人的肩。眼神中的強悍及狂熱,前所未見。她渾身散發出來的母性和自我保護,就如同獸,劇烈至極。雖然顯得蒼白削瘦,眼睛卻湛亮。

這是我們自認識之後第一次去坐共車。她的景況已有很大轉變。的確是有變故發生。

我們坐在她臨時居住的民房裏。房間狹小肮髒,且已拖欠了兩個月房租,房東把大部分的家具都已收走。隻留得一張床,一張舊桌子。桌上有吃剩下來的榨菜,一盆粥。四五隻蒼蠅亦在碗沿邊上逡巡不去。她說,最近孕吐太厲害,我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良生。覺得非常餓。

房間是朝北的,所以一整天都顯得暗,即使是夏天,也十足陰寒。她坐在小單人床的床沿邊,仍有兀自激盛的生命力。先問我要煙,我給她,她便點了,幾近貪婪地抽一口,深長呼吸,臉上顯出鮮潤來。她說,我已與Maya鬧翻,不打算再與她一起做事。她前幾日剛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要去法庭告我。說我單方麵解除合同,要付巨額賠款。我哪有錢。我的錢有大部分在她手裏,都還未結算給我。我也不知道那張合約,她一簽就簽了我20年。她是要我把一生都買給她罷。

你當初為什麽不懂得保護一下自己。

我那時候年少無知,又正落魄,不知道那麽多。而且還一直試圖讓自己相信,她對我是會有感情的,亦不會隻是簡單把我當作工具。她淡淡一笑,但與她解除合同時,一樣發現有許多環節都有欺詐和隱瞞。我不覺得失望,良生。我與她的7年,緣分也應到了盡頭。其他的事情,倒是無所謂。

你不再做事了嗎。

現在這樣子沒辦法出去做事。她要我去流產。我們爭執。我是不管如何,都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的。

卓原呢。

與他分手。我搬出,家具電器都給了他。他很早就開始偷取我的存款。所以,我出來的時候什麽錢都拿不到。打電話給他,讓他好歹留一些給我。他不肯。

他這樣可算是偷竊。可報警。

你要我為了錢與這個男人同堂對峙嗎?她微笑。他亦知道我不會。以前再怎麽吵鬧,畢竟是一個可以睡在身邊的人,不用設防,我即使不愛他,但也是與他親人相待。沒想到會這樣來欺騙。她又摸著一根煙,按了打火機。

一切都是因為錢。良生。他們隻是為了錢。錢是多麽實在的東西,人見人愛。現在我已經一無所有,落魄到底,於是身邊所有的人都可以失蹤,那些光鮮的人兒,那些崇拜仰慕的人,那些想來分一杯羹的合夥者,那些孰真孰假的所謂朋友……走得走,散得散。非常幹淨。我所剩下的,就是肚子裏的孩子。還有你。

跟我回北京去。蓮安。讓我和沿見好好地照顧你。

不。良生。若你真的想幫我,請不要讓沿見知道。讓任何人知道。讓我度過這個難關。

她走過來輕輕擁抱我。

不用為我擔心,良生。從母親把我生下來之後,我便學會了隨波逐流,不對任何變故有憂懼。我要活下去,生下這孩子。我要原諒他們,並忘記這一切。我想,我隻是有一些失望。我似在海麵底下極力掙脫某種東西,要浮出來呼吸。我知道我要用力。

我留了下來。我明白這已不可能是三天兩天的事情。也不會是三個月兩個月的事情。蓮安在這裏,落魄,流離,承擔著她巨大的落難,對人世的不信以及決然意誌。她變得這樣的重。重得靠自身的力量難以維持,需要我幫她共同背負。

我換了手機號碼,不讓沿見來找。這件事情我既已答應蓮安為她守口如瓶,便不想再讓任何人介入。即使是沿見。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私營小廣告公司做文案。沒有太多挑選的餘地,因現在急需用錢。這樣才能換房子,能每個月有固定收入付房租,買食物給蓮安吃,以及為她儲備分娩的住院費用。

我們搬到新街口附近的小巷裏。是舊公寓,雖然還是狹小簡陋,但畢竟是朝東南的房間,整日有清新充沛的陽光。爬上小樓梯,有一個屋頂露台,可以種植花草和乘涼。環境的改變,也許可以讓腹中的胎兒更健康一些成長。

我又買了一輛舊自行車。每天六點半被鬧鍾叫醒,起來匆促梳洗,給蓮安準備好牛奶,水煮雞蛋,中午的便餐。然後急急騎車到公司。公司裏業務忙,有時候直到下午三四點鍾,才能到樓下的快餐店吃到第一頓飯。經常需要加班。晚上回家再做飯給蓮安。

很辛苦。這辛苦是從皮膚從指甲縫裏都會滲透出來的酸澀煎熬。已經多年未曾這樣努力地工作過。公司老板,那肥胖的中年男人,在我第一天進公司開始,便一直企圖性騷擾。老婆就在這個私人公司裏做財務,每天虎視眈眈冷眼相對。若沿見知道我在這種齷齪低層的環境裏求生,不知道會多失望。但我不能輕易辭職。我必須保住飯碗來維持我與蓮安的生活。

亦需要定期陪蓮安去醫院做檢查。在大堆人群中排隊,等候,體檢,取報告……蓮安的子宮有肌瘤,**有腫塊,身體隱患多,懷孕比一般人辛苦許多,需承受更多的苦楚與危險。

一個月又一個月。從起初的妊娠反應,嘔吐,胃酸,吃不下任何東西,到體重增加後,氣喘,小腿抽筋,各種病症明顯,晚上很難入睡。並且她時有抑鬱。因為抑鬱無法脫離煙草和酒精。並企圖服用安眠藥來治療失眠。這是我們之間起爭執最頻繁的原因。隻有孩子。孩子是光。雖然微弱,亦照耀我們所泅渡的黑暗海麵。

蓮安從未對我提起孩子的父親。也無從探測。她似不覺得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因為不重要,便無從說起。似乎這個孩子,是她自身分裂出來的一部分細胞。她如此鎮靜並且沉著。知道這個孩子將會完完全全隻屬於她。

她的肚子越來越大,身形完全走樣,皮膚上浮滿色斑。素麵朝天,穿著布鞋出去散步,沒有人知道這個麵容平淡身體臃腫的女子,是一個曾經那麽被眾人矚目的女子。因為幼小生命的寄居,她的靈魂便成為一種容器,暗而深邃。臉卻顯得比之前年輕,輪廓如同少女般清瘦凜冽,亦有一種微弱的光芒,熠熠閃爍。

她不看報紙,不看電視,沒有任何朋友,平時就一個人在家裏。在露台上種波斯菊與鳶尾。研究英國人編著的遠古植物化石圖冊。

她說,看到那些很久很久之前因變成化石,烙刻在岩石之中的被子或稞子植物,便覺得時間永恒。記憶也應屬於時間,而不屬於人。人是會消失的。良生。她說,但我們的記憶會因為意念流轉,也許一樣抵達某個新的白堊紀。

每天黃昏的時候,她在固定的時間上露台,用相機拍下天空雲和光線變化。自己在家裏洗照片。每天都是不同的。她說。在上麵就能看到時間的流動。那些機器她是帶了出來,隻是我們都不舍得拿出來換錢。

她亦喜歡《約伯記》與《傳道書》,深夜我們躺在一起,讀給我聽:萬事滿有困乏,人不能說盡。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豈有一件事情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哪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已過的世代,無人記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記念。

她說,良生,這真是我讀過的最為厭世但是美的句子。我們現在所受的困頓,原來隻是尋常的苦。所感受的希望,亦是尋常的幸福。

她拉著我的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讓我輕輕來回撫摸著它。我一天工作下來,非常疲倦,慢慢睡過去。手心下麵的生命,卻兀然地靜默生長著。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此珍貴。

7月,蓮安在南京度過生日。我們平時都是不關注生日的人,從不慶祝,但這次我卻想攢錢帶她去西餐廳吃頓好飯。

她少女時候與一辰在一起,且之後又出人頭地,見多了奢華幹淨的環境,骨子裏不是沒有華麗作風。且要多奢侈就可做到多奢侈,煞是縱情。但今非昔比,如今隻是去家小西餐廳,便讓她雀躍。那日聽我說訂了位置,就興奮地去衣櫃裏找衣服。不管景遇世情如何轉變顛倒,她總是有赤子般澄澈情懷,非常天真。

根本沒帶出來幾件貴重衣服,找了半天,翻出一條舊的緞子連身裙。被壓得很皺,用熨鬥耐心熨平。芍藥花圖案的長身裙,本來腰身就是寬的,現在穿上已是緊包著肚子。不能穿高跟鞋,便穿了我的一雙球鞋。找出一條鑲土耳其玉的銀項鏈,也鄭重地戴上。

我們吃了小牛排,三文魚,新鮮樹莓,以及冰激淩。又特意為她開一瓶香檳。最後她發現還有一隻小小的栗子蛋糕,歡喜得拍手驚歎,笑臉如同綻放的花朵般亮烈。在那一個瞬間,尹蓮安似又回到了過去。繁華隆重的世間,一個脫去光彩麵具的名利女子,亦隻是一個暴戾天真,需索著歡喜與感情的孩子。

這百般物質對她的經曆來說,隻是尋常。但她知道,如今這一切,隻是我為她盡力而做。她不言感激。她隻是歡喜。

喝光了那瓶香檳,兩人醉醺醺深夜走出餐館。卻是夏夜的一個好天。空氣濕潤清涼。在路邊燈火通明的市場小攤上,我買了一小把農家采摘下來的梔子花給她。大朵白花連著青翠綠葉,芳香醇鬱。她折下一朵輕輕別到她的發鬢上去。臉上的胭脂已經褪了,一張臉在夜色中閃爍出潔白光澤。

她輕歎一聲,說,良生,我亦覺得我已經老了。但今夜我多麽感慨。真想與你一起再像在稻城時,痛快地跑上一段路。如果沒有肚子裏的孩子,就能與你跑一圈。

我說,那我來背著你跑。

她說,好好。笑著往我背上撲,兩個人打打鬧鬧,歡喜起來。一路走回公寓。

在那個夜晚,我們失眠,無法入睡。她拿了一辰給她拍的照片出來。亦是有一朵梔子花別在漆黑長發邊上,站在旅館旁邊的石廊旁邊。這是蓮安擁有的第一張照片。黑白,手洗。她這樣削瘦,單薄的身體,有警覺的眼神,但是非常美。有著和臨一模一樣的臉。

她說,那年15歲。日子真是過得快。尹一辰是在去年患癌去世的。我出去旅行,隻為這件事。自在上海分別之後,我就再未見到過他。

她說,我亦覺得難過,一個人到處走。我似是不再愛他了。但卻記得他的一切。就像那片海,我知道再也回不去,卻仿佛始終站在那裏,聽著雨水掉落在潮水中的聲音。是這樣緩慢,寂靜而又漫長的記憶。良生。

恩和兩歲多的時候,我的手頭漸漸寬裕,剛好以前的YOGA老師愛茉莉從巴黎來信邀約我去旅行,說,你可以來巴黎住一段時間,住在我的家裏。站在露台上能夠看到塞納河。而夏天的塞納河邊,是有人唱歌跳舞的。或者你也可以什麽都不做,隻是坐在咖啡店裏曬太陽。

我之前一直照顧恩和,的確已很少時間關注自己的生活。她又熱心替我操辦簽證手續。一應落全之後,我便收拾了簡單的行裝,帶恩和上路。

我穿著仔褲,白棉襯衣,背了登山包,把恩和放在胸前的囊兜裏,坐深夜12點的法航。臉色疲憊的夜航旅客。充滿嘈音而又無限空曠的機場。熟悉的荒蕪感突然迅疾地包圍過來。

我感覺自己似乎在上一艘船。在夢中我見到過那艘船。它的船艙裏躺滿了各種膚色,講著各種語言的人。它要經過馬六甲海峽,大西洋,在波濤洶湧的夜色中顛簸。它去向一個又一個陌生遙遠的城市。意義不明。

11個小時的飛行。恩和一直睡覺,睡醒了就喝水。她在陌生的環境裏很乖。我怕恩和丟失,上洗手間也背著她。狹小的衛生間裏,看到鏡子裏自己脫水幹燥的臉。洗手,水聲在

巨大的轟鳴聲中失去了質感。我用手臂圍繞著胸前的孩子。恩和溫暖弱小的身體緊緊貼著我。我突然想起這長途飛行是我這麽長時間以來的第一次外出。我潛心躲藏,與恩和互相依偎,似與世相隔。現在終於又出來麵對繁盛世間。

我不覺得我的一生已經了結。有些事情結束,有些事情開始。走在路上的時候,我依舊覺得心神蕩漾。有了恩和之後,我開始對這個世間有更多肯定感受。她使我真實體驗到生命彼此需索與交付的恩慈。沒有計較。沒有條件。我亦開始變得確定。

經濟艙的位置窄小。坐久了就讓人感覺缺氧昏沉。有人徹夜不眠地看電視。空氣混雜著各種皮膚和頭發的氣味。喉嚨幹澀。我在悶熱的機艙裏間斷地醒來。醒過來就分明地見到蓮安。她坐在我的對麵,直發傾瀉,戴著祖母綠耳環。眼角有細微的散發光澤的紋路。眼神像一小束潔白的月光。

這是兩年前我在雲南四川路途上邂逅的尹蓮安。仿佛是前生的事情。但是我記得她。我知道她總還是會突然出現的。或許依舊是在車站的某處,等著我,對我說,良生,你願意跟著我走嗎。於是我就昏昏然低聲地在寂靜裏說,我願意。

她痊愈出院的那天,我早上去醫院接她們,蓮安已抱著恩和不辭而別。空落的床鋪隻留下一張紙條在枕上:良生,我回上海,掙錢養活囡囡。請你回北京,與沿見和好。再會。

我手裏捏著那張紙條,在枕頭下看到一隻她無意遺留的恩和的小襪,便拿起來放在鼻子下麵聞。嬰兒的奶香猶在。我的心裏卻隻是寂滅。把襪子收進口袋裏,當晚就辭掉在南京的工作,退了租住的小公寓,收拾好行李。用剩餘下來的錢買了一張機票,便飛回北京。

在飛機上,我感覺自己發燒了。用毯子裹住頭,不吃不喝。突如其來的炎症。漂浮在劇熱和寒冷交替的浪潮裏麵。滾燙的手心和額頭。身體被某種焦灼和悲傷封閉著。像一場壓抑許久的火災,星星點點地燃燒著,終於爆發出來。

在這張紙條裏,我似是已經得知她的心意。她不願意再繼續拖累我。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她讓我來,是因為親人相待的需索,離開我,亦是因為這份親人相對的淡薄。她總是要強,不能接受別人的照顧。她對我一如對待那些與她至親的人,從來都是自私的。為所欲為。不知道她會傷著他們。她一定是要做那個提前上路的人。那個提前來說再見的人。

隻是我覺得非常寂滅。我身體裏最重要的一部分支撐被完全抽離。沿見在機場接到我,便直接把我送到醫院輸液。折騰了一夜。昏迷中我仍能聽到走廊裏護士的淩亂腳步,能夠感覺到他坐在我的身邊,用手心撫摸我的額頭的觸覺。

淩晨的時候,我醒過來,感覺到北京清晨幹燥清涼的空氣。那已不是炎熱潮濕的南京了。不是我與蓮安那間狹小的公寓房間。也不是醫院裏的我的孤立無援。我看到沿見有著大落地玻璃窗的臥室。有逐漸明亮起來的微光,從窗簾間傾瀉而入,在房間裏打開一片暗白的空間。一切依舊清楚分明。

我覺得心裏非常落寞難過。沿見卻沒有任何言語,脫去衣服,便與我**。劇烈沉默。甚或是粗暴。仿佛這是他一早已經想好的事情。他的用力,似乎是要把他的生命貫注到我的身體深處。我亦知道,他與我**,是為他自己需索安全。這突然而漫長的消失,對他來說,並不公平。我感覺到從自己眼角落下來的無動於衷的眼淚。隻有幾滴。他摸到了這眼淚,用力地抱住我,用力直至身體輕輕顫抖。

他說,對不起,良生。我在這麽長久的時間裏,覺得已經不能再相信自己。

我說,是我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沿見。我有我的決定。隻是為了蓮安。

她給你的慰藉真的遠勝與我嗎,良生。

那是不同的。

怎麽樣的不同。

不要再問,沿見。我與她都有各自的生活,你也曾說過,我與她不能彼此改變。我回來了。現在就在你的身邊。不會再離開。

你會一直在嗎。

會。

那過段時間我們結婚吧。

好。

我的生活又恢複如昔。恢複得過於迅速,使我有時偶爾想起,覺得自己與蓮安,恩和在南京的那一段過往,幾近夢魘。蓮安不與我聯係,仿佛徹底失蹤。這亦是她一貫的風格。再深重的情義,也隻是以淡薄相對。

沿見依然按照他原有的步調工作。上班。下班。他的生活是被現實穩穩當當地填滿的。他沒有時間留給自己思量。他隻是開始對我變得有些許小心。我們交談的時間很少。他隻要我在。是他靜好的未來的妻。所有的男子在愛著一個女人的時候,亦都隻是頭腦簡單的動物。

我覺得自己似從未曾了解過他。不知道他每天在公司做些什麽,內心又有怎樣細微的歡喜與不滿。我隻知道這依舊是那個清晨醒來時便會尋找我的手的男子。有著世間稀少的幹淨溫情。他依舊珍貴。隻是我覺得寂寞。

為了打發時間,我報名去上YOGA課程。在有著明亮大鏡子的練功房裏,光著腳在木地板上打坐。一周三次。呼吸,呼,吸,呼,吸。試圖從單純簡單的身體律動中去連接遺忘和記憶。我似總是要做一些其他的事情,來試圖讓自己忘記一些事。

我的法國籍YOGA老師愛茉莉說,我一直覺得人的蒼老是從眼睛開始。眼睛老了,人也變老。但是良生,你應該是經曆過這樣多事情的女子,卻怎麽會有一雙童貞的眼睛。仿佛你的身上從來都沒有故事。你亦不知曉其他人的事。

我與她在一起相處,彼此回應,不覺得浪費。她是34歲的巴黎女子,在印度住了5年。兩年前來到北京。教課和旅行,就是全部的生活內容。有著安靜的綠色眼睛的女子。喜歡穿蠶絲的刺繡寬腳褲和繡花鞋。

我們練完1個半小時的YOGA,從工體出來,有時會相約一起去附近的使館酒吧區,要半杯薄荷酒喝。酒吧裏常有歌手駐唱,偶爾亦會聽到有打扮豔俗的女歌手在那裏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闋,今夕是何年……聲音細微宛轉,幽深難惻,動人心意。我坐在愛茉莉身邊,悶頭喝酒,心裏卻有愴然的溫暖,慢慢洶湧,直至流深而靜默。再多的事,從何說起,又如何說清。我隻覺得自己日益靜默,亦沒有什麽話可以對別人說。

那日周末,窄小酒吧裏煙霧嗆人眼,格外吵鬧。我坐在吧台邊的高腳凳上,突然聽到蓮安的聲音。抬頭卻見是掛在牆壁上的小電視機,頻道正換到娛樂台,在轉播她的新聞發布會。她再次複出,新的經紀人是柏大衛。四十六歲的台灣男子,花花公子,業內極有頭腦手段的金牌經紀人。他替她付了贖金給Maya,擺平舊案。接手代理她的攝影,唱片,電影。安排給她的第一份工作,是為英國一本著名的非主流雜誌拍了一組服裝圖片。並開始籌備新唱片。

那組圖片幫她獲得業內一個注重風格和個性的攝影大獎。選的女模特,錦衣夜行,削瘦,素臉,**穿盛裝,遊走在倫敦古老陰暗的街道上。氣氛詭異,手法卻簡單利落,是蓮安固有的粗糙和不經意,但有重擊人心的性感。良生走上商業攝影路線,天分依舊顯露無遺。她的翻身仗打得無懈可擊。

在電視上,蓮安說話簡潔,很快消失。想來她依然不太習慣采訪,神情似逃課的女孩子,有幾分桀驁和生疏。她又變得很瘦。甚至比生孩子之前更瘦。穿著大朵罌粟花薄緞露背裙,黑色鑲水鑽細高跟涼鞋,漆黑長發,戴一對祖母綠耳環。臉上有胭脂,唇亦濕潤。她這樣豔不可當,卻總不覺得矯作。這是其他小明星與她無可比擬的一點。她不是漂亮的女子,且平時多露著自我。但一到合適地點合適時候,這自我便會閃光。她便是有著熠熠光芒的明星。

這也絕對不再是在火車站裏,拖著泥汙的繡花拖鞋,在雨水中走路的落魄女子。

我仰起臉,和身邊人一起,看著電視,不動聲色。人音嘈雜,我不能聽得太清楚。但我看到她對著記者的話筒,在談到自己的生活近況時說,我隱退了一年,去英國讀攝影理論。閑來隻是背著包坐火車到處旅行,用數碼相機拍一些記憶快照。我覺得人在適當的時候,就做適當的事情。我不勉強自己……

她顯然是在說謊。落魄的尹蓮安,在那一年是被人控告,被身邊的男人卷走了錢,被所有的人離棄,獨自挺著大肚子,隱姓埋名,流落在炎熱的南京,住在破爛小公寓裏,沒有任何朋友探望,抑鬱,抽煙酗酒,在醫院剖腹早產,生下一個沒有父親迎接的女嬰。

這盛名下的真相,不會有人得知。即使她在對整個世界說謊,我還是懂得她。亦會為她一生守口如瓶。

對外人,她素來堅韌聰慧並且自衛,從不暴露自己的創傷和脆弱。她亦從不給別人機會來明了和懂得她的意誌。這麽多喜歡她的人,買她的攝影畫冊,買她的唱片,隻是需索她所製造給他們的幻象,可以讚譽可以唾罵,喧囂包圍。而這個人,是與他們沒有關係的。這就是相忘於江湖的廣漠無邊,並沒有一絲絲暖意。

她所得的,隻是恩和,她的女兒。以及你,良生。她說。她把她的窘迫顛沛,孤苦無告坦白給我,並要我替她擔當。是這樣浩蕩厚重的一種交付。她的落寞,對世間的不信任,她的痛不欲生,她的落魄流離,她的沉墮,她的用力,她為自己的選擇付出的代價……她巨大的失望。她寧可對世間違背真相,也不願意說明她的意誌。執拗如此。

良生,我回上海,掙錢養活難囡囡。你回北京,與沿見和好。

而她也許在火車站接我的一刻,就已做出了她的選擇。而我一開始就已知道,這是她唯一能做的選擇。我懂得她。隻是怕她站得太高,她會寂寞,亦覺得寒冷,曲終人散之後,又不知會有誰等在那裏輕輕擁抱她。

我再次看了一眼電視上那張熟悉的臉,喝完杯子裏餘下的酒,然後穿越嘈雜人群,離開了酒吧。

到達戴高樂機場,是淩晨五點。夜色還未褪盡,有大雨。持續的高溫退去。雨水淅瀝有聲。車子開在由機場通往市區的高速公路上,粗大的雨點撞擊在敞蓬玻璃上發出直接有力的聲音。零落燈光在雨霧中閃爍出光亮。

公共汽車站上已經有早起的人在等候,孤單地坐在遮雨蓬下的椅子上,腳邊的路麵上,有發亮的水溝漂浮著大片的梧桐葉。一些陳舊龐大的建築輪廓在黑暗中飛快地掠過。亮著燈光的店鋪門邊,神情寥落的年輕男子站在門框邊上,看著大雨。

淩晨中將醒未醒的濕潤的城市。在離中國9600多公裏的地球的另一邊。在一個陌生的歐洲城市裏。我抱著恩和坐在愛茉莉的車裏。恩和已經睡過去。我把臉埋在她的脖子裏,吸吮她的氣息。她酣睡中的樣子,恍若有光自天堂的縫隙滲漏。因還未曾識別愛,所以她不知留戀和貪婪。亦隻是無情。

所有的不舍都是因愛而生。若我們無愛,便會獲得風清月朗。隻是這無愛,總是要經曆諸多磨難割舍,才會讓情轉薄轉淡,直至寂靜。

12月,聖誕節即將到來。我接到她的電話。她又來找尋我。這是我自離開南京1年多之後,再次得到她的音訊。

良生,我剛下飛機。我去天津,在火車站。你來尋我。與我一道去大連。我們坐船去。我已好久沒有坐過船。她在火車站給我打電話。背景的聲音嘈雜,她說話的樣子,卻清跳如約我去看一場電影。我似覺得一切又在重演,心裏有陰暗的預感。

此間,我仍舊能在媒體上不斷得到她的消息。她比在與Maya合作的時候發展得更迅猛。柏畢竟是男人,更懂得如何竭盡地扶持一個女人,發展她的天分。

唱片與攝影集大賣,又拍電影。常獲得各種不同的獎項。時與柏鬧出緋聞,被人拍下在餐廳門口與柏爭吵,打他耳光的照片。再出來公開辟謠,說她與柏之間並無糾葛,是非常好的合作關係……熱熱鬧鬧,孰是孰非,倒是成功地占據了大部分的娛樂版麵。

隻是沒有任何恩和的消息。柏似要替她極力隱瞞這一點線索,滴水不漏。我隻覺得她現在被柏擺布,顯得更加緊張與缺乏安全感,所以頻繁曝光。

那日我剛剛從醫院做檢查出來。我已經懷孕。若告知了沿見,我們勢必在最近盡快登記。而這也是沿見一直籌備中的事情。但是接到蓮安的電話,我卻是要去見她。把檢查報告塞進口袋裏,我便穿了大衣,直奔火車站而去。

她站在火車站進口的大門角落邊上,在風中瑟瑟地對我微笑。穿著大朵牡丹爛花的織錦緞長褲,鑲暗紅色皮草的麂皮大衣,裹著一條大圍巾,似剛剛從後台跑出來。帶著鮮亮的狼狽,卻與周圍穿梭的人群,刺眼燈光以及嘈雜混亂聲響極其融合。一切在出發或告別的地方,都適合她的出現。似乎這才是她真正的所在地。她自由自在並且得著她的意誌。在任何一個地方出發,去往所想抵達的地方。

她見到我,猶像以前那樣,穿越人群,走過來緊緊擁抱我,說,良生,你來了。真好。

我說,蓮安,我已經答應沿見,要與他在一起。並且我已經懷孕。我們即將結婚。

我知道。她看著我,微微有些難堪地微笑,我知道我不應該對你再有要求。但是你真的不再願意跟我走了嗎。良生。

她走近我,伸出手來輕輕撫摸我的臉。我突然掉淚。她就像鮮明的鏡子逼近我,突然讓我看清楚自己的臉。是這樣濃烈的感情,要與她互相糾纏下去的欲望與無助,對人與事的貪婪不甘難以舍棄……我亦仍舊隻是一個落寞的女子。記得一些事,忘記一些事,卻仍舊沒有釋懷。我的靈魂,之與沿見,隻是偶然停棲在他肩頭上的一隻蝴蝶。翅膀輕輕振動,便欲飛走。而他竟從來都不能感知。

我跟著蓮安坐上開往天津的火車。等我們在塘沽港口上了客船,已經是深夜時分。蓮安在我的身邊,我非常快樂。我們似自動丟棄了一些時間,而隻回複到在稻城的初見,這樣肆行無礙,自由自在。她牽著我的手,在大船的走廊裏穿梭。她笑。她腳步輕盈。她讓我知道我在隨她一起出發。

那是12月。冬天。我們都已經很久沒有坐過船。船裏那種混雜著行李,垃圾,衣服,皮膚,頭發,灰塵氣味的氣息,很辛辣厚實。似乎這就是世間萬象的氣味。這紮紮實實的生活。人們在大海中顛簸,從此地到彼處,靜默起伏中隱藏了生命真相的艱辛。而一切隻是那麽熱鬧的聲色。

蓮安先困倦起來,躺在窄小的鋪位上。蜷縮起身體,把臉枕在的我的腿上。我用毯子蓋住她。她閉上眼睛,很快就如孩子般入睡。窗外的港口在緩緩往後移動。船開了。

深夜的時候,她醒來,直起身,點了一根煙。

我說,囡囡呢?為什麽你不帶她在身邊。

我暫時托付了一個阿姨照顧她。我需要掙錢養家,並不是時常在她身邊。良生,我知道你會對我說錢不是主要問題。而我也一直希望她能得到愛。但我有時卻不知該如何給。原來我也隻是一個懵懂而無能的母親。

她又說,良生,其實生下囡囡以後,我有過後悔。我已經知道生命裏諸多煎熬苦痛,卻仍然一意孤行,生她下來。我仍舊是自私。

我說,她會有她自己看待生命的方式,也許未必與你相同。

我仍舊希望她能代替我,重新活一遍。

你這樣自己走出來,柏會如何?

他能如何?他靠我賺錢,即使是機器,也要加點油小心維護,才能用得長久。他很聰明,知道我這架機器比起其他機器來,如果保養和使用得當,所得會最多。

你有想過離開娛樂圈嗎?

她回過頭來看著我,你有想過不再寫作的生活嗎。良生。

我們的生命裏是有指令的。不能選擇去做什麽或不做什麽。裏麵有太多沉墮或不可自拔,也難以回頭。這原就是一條不歸路。

她轉過頭,看著窗外,輕輕地笑。我們一直在做著一件重複而不會有結果的事情,就像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知道它注定又要滾落下來,但還是拚盡力氣再次推它上山。這是被注定的懲罰。因為你活著,並且要繼續活下去,它就成為你唯一的意義。隻是良生,生命的時間若太漫長,我便會失去耐心。

蓮安裹上毯子,拉住我的手,走,我們去船頭看看。深夜的海風劇烈而寒冷。在黑暗中走上傾斜的船頭,我們看到了滿天的繁星。低垂地閃爍。明亮。寒冷。有清楚的星宿軌跡。一架飛機正在其中緩慢地航行。冷風猛烈地席卷。讓人幾近無法呼吸。

她坐在甲板邊上的擱沿中,仰麵躺下來。長發在風中猛烈地晃動。她看起來非常愉快而絲毫不覺得冷。

還記得以前是什麽時候坐船嗎?

記得。父親帶我坐船去上海,也是晚上出發,睡一晚,淩晨的時候抵達。他早上喚醒我去看日出,船頭擠滿了人,並且風大寒冷,他就用大衣裹住我,把我舉起來越過別人的肩頭。從海麵上躍現出來的太陽,顯得很刺眼,但是靜謐。他想帶我認識這個世間。我尚年幼,覺得一切景像都仿佛是一扇門,推開去便會另有天地。身邊來回走動的起伏的陌生人,這些氣味,海浪的聲音。還有半夜醒過來時船在風浪中的顛簸。那時我不懂得困倦。深夜時還睜著眼睛聽風在海麵上呼嘯而過的聲音。是這樣小心翼翼地感知。

她聽我說完,眼神非常安靜。然後抬起頭,說,你看到了嗎。那些星,閃爍著光亮,看起來很近,但有人說大部分的恒星距離我們均在幾百萬光年之內。即使是距離我們最近的那顆星,離我們也有約四光年。也就是說它的光,要花四年才能抵達地球。

這樣,當那些光亮抵達的時候,已經是它們的回憶。

所以我們要記得。記得一些事。記得生命的一些事情。良生。

在大連我們並沒有停留太長時間。坐上長途車又往山東走。蓮安並沒有目的,她亦不過是像在去四川雲南那樣,隻是走在路上,不停下來。車在半途一個小鎮加油,蓮安突然說累了,想睡一會。於是我們就在附近找了一個農家自設的旅館,開了一個房間。

小鎮群山圍繞,田野荒蕪。房間裏沒有熱水,並且肮髒。但空氣很新鮮。夜幕降臨的時候,一種深邃的寂靜籠罩了天地。我們吃完簡單的晚飯,就走到露台上,看著黑沉沉的山影。蓮安的話,在這次旅途中一直非常多。

她在黑暗中點了一根煙,說,良生,我要告訴你的一件事情,柏也許死了。

我不言語,一陣凜然,看住她。她抽一口煙,微微笑著,又兀自說下去,他心髒病發,我沒有救他。我想他應該已死。他其實已打算與我解除合約,因我對他時有違抗。我亦不愛他,連他摸我的手都覺得惡心。

他那日對我說,人性本就是惡的,這世界上沒有善良的人,包括你和我。

而這個圈子裏爾虞我詐亦隻是平常。看得多了,便覺得似沒有任何人可以信任。亦讓人感覺世間會失去了大信。Maya與卓原曾這樣對待與我,使我在其中如脫胎換骨般地揉搓。這樣波折,我還是覺得自己內心有堅持。我是在愛著。愛著我相信的一些東西。

那個晚上我隻是突然對他極其嫌惡,覺得他要來打破我內心某種脆弱的希望。像一簇小火苗,在心裏靜好地燃燒著,但他要吹一口惡風來驚擾。於是我先用烈酒灌他,再用語言刺激他,然後棄他之不顧。但現在我開始有悔意。我並不是存心要害他。你該知會我。

良生,世間諸多細微美好,總是讓我內心淒楚,並且起伏不定,而滄桑人事,就算如風浪席卷,一樣可以不憂不懼。隻是這失望,為何總是無可回避。

亦或那是因為我是一個貪戀不甘的人。愛總會使我們有太多期許。希望長久。希望膠著不會分別。希望占有和實現。她低聲笑起來。而最終我隻是覺得有些許厭倦。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整個晚上,在她對我吐露真相之後,我開始驚擾。一直擔心會有人來敲門,一路跟蹤到此。然後帶蓮安回去。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對待世間的方式,一如既往的暴戾與天真,不遵從任何秩序或規則。而我卻無能,不知該如何守護她。

她躺在**很快入睡,姿態沉靜。我一整夜看著窗外的天,一點一點地亮起來。然後窗外下起了小雪。細細的小朵雪花幹燥潔淨,輕輕敲擊在窗玻璃上。在這個山東境內不知名的小村鎮裏,我感覺時光倒流,心裏回複童年之時麵對天地世間時的那種天真荒荒。我抱住蓮安,此時卻格外分明地聽到了時間的流動。刷刷有聲。原來我們的貪戀亦是得不到任何救贖。

淩晨時雪開始變大。蓮安醒過來,長發傾瀉,看起來精神很好。她在這一路的旅途上,有許多感懷但一直情緒都很穩定,且神色平靜。她說,我做夢了。良生。

夢見什麽?

夢見我15歲時第一次坐火車出遠門,從家鄉到北京,投奔尹一辰。火車半途停靠,是深夜時分,我看到燈光昏暗的車站,偶有幾個人影,鐵軌在黑暗中延伸得非常遙遠。就用額頭抵著窗玻璃看著,對那個不知名的地方留下印象。現在我突然覺得自己回到了那個地方。它在地圖上的哪處並不重要。這種悵惘和確定,真的是頃刻一聲鑼鼓歇,不知何處是家鄉。

又夢見母親。她似仍在監獄會見室的柵欄後麵,長發很黑,臉上略有些油膩,看著我,問我要一根煙。那是我見她的最後一麵。她靠近我,說,過來,讓我撫摸一下你。當時我曾覺得很害怕,不願讓她碰。但在夢裏麵,卻覺得她的手很暖,想與她多靠近一會。仿佛不知道她已經死去那麽久。

最近隻要一睡過去,便會不斷地夢到一些過去的事情。所有的細節,曆曆在目。為什麽會記得那麽深。

那都是一些你願意記得的事情。蓮安。因為你曾從中得到撫慰。

她回過頭來看我,良生,人說大恩不謝。我總覺得我不應該對你說謝謝。即使你對我付出那麽多,也是應該。你依舊願意繼續跟著我走嗎。

願意,良生。隻要你出現,隨時隨地。

她輕輕笑起來。然後她起身走開,她說,我們去廚房喝點熱粥,然後繼續趕路。

我洗完臉,來到樓下的廚房。老板娘已經在灶台蒸饅頭,窄小的房間裏熱氣騰騰,看到我下來,就先給我撐了一大碗熱米粥。外麵茫茫大雪,已看不到路麵。老板娘搭腔說,雪這麽大,不會有車了,你們兩個要再住上幾日。我說,麻煩問一聲,還要趕多久的路才可以到海邊?她說,還早著呢,你們最起碼要到桐花縣,還得換上三四天的車。

我坐在斑駁的木桌子旁邊等。米粥的熱氣撲在我的眼睛上。突然,一陣強大的悲哀湧上胸腔,不知道是為這些日日夜夜來與蓮安的傾心交談,還是因為蓮安這段為幻覺所驅使的目的不明的旅途。一意孤行。如此暴戾天真。而回去之後,她,恩和,以及我,我們的生活又該如何延續下去。我被這股突然席卷上來的悲哀擊中了,眼淚直往眼眶中湧動。

蓮安依舊還沒有過來。我說,我的同伴她來過廚房嗎?

來過。可能去廁所了。廁所在廚房後麵。

那廁所不過是一個農家簡陋的茅草棚子,已經鋪了一層白雪。剛走出廚房,漫天漫地的大雪就嘩啦啦的,像棉被一樣覆蓋過來,包裹住了我的頭和眼睛。踩著厚而鬆軟的雪地往前走,眼眶中的淚水,熱熱地流下來。突然似乎聽到蓮安的歌聲,低低的,幽幽的,倏忽就隱沒不見,就像她坐在某個昏暗肮髒的酒吧角落裏,對著一束小小的光線,如此,開始端然地唱起來。在彼時,她是與世隔絕的人。繁華浮世,她不沉浸其中,隻走在邊緣靜默觀望,不說出她內心的歡喜與淒楚。就像走在岸上看花開花落,貪戀美辰良景卻心懷謙卑,故不讓自己久留,隻願做個靜默的過客。

我張開嘴用力呼吸。廁所的門虛掩著,大風把它吹得啪啪直響。我想喚她,便叫,蓮安。但是聲音卻極其細小,似乎難以發出聲來。雪花順著門縫往裏麵飛旋,一片沉寂,隻有雪花的聲音。這寂靜在天地之間顯得太過威嚴,似乎一切所知所聞都隻是假象,是不真實的,有一種虛假。

我推開那門,一腳踩進去,便看到了一地殷紅的血。

在巴黎,我與恩和度過了一個月。我果然如愛茉莉所言那般,每天用推車推著恩和去街邊一家臨著一家的咖啡店曬太陽,度過平靜單純的日日夜夜。我在桌子上給旅行雜誌寫遊記。出來還不忘記工作,因為我是養家糊口的單身母親。恩和就自己在旁邊看人,看經過的大狗,看在地上跳來跳去尋覓碎麵包屑的鴿子。

夜晚的塞納河邊,也的確有起舞的人群,跟著在旁邊伴奏的音樂,男子拍掌,女子的裙邊便輕輕地在夜色中飛起來。買一隻樹莓冰激淩給恩和,我抱著她坐在高高的河堤岩石上,看著月光下河麵的波光粼粼,心裏隻覺得非常靜好。

經過巴黎聖母院前麵的廣場,長發黑眼睛的吉普賽女子,獨自坐在地上抽煙。我推著恩和走過,她便大聲地在我背後叫,哈羅哈羅,你將會有一個好男人,幸運的女人。我隻是微笑走過。普通的戀愛恐怕已經不能滿足我。我經曆過的那些人與事,使我對愛有重新的定義。我要恒久忍耐的愛。要有恩慈,並且不停息。這樣的愛,我先給。若有人給我,我便要。但絕對不會是世間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給得起。

沿見從北京飛到上海,幫我一起料理蓮安的後事,清理遺物。她的銀行保管箱裏空無一物,無遺亦無欠。在上海買過一棟房產,恩和尚年幼,我便聯絡蘭初,讓他到上海過繼了這房產。蘭初與蓮安因是異父,長得並不相像,且自成年之後再未曾見過蓮安,所以幾近如同陌路。來時帶著他的妻子,麵無表情,辦完手續簽了字,便買了當天下午的車票,要趕回家去。

我對他說,蘭初,我知道你與蓮安素來疏離,但她既已過世,請攜她的骨灰回鄉。他略一遲疑,答應帶骨灰盒回去。蓮安尚有一些遺物。我隻留下她的相機,以及一些照片。我似覺得已經把蓮安安頓好,心裏略感欣慰,但又突然想起,蓮安是否真的願意回到她的故鄉。她一直甘願在外麵流離失所,卻從未想回到生她養她的故土,是因為記憶和感情太多,難以盛載,還是心有驚動,始終不願意近它的身。蓮安的感情,看起來總是矛盾而無從琢磨。

此刻,媒體上的炒作喧囂也已經鋪天蓋地。所有的娛樂版到處都有頭條,粗黑字體打著,金牌經紀人暴斃寓所,當紅女藝人潛逃自盡。或者是情債錢債,孰是孰非……用盡千般惡毒奇異的伎倆。電視電台輪番播放蓮安生前的MTV。連地鐵站都鋪滿她的盜版CD。商人亦暴賺。

而世間一切荒唐熱鬧的戲,都已與蓮安無關。即便她曾經處於繁華之中,這相忘於江湖的落寞無邊,亦無人真正懂得她,並因懂得獲得寬憫。這渺渺喧囂人間,對她並無感情。除了身邊的幾個人。我們一生所得的感情,不過是身邊的一個或者兩個或者三個。絕不會再多。

我和沿見幾天下來一直都是忙碌,回到酒店房間,我便會因為疲累速速睡去,一直未有交談。沿見隻是幫著我做事,異常沉默。蘭初離開之後,我便又在房間裏沉睡了整個下午。我知道應該是妊娠反應,如此嗜睡容易感覺疲倦。的確,腹中的孩子應已經快兩個月,反應日益明顯。我消瘦,反胃,吃不下東西。隻是匆促跟隨蓮安出行,沿見始終還未曾得知。

醒過來的時候,房間裏一片昏暗。窗外是城市的霓虹天光聲色,但我與沿見,臉臉相對,卻似乎無可言說。然後他便流下了眼淚。他說,良生,我們分手吧。

我說,為什麽。

你離去的日日夜夜,我反複思量。我能夠確定自己對你的感情,但我現在也已能確定,我自是不能讓你甘願,良生。也許是我們彼此想要的東西不同。也許我亦知道你要的是什麽,但是卻不能給你。

我不願意傷害到自己,良生,你可以認為我隻是一個脆弱而又自私的男子。我亦已打算與素行結婚,並移民美國。她等我多年,我並無冒險心,隻想要安穩的下半生。我們打算下個月就動身。請原諒我,良生。

請原諒我,良生。我下意識地把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麵。此刻若請求他,應該還是來得及。是。這個在咖啡店裏用舊的羽毛球盒子裝了一束鳶尾給我的男子,這個英俊沉著的男子,我亦是知道他的珍貴。我們曾經這樣地彼此渴求,然後在一起。

但是,一定是時間和地點不對。我已經決定要把恩和從寄養的保姆家裏帶回來撫養。我不能拖累他。我的生活,已經超乎他的心理承擔之外。也許連我自己都未曾清楚,蓮安帶給我的映照,讓我看到自己的心,那一定是與沿見理想中的妻子藍圖不同的心。自有它的決定。

我與他的愛,真的是不一樣的。仿佛兩個隔岸相望的人,再多留戀,亦無從定奪。

也許就此放手也好。

我說,沿見,你無需我的原諒。你給過我那麽多,我很知足。

我的確是知足。他對我的恩,不是一天一日,而是這兩年來的日日夜夜。在他的寓所裏讓我棲留,給我食物,給我安定,給我照顧。我從來都會記得他的好。自小我就是心存惶恐的人,別人對我一分好,便恨不得還他十分的情。我是這樣竭盡全力的人。隻是因為知道這世間人情冷漠,故珍惜一分分的暖意恩情也好。

他去意已決,並不是對我的感情裏沒有愛。而是這愛不會是絕對,依舊會有計較與揣摩。但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是真的曾經深愛過我。隻是這種愛抵不過對他自己的愛。所以他便決定收回這愛。

任沿見一直都是這樣理性,清醒因而有些殘酷的男人。一早我便明白。即使他善待於我。他最愛的永遠都會是自己。其次才是別人。

我去醫院做了流產手術。

依舊需要獨自在醫院裏等待。醫院裏的人永遠都會是這樣多。但這次,卻與我年少初嫁到異鄉的惶然孤立不同。在彼時,我尚未得知過感情,但心懷堅韌。而沿見不同。他給予我的這個腹中的孩子,是我們彼此交付的結果。並且他對我有恩。所以我覺得不忍。

但即使不忍,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換了衣服,光著腳走進手術室。燈很明亮,直照著我的臉。護士綁住我的手和腿,開始在我的手腕上紮針注射麻醉劑。紮針會有點疼,但一會就好。你會睡著,睡醒了手術就完了。別害怕。身邊的醫生低聲叮囑。

我微微笑起來。以前沒有麻醉直接做流產手術的時候,一樣冒著冷汗咬著牙齒要挺過去。人經曆過大痛,便完全忽視這種小痛。但是為什麽,自蓮安去世之後,我心裏的確一直是鈍重,空闊而寂滅,竟從未曾感覺到痛或流下一滴眼淚來呢。

蓮安在手腕上用刀片狠切七刀,傷口深重。又吞服安眠藥,死時滿地鮮血。我亦記得自己把她抱出來的時候,身上,雪地上都是血。那一瞬間,我隻覺得雪太素白,天地太寂靜。我竟是盲的,失聰的,亦是無可尋求的。我甚至無法發出聲音。而我知道,這已經是世間的真相。我再次被逼近了真相。

透明的藥劑順著導管逐漸輸入我手腕上的靜脈。麻醉。麻醉是藥,是真理,是光。我被無知的黑暗輕輕包裹。

手術後我便去蓮安托付的阿姨處接回恩和。恩和剛滿一歲多,被阿姨照管,並不盡心,臉上有跌損的淤青,指甲也未剪,且好幾日未洗澡,渾身尿騷味道。我抱過她,她便把小臉往我脖子上蹭磨,露出甜美笑容。我抱緊這個身份不明已無雙親的幼兒,她溫暖蠕動的弱小身體,心裏無限酸楚。

在飛機上,身邊的旅客都過來逗弄她,誇她長得漂亮。恩和的臉尚未有穩定的成形,但眼睛卻是亮閃閃的,與蓮安一樣暴戾天真。她又好動,總是在不停地看,不停地摸,啟動她全身純粹的感觀來接受這個世間。累了,就躺在我的懷裏酣睡。

她就像是某種小小的獸類,完全自給自足地活動在一處濃密幽深的森林裏。

比我先走的沿見,亦一如往常地來機場接我。因為要移民,他已把寓所賣掉。我需要搬出,他便幫我提前租了一處單身寓所。並堅持替我付了一年的租金。我是不願,但知道他的心意,便覺得自己也應留些餘地,讓他會更坦然安心。於是便答應。

他在機場見到我抱著恩和出來,至為震驚。我說,是蓮安的孩子。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去年去南京,是為了照顧蓮安生孩子。她那時狀況窘迫,需要有人在。

他完全說不出話來。把孩子接過去抱,看著她的小臉,神情非常複雜。恩和卻喜歡他,撲在他的肩上,把他的脖子當成食物,一心一意地啃。這個孩子玲瓏剔透,長大之後一定是比蓮安更為飛揚的個性。

我說,她的大名叫蘇恩和。小名是囡囡。

為什麽你不早點告訴我。

我與蓮安都喜歡保留一些秘密。不願意輕易告知別人。

他無言。先開車帶我們去吃飯。我知道,這是我們之間最後一次吃飯團聚。他已與素行結婚。隻是做了登記,儀式非常簡單,還未按照風俗擺酒席。但一枚圓圈形的白金戒指已經戴在無名指上。

素行耐心等他數年,終於得來了結果,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任沿見本就已是世間稀少的珍貴男子之一,溫和理性,上進,又落落大方。我大意失落了他,但心裏並無悔改。因我們彼此之間風清月明,兩不相欠。

吃完飯,他送我與恩和去新租的公寓。小小的一室一廳,但很整潔幹淨。把行李安頓好。我進廚房先給他做熱咖啡。他說他與素行的機票已經買好。後天就走。先過去聯絡一些關係。

他說,我想留些錢給你,良生。

不必了,沿見。我自會給雜誌社寫稿做采訪,撰稿謀生。稿費所得,應也可以撫養恩和。

若生活有任何問題,請寫信或打電話,讓我知道。

他寫了他美國寓所的地址和電話給我。就像以前他在酒吧裏,把他的名片給我。那時他靠近我。我還記得他的樣子。穿著布襯衣,手腕上是樸素大方的軍旗手表,臉上有褐色圓痣。這樣幹淨的男子。但我知道這個電話我絕不會打。

我送他到樓下,看著他上車發動。懷裏的恩和嘴巴裏發出支支嗚嗚的聲音,伸出手,似欲想抓住他,盲目地揮動。我站在一邊靜靜看著他。他突然心痛難忍,又下車來突然緊緊抱住我與恩和,流下眼淚。我說,沿見,我們是有過孩子的。我隻是想讓你得知,有過這樣一件事。但我在上海已做了手術,你不必顧慮。

我又說,你既已做出了選擇,就要善待素行。他點點頭,上了車離開。

我抱著恩和,慢慢從樓梯往上走。我的心突然一陣惶然。想著北京此後不再會有沿見,以及我們共同居住過兩年的那間房子。那臥室裏的微光我仍舊記得,大把的紫色草花插在水桶裏在陽台上放了半個月才凋謝。他孩童一樣深沉天真的睡態。他亦是安靜的男子,下班回家之後,總是獨自在那裏看文件,或者玩一會電腦遊戲,給他遞一杯熱咖啡便有無限滿足……

這世間男子非常多。多得走在街上伸手就可觸及。隨時可得相擁相抱,度過漫漫長夜。但是那個願意拿出恩慈與靈魂的人,那個清晨醒來握住手便覺是幸福的人,又會有幾個。

在拐角處我停頓下來,恩和已經在我的懷裏熟睡,睡相如粉紅小豬,天地無欺,讓人憐惜。幸好,我還留得恩和。她帶給我無限安慰。我靠在扶手上,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就這樣我看到她。

她穿著大朵芍藥花的桑蠶絲長裙和高跟鞋子,站在樓梯上端等候我。我輕聲在樓梯的微光中對她說,我們總是要來說再會。人與人之間,若要到了彼此離散的時候,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她的手指間亦夾著一根煙,靠在牆上,笑容平然,說,那又如何。有些人總是會一直停留在你的心裏。隻要你記得。

我說,是。可是我至為想念你。蓮安。我摁熄煙頭,抱著恩和返身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