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事(安妮寶貝)

四、沿見

我對任沿見說,我需要感情。即使我尚未得知它的真相和寓意,卻因著這盲對它有足夠的野心。少年時戀愛,留下生命裏第一個男人在家裏過夜。他說一句,我會好好地對你。一整夜拉著他的手,因為擔心而無法入睡。擔心他的話會在風中散去。擔心他會變老。擔心看到自己的手裏,原本空無一物。

新年夜晚的窗外有鞭炮此起彼伏,升騰的煙花照亮了房間裏的黑暗。身邊的年輕男子有溫暖的身體。聆聽他起伏的呼吸,覺得自己是開滿了繁花的樹椏,臨風照耀,卻不勝其哀。我亦知花若開得過疾過盛,頹敗也早。

隻是少年的我,就是這樣執意。要一個擁抱,不要在黑暗中獨自入睡。要一句諾言,即使明知它與流連於皮膚上的親吻一般,會失去蹤跡。我卻隻要朝與夕。不相信記憶。

我在愛。雖然愛隻是我一個人的事。蓮安說。

除了愛。

我們如何去與世間交會,與時光對峙。

我在淩晨時分醒來,看到沿見還在酣睡之中。他伸出雙臂,把我的頭抱在懷裏,下巴貼在我的額頭上,神情略有緊張。這包裹式的姿勢,帶著他與生俱來的占有。3月的北京,房間裏的暖氣剛剛斷。空氣中有微涼的寒意。

他的臥室我還未熟悉,包括**的氣味亦是陌生。但我記得那一個連著臥室的大陽台,有落地的兩扇玻璃窗。逐漸明亮起來的微光便從窗簾間傾瀉而入,在房間裏打開一片暗白的空間。環路上有車子呼嘯而過留下的回聲。間或的,還有輕佻而細微的鳥鳴。

這個寂靜的晝與夜交替的短暫時分,我清晰地感覺著時間停止了速度。不再流動。不再驚動。我亦覺得我們似乎是不會變老的。也不會有分別。這一刻的膠著就該是世間存在的真理。

他說,我知道,你要的男人,從來都不真實。你要的,是自己內心的幻覺。他們隻是工具。

他認為他能夠了解我。而我隻是想,若他知道我曾是一個在地鐵裏漫遊,靠藥丸來製造複合胺的女子,他又會如何。他所見到的蘇良生,抑或隻是他內心的幻覺。

而任沿見就是那種驕傲的男子。33歲的北京男子。看人的眼神極其專注,直接並且不動聲色。我便猜出他的星座是11月份的天蠍。他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有自己的專業領域。喜歡控製權力有時候略帶偏執。一直過著遵循社會主流標準的生活。並且已經獨身7年。

他的生活,有著既定秩序和原則,並不會被任何人輕易幹擾。

工作時隻穿藍白兩色的襯衣。喜歡運動。常去附近的超市去買巧克力,吃一種德國牌子的黑巧克力。有時候獨自在家裏看電影,開一瓶酒,加些冰塊,配著香草奶酪來飲。吃魚,清淡飲食及甜點。開日本車。公寓裏隻用白色的基調。在性的範圍裏他是潔身自好的男子。可以在被客戶邀請去高級夜總會的時候,享受身邊濃妝豔抹的陌生女子,然後給她們小費。但從不帶任何女人回家。他亦認為性是與感情分離的,但卻對它有潔癖。

有些事情是他很久之後才告訴我。比如他第一次**的時候是26歲。一個26歲才開始**的男人,已經可算是稀少。他在大學和大學畢業之後,有過兩個深愛過的女子,但都沒有和她們**。越是愛的女子,越不想隨意地去碰觸她。

他是那種男子,看著喜歡的女子,就如同看著雨後落地紛紛的白色櫻花,不忍靠近。是有這樣的珍惜和距離感。在享受著晴朗天氣的時候,在陽光之下仰起臉閉上眼睛,心有歡喜卻並不驚動。所以他的愛,亦隻是稀薄,並且緩慢。

隻是他不願讓自己在到了30歲的時候,依舊還是個童男。在同事,朋友,家人的眼中,他是一貫無問題的男人,因所有的問題,他都會獨立尋求解決。就像他必須讓自己獲得一次**的經驗。而這對他而言,僅僅是一種理性的蛻變。

那女子是他一個客戶公司裏的職員,常和他進行業務接觸。他知道她喜歡他。又是堅強的女子。她的堅強讓他感覺安全。他可用她來解決自己的童貞。他不願意讓自己的自私傷害到別人,並認為可以做到。

那晚他約她吃飯。喝了許多酒,即使醉,腦子裏卻仍是清醒。她亦知道要發生的事情,不言語,把他帶回自己的家。在她放著大瓶玫瑰花的房間裏,他與她做了三次。他感覺到自己強壯而劇烈的情欲,在身體深處起伏動蕩,幾欲將他分裂。

天亮之後,在刺鼻的已經凋落的玫瑰花香中醒來,看著身邊的女子,卻覺得異常寂寥。這種寂寥,令他覺得冷,亦已得知這不是能令他得到填補的事情。若以後再有反複,也隻是空洞的循環。他很快就與她斷了聯係。若再與她**,他隻會輕視自己。

這件事情在偶爾回想的時候,他不是沒有過悔改。曾因為脆弱而去利用一個愛著他的女子。他覺得這脆弱是一種羞恥。其後,他便不再輕易靠近。若有別人尋他,他亦不應。

我想找一個愛的女子。但那很難。又不屑找一個尋常女子敷衍。他說。

有整整近7年的時間,他每天工作之後,回到家裏,躺在自己的大雙人**,因為疲累很快就入睡。那張床兩米長,兩米寬。他喜歡本白或藏藍的床單。習慣睡在右側。床的左側總是空著的。因為長久的獨身,他覺得自己像一頭熱帶雨林裏即將消失的怪獸。

在光年之外的空茫之中。他說。

我與這個熱帶雨林怪獸的男人,在一個高級俱樂部的派對上相識。那時還在雜誌社上班,經常需要參加諸如此類的聚會,來聯係名人做內容。那天帶了攝影師過去拍照。是聖誕前夕。

他說,我看到你跪在地上替攝影師測光。你穿著一件白色印度細麻襯衣,瘦的仔褲,髒球鞋。一大把幹燥濃密的黑發在後腦紮著髻,亂糟糟的,非常邋遢。發髻上斜插著一根舊銀簪子。俯下頭時,領口裏露出一對凜冽鎖骨。

工作的時候表情嚴肅,懂得控製和把握,工作一結束,馬上回複散漫自在本性,亦開始在人多地方顯得拘謹。

現場氣氛熱烈,主持人不斷拉客人上去做遊戲,客人也甘願做被擺布的木偶。我隻覺得乏味。派發完名片,做完事之後就急急要走。想獨自找個小麵館吃碗熱湯麵,抽一根煙。

拿起外套,走到門邊,這陌生男子靠近我,說,你能留一個電話給我嗎。這是我的名片。他的聲音很溫和。穿一件白襯衣。手腕上是浪琴的軍旗。看過去樸素持重,非常幹淨的一塊表。他不像是會隨便對人搭訕的男子,臉上仍有疏離。酒吧那一刻聲色浮動。這喧囂背景裏我們相對佇立,竟誰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我低頭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把他的名片塞進了牛仔褲的後麵褲兜裏。我說,對不起,我得走了。然後穿上燈心絨大衣,略帶局促地對他點點頭,走出大門。

良生,不知為何,當我與他離別,卻想起來少年時他帶我去影院,黑暗中他托住我臉頰的手。他的手很大,溫暖,微微的骨節突起,靜脈很明顯,皮膚上有大顆的圓痣。我把臉枕在他的手心裏,那裏滲透出濃鬱的煙草味道。於是在夢中我見到陽光下生長繁盛的煙草田地,在風中輕輕起伏。

我想有沒有過一個瞬間,他是在把我當作一個他內心珍惜著的女子。

後來我想,也許是的。一直都是。隻是他不告訴我。即使他明白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對感情有足夠自信的女子。他承認自己的自私和軟弱之處,因此不願意給我虛偽的信仰。並使我最終失去這信仰。

我們這樣地憐憫對方,卻最終選擇了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來簡單粗暴地結束彼此的5年。

我在愛。這的確隻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Maya開始籌劃給她出唱片。有一段時間蓮安隻覺得生活忙碌得連睡覺都是奢侈。練歌,錄音,發唱片……她的唱片賣得很好。聽眾的耳朵懂得識別靈魂歌唱者的聲音。她的業績的確炙手可熱。一張出來之後,就又很快有了第二,第三張。

在唱片封套上她沒有用自己的照片。是母親臨的水粉畫。那些顏色清淡氣息詭異的花朵。三張唱片封麵分別是梔子,鳶尾,以及睡蓮。不同的含苞,盛開,以及凋謝的姿態。這三張唱片持續進入排行榜,奠定了她在音樂界的地位。但她的人卻神秘。很多人知道她的歌,卻不知道她是誰。她亦很少出來出席頒獎會或商業派對。有許多桀驁的脾氣。

有時在記者會上出口罵人,因一些無聊的問題而變得暴躁。有時拒絕見麵或陪同一些要人,對自己的聽眾也冷淡,並無熱情。甚至不太願意登台,除了她自己認可的一些演出。不看任何有關於她自己的新聞或評論。不拉幫結派,不屑諂媚,不懂得交際,亦從不屈服。在圈子裏甚是孤立。

若不是這業績,恐怕早已被打落到原地。這看起來低調隱蔽,實質上卻暴戾天真的性格,不是沒有給她帶來過阻力。

幸好有Maya打點著一切。Maya不是太逼迫她,因為唱片業績已經非常重要,其他的,她認為可以慢慢改變。畢竟,她已經靠蓮安賺到了一大筆錢。而且她識別蓮安的個性,知道這個性是她天分裏的推動力。Maya是極其聰慧的女人,雖然她亦是精明的商人。

她隻對蓮安說,有了錢,你才會有自由。你才可以選擇不做什麽。不做。這才是最重要的。

若忙碌,便可以什麽都不想。她麻木地四處兜轉,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如何在延續。她開始慢慢地喜歡上酒精和香煙,因為它們帶來的撫慰,非常細微私人,獨自的時候,互相依存。有時候在錄音之前,她都要喝上一小杯酒。她在唱歌的時候,看著自己的海。那些明亮的光柱,穿透起伏幽暗的海麵,直射到她的靈魂。這是她所信仰著的光。她亦隻是在為那光束而唱歌,為已經逝去的人與記憶在唱歌。

隻有在唱起來的時候,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遺忘或者記得。那亦隻是她一個人的事。

那一個夜晚,與一辰告別。她知道也許這一生再不會與他相見。不是他或者她要消失於這個世間,而是她的意念隔絕了他。她的意念中不再存在這個男人。她不再感覺自己能夠見到他。也就是說,她不再抱有對一個男人個體的希望。即使彼此在同一個城市裏,也如同消失沒有異樣。

他像一艘船,沉入海底,也許腐朽,也許存在,卻已經寂靜。再不發出聲音。

第二天一早,他便打電話給我。我沒想到他會如此誠意,這舉動裏甚至有一種少年般的莽撞清澈。

他與我約在一家咖啡店。我遲到了。他獨自等待了約20分鍾。

因為是午後,在陽光下我便仔細看清楚了他的臉。他坐著的時候腰很挺直。穿一件布襯衣。是略微發舊的鹹菜綠。眼睛鎮定,額頭及臉頰上有些褐色的圓形小痣。那些小痣仿佛是屬於過往的遺留印記。在提醒我,他對我來說是一個沒有曆史的男人。或者說,他有33年的曆史未曾被我得知。

在咖啡店裏我們聊天。他一直試圖告訴我他自己的生活狀態。包括他在南方讀大學時的初戀和快樂時光。他又說起,四年之前,他去歐洲旅行。在南部鄉下,看到原野裏大片紫色的薰衣草。那長莖植物正在開花的盛期。大風掠過,花叢如波浪一樣一層一層地翻滾,呈現深淺有致的層次變化。美得稍縱即逝。他在車子的玻璃窗後,看著它們,感覺到一種自從脫離童年之後,已經很少出現的夾雜著喜悅和傷感的惆悵……

那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依舊是不善表達的少年。站在內心一個八麵臨風的位置上。試圖確認自己。優柔寡斷。他說。

他又說,今天的心情一直略微忐忑。也許因為你是我生活界限之外的女子。你的內心讓我充滿好奇,有隱約畏懼。你是否會認為我隻是一個穿白襯衣,理平頭,穿係帶皮鞋並且朝九晚五的乏味職業男人。

他輕輕地笑起來。這是一個**的男子,雖做著理性的專業工作。並且他這樣幹淨。這幹淨是一種從外表聯結到內心的潔淨直接。

有許多男人渾身散發濕漉漉,酸溜溜,腥臊難聞的氣味。懷才不遇有許多抱怨的男人,亦有諸多陰暗之處。而看起來充滿野心的神情激昂的男人,實質上不堅定,都有自卑。隻有平和富足的男人,不懼怕流露出真實的自我,因此潔淨直接。

告別的時候他說已經在後海附近的一家海鮮餐館訂好了湖中的包廂位置。他說,你應喜歡吃海鮮。但在我略帶生澀地說出理由的時候,他接受了我明顯的敷衍。他遞過來一隻長形紙筒,外麵包著深蒼綠的絨紙,紮暗紅色細麻繩。我接在手裏,略有疑惑,但很快猜到那是一隻舊的羽毛球紙筒。拆開來,裏麵是一小把紫色的巴西鳶尾。

我不好意思把花直接拿在手裏。他頓了頓,說,這種花看起來,總是略有些鬱鬱寡歡,但是不驚不懼,兀自帶有一種深意。也許你會喜歡。

在常去的小巷子裏的日本料理店,蓮安見到卓原的手。他在台子後麵做捏壽司,手上沒有任何修飾,沒有手表,沒有戒指,沒有鐲子。手非常潔淨。洗得略有些發白。清秀的手指,微微的骨節突起,靜脈明顯,皮膚上有大顆的圓痣。

先鋪平紫菜,排上壽司飯,然後輕而有力地捏,再鋪上一隻剝了殼的大蝦。所有的物質在他的手指之下,充盈著一種柔順的生命力。在沒有工作的時候,蓮安每天的晚飯,都是在這家公寓附近的壽司店裏吃。她亦看著他捏壽司,漸漸熟識他。

卓原隻是極其尋常的上海男子,職高畢業,略有些胖,一直找不到合適工作,所以先進壽司店聊以謀生。閑來隻喜歡看電視的體育頻道及喝上幾杯。這樣的男子,在人群中一抓就是一把。她與他聊天,聊的都是家常的事情。電視,壽司,或者其他。他似乎不認得她,對她的態度一直都是隨隨便便,也從不問她做什麽。她想自己很少出鏡亦很少在媒體上露照片,應該大部分的人在現實中都認不出她來。

也許他隻覺得她是一個在接近他的女子。不是太討人嫌。

她的經曆使她注定已經不會是一個能對戀愛本身感興趣的女子。

她亦很久沒有戀愛。

生活圈子開始逐漸狹小封閉,圈子裏的男女,因矯揉造作,極其功利,她不願意靠近,覺得裏麵不存在感情。而圈子外的人,她與他們之間已完全拉開距離,很少有接觸的途徑。她亦不願意像其他同行那樣,委身於富家子弟或商人,隻求朝夕,輕言別離。她想獲得一個潔淨溫暖的男子,但是很艱難。

這樣接近一個圈外的普通男人,雖然看起來詫異,但卻又是自然。因她隻是一個寂寞的女子。想獲取些許世間的暖意。她厭倦之極那些在台下仰望她視她為偶像的人。隻想有人溫和地對她,像眼前這個極其尋常的男子,他隻把她當作一個尋常女子,陪她一起吃飯,聊天,或者無話可說地坐在一起看電視。她所要的隻是那麽多。

對於感情,因知道不易,她是多麽卑微驚卻。而這個男子令她覺得放鬆。內心平和。

因為陌生可以彼此無所求。她在他麵前很自在。想做什麽就做。想說什麽就說。

那天她提出請他看電影。在擁擠的入場口,人群把他們推在一起,他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指。轉頭看她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中她的臉就像一朵花一樣打開,閃爍著光澤。在電影院的角落位置裏,他突然扳過她的臉來,用力吻她。他口腔裏的味道令她很快就興奮起來。他們在整場電影中,一直在接吻。她的臉上全都是黏濕的口水。很久沒有一個男人擁抱和撫摸她。她覺得肌膚像有火焰掠過一般,發出灼傷的細微聲響。當電影結束,她便跟著他去了他位於偏僻閘北區的住處。

他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把她往裏麵拖。她碰到他的床。一張硬而窄小的木板床,鋪著棉布床單。她躺倒下去的時候聞到枕頭上陌生的男子的氣味。某一瞬間她略有生硬和疑慮。但是他的身體很快就覆蓋住了她。她撫摸到他背部的皮膚,這**的暖的皮膚。在他擁抱住她的那一瞬間,她覺得這身體是她所要的。沒有一絲生分。

燈打亮之後,他看到她整個人蛻了一層皮一樣,閃爍出凜冽的光澤。她起身去髒而雜亂的小廚房裏煮咖啡。他的房子是父母留下的舊工房,很小的廚房和衛生間。通風也不好,有濕氣及各種物品混雜起來的氣味。

她光著腳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走,身上穿著他的襯衣,一邊抽煙一邊靠在廚房門上看著他。她說,你的床太硬了,躺得我腰疼,明天我們去宜家重新買張大床來。他說,我沒有錢。她說,我有。我來買。

她喝咖啡,慢慢穿上胸衣,裙子。在燈光下能看清她的靴子是苔綠的麂皮,包括鑲著粉色皮草的大衣,都是舊舊爛爛的,但看得出來很昂貴,穿在身上亦不顯得在意。有人打手機給她,她接聽,突然神情專注起來,談的是合同簽約類的事情。她一下子就與壽司店裏那個邋遢散漫,神情慵懶的女子產生區別。她身上的那種熠熠光澤,隻在瞬間閃現。

她終究還是與尋常女子不同。

他說,你很忙吧。她看到他在看她。她說,你知道我是做什麽的嗎?她想與他開玩笑,對他說她是在地鐵站開小服裝店的。但他非常冷靜,說,你是尹蓮安。你的唱片我身邊一些同事都有。但我不買。我也不愛聽。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的?

從你走進店來坐在我麵前的桌子上點壽司開始。

這麽長的時間來,你一直都知道?

是。那又如何。我從未告訴其他人。我也不因為你是誰才與你在一起。

她突然覺得局促和失望,猶如在人群中被陌生人包裹時的孤立。她的腦子飛快地轉動,想著是否可以就此消失。這麽長久的寂寞,隻是因為她是尹蓮安,而不是一個普通女子,所以她不能輕易發生普通的戀愛。

而她隻想做一個簡簡單單的小女子,與愛著她的男人在一起。帶著她自主的心,**的嬰兒一樣的感情。但那個男人,看到的還是在浮塵浪世裏被迫盔甲沉重的她。亦是一個看起來光彩榮耀的她。這和她所想的不一樣。

卓原看出來她的失望,走過來抱住她,他說,你會買張什麽樣的床。我喜歡宜家最結實的那張鑄鐵黑色大床。我會把廚房重新粉漆一下。以後我來做飯給你吃。

也許是這彼此被認知和感受的感情,有太多直覺。我們都是驕傲的人,所以同時感覺到羞愧。之後他有一個星期沒有打給我電話。他後來對我說,那一段日子,他感覺自己如同站在懸崖邊上,因即將縱身撲入,並無後路,所以心裏有了恐懼,寧可久久徘徊,得過且過。

我並不覺得自己想他。他對我沉墮的生活並不具備任何改變的能力。我似一早就確信了這一點。我是太功利的人,不願意和無用的人和事浪費時間。這種愛的能力的闕如,是我的自知之明。所以他的來或去,對我來說,無傷大雅。

那段日子,我正辦理辭職和準備遠出旅行。一個萍水邂逅的男人,就如同我後來貼了滿牆的尋找阿卡的啟事,那亦不會是救渡。雖然看起來貌似一個機會。

那晚下雪。路上喧嘩,很多人打不到TAXI,拋錨的汽車排成了隊伍。我交了辭職書後,便去睡蓮喝酒。這是平時常去的酒吧,在三裏屯一個隱蔽的位置裏。老板娘是台灣和日本的混血,非常漂亮活潑的女子,會調各式雞尾酒。小酒吧卻做得頹唐,隻有打磨的水泥地,放幾個大紅絲絨沙發,絨麵上還有煙洞和汙跡,牆上貼滿巨大花朵。大落地窗外就是北京最常見的楊樹。高大,細碎的綠葉

可以在那裏坐上一下午,一晚上。坐在陰暗處的沙發裏,即使喝死了也沒有人來理。但我喝酒向來有度,因知道自己還需回家,並有阿卡需要照顧。黃昏的時候便拿起外套,起身走下窄小的高陡樓梯。

頂著漫天飛舞的大雪往前走,根本看不清楚方向。臉上滾燙。一下午吞咽的酒精又開始在胸中翻騰。剛走出門就撲倒在一棵樹下開始劇烈地嘔吐。吐出發酸的冒著腥味的**。但是我看見他。他仿佛是突然出現。他說,我下班,在馬路對麵看到你,馬上把車掉頭過來找你。你好嗎,良生。

我的頭發和臉都已經被雪打濕。我竟不知道自己要對他說些什麽,隻是徑直看著他。他抱起我。他沒有用雙手托住我,而是把我整個身體扛在肩上。我的頭倒懸在他的背上,發髻散開,一頭長發在風中飛起來。他要送我回家,我的心裏開始安靜下來。

但是我看到人,是手裏拿著一塊毯子的他。他用毯子裹住我,說,囡囡,我們這就去醫院。小時候我因為免疫力低下,經常反複發燒。即使是在大雪的深夜裏,他亦要臨時推著自行車,送我去醫院打吊針。血管太細,護士拿著針頭戳來戳去,插不進靜脈裏麵。身體不再受自己控製,可以有任意的介質試圖進來改造。我不會哭,隻知道躲。他抱著我,身體輕微顫抖,非常害怕。因他害怕看到我的痛。

出了醫院便帶我去缸鴨狗吃東西。專門做甜品和點心的老店,有熱騰騰的小餛飩。食物可以用來抵抗一切痛苦和恐懼。他對我的溺寵,亦是一種剝奪。使我從來都未曾獲得獨立。即使在成年後離開,帶走了身體和意誌。

他是我生命裏麵對的第一個男人,我最終選擇背叛和逃離。我們對彼此的生命懷有歉疚和貪婪之心。他使我一直不懂得該如何與別人相處,獲得相信。

他把我放在車子後座上。從我的包裏尋找鑰匙和通訊錄。通訊錄上有我的住址。然後車子緩慢而沉穩地開始上路。這個隻見過兩麵的陌生男子,他一直沉默沒有說話。我把臉埋在自己的頭發裏。我又開始嘔吐。

她搬出自己位於古北的高級租住公寓,帶著簡單的行李,搬進他的舊工房,就這樣與他迅速同居。物質她已擁有,所以心裏並無計較。她要的是有一個男人,能夠在身邊,夜夜擁抱在一起入眠,現在他已經出現。

他們把房間重新粉漆了一下,買了新的床,地毯和廚具。雖然簡陋簡單,但似乎是她真正意義上的一個新的家。第一個夜晚,他們在狹小廚房的餐桌上一起吃飯,卓原做的飯菜。

她並不深愛這個男人,也不覺得家就是這樣。但世間風塵漫長清冷,她亦珍惜這淡薄的情意。她和他在一起,分不清是因為性,還是因為她對感情的需索,還是因為他可以出現得如此輕易。也許三者都是。

除了他在壽司店工作,一起吃飯,走在路上,她出去工作,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用來**。彼此的身體融合得太好,以致這短暫的歡愉,漸漸成為感情的毒藥。用來一日又一日地麻醉。

一開始她就知道他是太過普通的男子。但他的那種庸庸碌碌的懶惰習氣,他的貧窮,他的對電視沉迷的貧乏趣味,他的偏激狹隘,還是逐漸讓她感覺到輕視,甚至厭惡。她知道這種感覺是不好的預兆。就像曾經對保羅,對分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她最終總是會對他們厭倦。不是對身份或物質,而是心智。而心智亦導致一個人的能力和成就。心智最終還是會勝過肉體的吸引。

她總是和那些並不相宜的低層的男子在一起,是完全病態的選擇。

她自己置身的工作圈,接觸的大部分是聰明富足的頂尖人物,並且國際化。平時Maya帶她出入的又是高級場所。真是難以想象一個置身大眾視線之中的人物,在某個場合穿著昂貴的晚禮服剛剛接受完采訪,轉身就進了偏僻地區的破舊工房裏,陪著一個一事無成的男人看電視體育頻道。

她從來都不把他帶到公眾場合裏去,讓別人知道他是她的男友。她亦不想。因知道他必定會遭人輕視。而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隻能自己擔當。

這身份和生活範圍的懸殊,使他注定隻能以秘密的身份存在於黑暗裏。或許是因為如此,他的心裏也一直有積怨。

爭吵開始的時候,他就毆打她。第一次動手,他把她從**拖倒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用腳踢,用拳頭打,還嫌不解氣,拿了一隻拖鞋就朝她臉上劈頭蓋臉地砸。她用手臂去擋頭,結果整條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紅腫。後腦被打得腫起來,牽動神經,她甚至無法嚼動食物。整張臉都變形。她無法出去見人,對Maya謊稱休息,躲了近半個月。

打完之後,他就會迅速後悔。從一個狂暴發瘋的人恢複到平時一貫的溫和平衡。跪在地上求她,流淚,發誓,拉著她的手要她回打她。這孩子般的把戲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每一次都似乎是真的。也的確是真的。因為他不願意讓她離開。他沒有朋友,工作回來,就隻是一個人在房間裏看電視。她是出色的女人,換任何一種偶然,他的生活裏都絕無可能邂逅她,並能夠與她同床共枕。

他知道自己的僥幸。並為這僥幸的容易失落無法把握而怨怒。

而她竟然從來未曾試圖離開他,哪怕出走一次。她漸漸感覺不到自己的意誌。也許就如同她的母親臨,當意誌被需索蒙蔽的時候,亦會做出屈服的選擇。她已經很久沒有為食物擔過心,隻是依舊覺得餓。甚至覺得這種餓比以往更難以承擔,是會讓血液抓狂的那種恐慌。諾言。撫摸。一個長過夜晚的擁抱。嘴唇滑過皮膚的碎裂般的溫度。

她需要感情。她需要愛更甚於那個被愛著的人。

而現在,這個男人就是他。她沒有任何選擇。

那時候他們已經很少**。她已經沒有辦法和他**。他因為她不與他**,更加積怨。但每個夜晚,他們依然睡在一起。即使抱著對彼此的仇恨和憤怒。

她此時才明白過來,為什麽卓原會和她如此輕易就在一起。隻有那些心理和感情上一樣都有欠缺的人,才會互相走近。因為他們彼此之間太過熟悉,並需要互相映照。

他們都是對愛有疾患的人。需索愛勝過相信愛。並且之間絲毫沒有愛。一點一滴,都沒有。

這就是她的秘密生活。沒有任何人知道。出去表演或應酬的時候,她總是光彩榮耀。那麽驕傲。並且完滿。她從不讓別人探索到任何關於自己內心的隱衷和傷痕。保護自己至為小心和謹慎。她在台上閃爍著光澤,低吟淺唱。似乎和世間的一切真相沒有關係。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永不止息。

繁華包圍,喧囂追隨,虛名和金錢纏繞左右。但在生命的底處,卻沒有一絲絲溫暖的感情。哪怕隻是一個擁抱。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發現自己的生命走入黑暗洞穴,需要摸索的茫茫長途。看不到光亮。她隻是知道,她的所得與她的所求,竟完全不同。但她亦覺得上天始終是公正。

那時我尚住在亞運村附近的高層公寓樓裏。17層。在電梯中模糊感覺到他抱著我。他的手很暖。他又伸手來摸我的臉,把我的長發推到額頭上去,說,良生,你發燒了。在用鑰匙開門的時候,裏麵傳出阿卡激烈地拍打門的聲音。

推開門,摸到牆壁上的電燈開關,阿卡對他大聲吼叫,但很快就搖起尾巴喜歡他。這間公寓隻有50平方米左右,非常狹小而淩亂。水槽裏塞著髒的咖啡杯子和碗。地板上扔滿被阿卡咬壞的拖鞋和狗咬膠。阿卡因為我的晚歸,已經在牆角撒尿拉屎,房間裏憋悶著一股極其難聞的臭味。

我自己尚有意識,直接撲倒在**。房間裏垂著埃及藍的縐紗窗幔。暗紅棉沙發。巨大的原木長書桌,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一台液晶顯示器的台式機。牆上有手繪的植物標本素描。大堆隨意放置的書,唱片和影碟。地上有一塊白麻厚地毯。

他在床邊的小木櫃上,看到我的藥瓶和照片。一張用褐色木相框框起來的照片。我那年17歲,穿著高中校服的白衣藍裙。非常瘦的**的小腿和手臂。跟父親去蘇州旅行,拍一張留念照。兩個人並排而立的時候,看得出來有相似的臉部輪廓及額頭,眼神顯得陰鬱但是天真。我站在陽光下麵,一邊臉沉浸在深不可測的陰影裏麵。他送我的花也放在那裏。擱久了,被抽幹了水分。花瓣變成縐紙般的粉白。

房間很小,我能夠聽到他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他在衛生間裏拿出工具在修理。他在廚房裏燒熱水。他在清理阿卡的排泄物及垃圾,給它喂夠狗糧及水。這些細微的聲響,離我非常近。帶來安全。有一個人出現在這房間裏,在照顧我。我隻覺得安穩,慢慢閉上眼睛,徹底睡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是淩晨3點。

家被整理得很幹淨。桌子上泡了一壺甘菊茶,旁邊放著消炎藥片。陽台的窗被打開透氣。甚至連放在牆邊的七八盆早已經枯死的植物都被帶走。衛生間裏的花灑和水閥亦已修好。破鏡子上貼著一張便條,上麵寫著修理公司的電話號碼。

我在桌子上看到一個空煙盒,被他拆開後放在那裏。他的字寫在煙殼上,字很好看。直白樸素的語言,似乎很久沒有一個男人這樣對我說起:

良生,你睡覺的中途有間歇性的身體顫動。一摸你的臉,就安靜下來。你的生活讓我覺得難過。我想照顧你。沿見。

那夜之後,我就沒有再與他見麵。開始出去旅行。

沿見說,在你突然失蹤,遠去四川雲南的那段時間裏,曾有一個晚上我夢見你。

夢見很大的房子,許多房間,走來走去,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麽。然後在一個角落裏看到你。你坐在那裏的樣子,亦隻是尋常。但我卻想起以前去黔東南山村裏旅行,偶然邂逅暮色中潔白梨花,盛放在山穀裏。我看著璀璨花朵,知道它們即將凋落,因此心裏有了寂寞。

於是就這樣醒過來。心裏落寞難過。

我不想讓自己知道,我隻是在路過你。我將會失去這回憶。在那段日子裏,我如常朝九晚五地工作。回家睡在鋪著白棉床單的大雙人床的右側。早晨站在臥室的落地窗前對著陽光剃須。開車的時候放柴可夫斯基的弦樂。一個人去遊泳。在遊泳館的水底下深深窒息,直到臨近底限的時候猛地浮出水麵,享受胸腔中破裂一般的疼痛。

你仿佛是我一直在猜測探索中的想象中的女子。在時光的黑暗中,撫摸你的輪廓已經漫長無期。但是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去捕捉你。就像捕捉手指間穿梭而過的風。良生。

我們第二次見麵,與第一次見麵隻隔了一晚,而第三次見麵,卻與第二次見麵隔了一個多月。我知道他尋找我,他在我的手機裏留下短信。於是在旅程終點的成都,我打電話給他,對他說,我將去看你。

下了飛機,再打車穿越大半個北京,抵達他的公寓的時候,已經深夜11點多。我把龐大肮髒的背囊靠在人行道旁邊的大樹底下,點了一根煙,蹲下來等著他來接我。那天我身上是穿了大半個月的球鞋,牛仔褲,棉襯衣,法蘭絨外套。脖子上裹一塊在大理買的暗紅細麻圍巾。沒有化妝,很髒亂憔悴。他後來卻對我說,那晚見著的我,削瘦,潔淨,像一塊灼熱的煤炭。

我見著他遠遠跑過來,便直起身來,把煙頭丟在泥地上,用腳踩熄。然後扛起靠在樹上的一大把細長莖枝的花束,夾在肩下。繁盛的紫色草花,開得絢爛至極。細長堅韌的枝莖足有半人高。他從未見過這樣大把的花,起碼有上百株,抱起來亦是滿胸滿懷。瞬間被震驚以致說不出話來。

我說,這是我在上飛機之前,在花卉市場趕早市買的。我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隻是想送給你。

這把紫色草花,沒有芳香,隻有泥土腥味。花很細小繁瑣,不事張揚。卻似隱藏著桀驁的繁盛。有決絕的力量。這種決絕,在他帶著我往前走的時候,我已經感覺到。他要把我帶回家。而我在跟著他去。我們不過是隻見過兩次,而平時又都極為謹慎矜持。

穿過黑暗的小巷,走到公寓樓下。空蕩蕩的電梯間裏,紅色數字一格一格跳動。我們離得很近,聽到彼此的呼吸聲。而我隻是覺得疲憊,心裏明白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但也是自然平淡。仿佛隻是旅途結束之後回了自己的家。

這套公寓,他已經居住了3年。有3個房間,兩個客廳。每一個房間都能灑進陽光,包括朝東的廚房和衛生間。他用白色和咖啡色的基調統一風格。全套楓木美式家具。直到冷熱水可調的廚房水龍頭,都是自己一點一滴安置完備。廚房裏有整套的設備,包括咖啡機,榨汁機和烤麵包機等小機器,但是一直沒有使用。

房間整潔而不俗,散發出內心潔淨,周密而嚴謹的氣息。且看得出來,他期待一個女子,但若那女子不來,他亦是要有條不紊地過他的單身生活。我看到他的房間,開始相信他。一個男人要度過7年沒有女人的生活,這種堅持的內心力量和標準該是如何的強大和確定。

我讓他找出一個大桶,盛了清水,先把大把花束放進去。然後脫掉外套,從背囊裏取出毛巾和牙刷,進了衛生間洗澡。我如願以償地在漫長艱辛的旅途之後,洗了一個熱水澡。然後換上一件幹淨的舊襯衣。我說,我累了,要先睡一會兒。他說,好。他帶我進臥室,打開床罩。我看到白色的棉布床單。他是忐忑的,但一直強作鎮定。替我關了大燈,走出之後又關上門。我聽到他在收拾房間,然後衛生間裏傳來沐浴水聲。

他躺進被子裏來的時候,我發現床其實非常大。我們各自在一側。房間裏是黑暗的,隻有從落地大窗照進來的月光。明亮的月光像水流一樣傾灑在地板上。那大把紫色草花散發出泥土和新鮮花瓣汁液的氣味。

他說,你睡著了嗎。

我說,沒有。

他說,你的花,我非常喜歡。

他又說,我一直打不通你的手機,又打到你的雜誌社,他們說你已離職,出去旅行。

我說,是。我去了雲南四川一個多月。

旅途如何?

那裏現在還是非常寒冷,一路荒蕪無人。日日夜夜,搭乘的長途客車,帶著村民,行李與狗,爬行在海拔4700多米的懸崖邊緣,穿越重疊起伏的高原和山巒。有好幾次覺得馬上就會在冰雪覆蓋的崎嶇道路上直摔下去。我在這旅途上,感覺到自己在行走,亦似乎隨時會死。

黑暗中他沉默,然後他說,過來。語氣堅決。把我的身體拉入他的懷裏。他的嘴唇碰觸到我脖子上一小塊皮膚。溫暖滋長。我聽到他發出輕輕的一聲歎息。

那個夜晚,似乎無限漫長,卻又異常短暫。我們睡一會兒,又醒過來。天色很快就轉亮。

他與我**的姿勢,似乎是想用他的身體來探索我內心深處一個無法抵達的世間。他此後曾對我說,我的靈魂,對他來說,是一那片潮濕繁盛的森林。他看到沼澤,湖泊和月光。卻知道自己帶不走也無法占有。於是他用力並且傷感。

當陽光灑進房間裏的時候,他醒來。伸出手,輕輕握住我的手。他說,有沒有睡著過。我說,有。我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進衛生間裏洗臉刷牙。他換上西服,打領帶。他要趕著開車去上班,而我要回家。

一直有些沉默,再沒說什麽話。下了樓,他先開車送我回家。二環在早上堵得水泄不通。我拿出煙來抽,他便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張紙,疊了一隻小杯子,讓我放煙灰。

我覺得他對我的態度似乎依舊忐忑。以前看過關於一夜情的心理分析,男人早上起床後的態度,基本上已決定這感情的走向。但是我卻感覺到沿見在掩飾真實的心情。

車子停在了公寓大門口,他想送我上樓,我回絕,說,你快去上班吧,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他點點頭,說,你好好休息,我給你電話。

回到家,洗澡,拉上窗簾,然後躺在**,睡得昏天黑地。

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這膨脹充盈的感情。我知道。我與他都是潔淨節製的人,即使能確定論證,而做出選擇之前亦會徘徊思量。而我心裏惟一清晰的事情是,如果他就此不打電話來,我就會對這件事情靜默。當做從不曾發生。即使我會記得。

但下午三四點的時候,他就打了電話過來。約我晚上一起去華星電影院看電影。

晚上斷斷續續地下起了雨。我們買了9點半的電影票,便去附近的一家粵式小餐廳吃飯。我要了一碗冰糖木瓜,非常燙,味道清甜,喝下去暖暖的,就覺得幸福。電影甚是無聊,彼此也都安靜,沒有說什麽話。散場之後他說再要一起喝杯咖啡,我亦說好。

就在電影院大廳一側的咖啡店裏,他替我要了一杯熱牛奶。他說,晚上你要早點休息。此時,我們似乎又回複到了第四次見麵的程序。從見到麵,直到現在,沒有一丁點身體的碰觸,甚至沒有拉一下手。氣氛一直是溫和卻略帶拘謹。

我定定地看著他的臉。他臉上那些圓形的褐色大痣,這英俊的男子有無限沉著。我知道他終有話說,隻要我有足夠耐心。也是在此刻,我有預感,在彼此的關係裏他才是惟一的掌控者,會決定這感情的走向,或者時間。

他說,這段時間生活裏出現一些轉折。我打算辭職,與別人合開律師事務所。這件事情牽扯到原來事務所很多人員變動,所以壓力較大。

我說,那你要謹慎一些。新的開始總會有風險。

我知道。之前已經想了很久。想好了就會開始做。他停頓了一下,你今天在家裏有沒有好好休息。

有。我打算重新寫些東西。

他停頓一下,說,良生,搬到我家裏來住。

這也算是你另外一個新的開始嗎。

他說,早上你離開,我試圖讓自己不做任何判斷。但我的心,慢慢告訴我,我要你能夠留下來。昨晚你對我說你出去旅行,覺得自己會在旅途中死去。我聽了心裏難過。我要改變你。良生。要你正常起來,覺得溫暖,並且沒有缺憾。要你喝著一碗熱湯亦會覺得幸福,就會在我的對麵微笑起來。

我說,我得想一下,沿見。

讓我在每天早晨醒來時,能夠抓到你的手。良生。這是我已經確認的幸福。

4月,蓮安來北京看望我。

北京有疾病泛濫,正變成一個驚懼不安的城市。死亡的人數逐日增加,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門。一時街上空落,雀鳥無聲。

電視上每天都在播報死亡和感染人數。這個世間,第一次讓人警覺到死亡離得這樣接近。所有曾經沉溺和麻木在工作享樂之中的人,都安靜下來。他們不再外出工作和聚會,開始獨處,並平息下來。

蓮安獨自開車,從上海一路疾駛趕到北京。在深夜11點多的時候,抵達我的寓所。她隻隨身帶著兩隻LV的拉鎖行李包。衣服未換,桑蠶絲小禮服裙外麵套一件麂皮大衣,光腳穿著細高跟涼鞋,露出小顆小顆的腳趾。因為開車,隨身帶了一雙球鞋。連續開車,頻繁抽煙,使她看起來非常憔悴邋遢。一頭長發淩亂地覆蓋在腰背上。

看到我,亦隻是尋常,過來擁抱我,說,良生,我至為想念你。怕你在此消失。

我說,我照樣每天下午都還去店裏喝咖啡。店員戴著口罩給我調咖啡,姿態比我自衛。

人以前隻覺得自己重要,或覺得自己應該是不死的。所以他們在死亡逼近的時候,就會恐懼,並感覺孤立無援。

但當疾病過去,一切亦會恢複原狀。一樣會忘記自己在死亡麵前的恐懼和孤獨。所有的貪婪不甘又會重新複蘇。我說,蓮安,人心不會有什麽不同。也許隻有一部分人才會因為曾麵對死亡獲得改變。那些盲的人不會。

蓮安在衛生間洗了很長時間的熱水澡。我做了意大利麵條,放鹽及橄欖油,又加了一些番茄醬和橄欖。把麵條盛出來放在桌子上,讓她吃。她把臉埋在麵條上,深深吸氣,說,我已經有近10年,沒有吃到別人親手做給我的食物。洗濕的長發還在滴答滴答地掉水。她用手心用力搓自己的臉,然後埋頭吃麵條。

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青腫以及手臂上的淤血。她神色憔悴,在上海正經曆生命裏至為難熬的時期。獨自開車一千多公裏,來與我見麵。但見到了我,卻隻是尋常。三言兩語,洗澡,吃東西,然後上床去睡。很快就進入酣睡。我知道,她是把我當做親人相待。我亦不問她。

已經是淩晨一兩點。我收拾她的行李,把她的衣服掛起來。又把扔在地上的髒裙子和大衣塞進塑膠袋裏,準備第二天拿去幹洗店洗熨。看得出來這些行頭都至為昂貴,動輒上千上萬,平日用來襯托她的熠熠星光。她毫不珍惜,隻是濫穿濫用。

而睡在房間裏鋪著白棉布床單的**的蓮安,在我眼裏,隻是一個麵對一碗熱的麵條,就可以知足的女子。亦像長久得不著食物的孩子,讓我感覺心酸難忍。

走進廚房,洗弄髒的鍋子盤子。電視裏放著DVD,很大的聲響,我卻不自知。隻看到窗外天色隱隱發亮,我便想可能又到了5點左右。索性也不再睡。就走到陽台上,點了一根煙。看著稀薄晨霧中寂靜的城市。

城市停止喧囂,沉浸於睡夢之中。深藍色的天空滲透出淡淡的灰紫,有逐漸隱沒的星辰。世間萬物成全了自身的完整,不再屬於人的承載體,要被迫蒸騰出乙醛,二氧化碳,垃圾廢氣,汙染顆粒……它們顯出一種真實的尊嚴。

也許隻有在這樣短暫的時刻,人才能夠真正看清楚自己的處境。不僅僅是生活的處境,亦是在宇宙,萬物,世間的處境。

若你知道你的餘生還有一半的時間,你會怎樣來生活?蓮安問過我這個問題。我說,要做喜歡的事情。並且去愛。我所能想起來,的確隻是至為簡單的一個答案。而我亦不覺得死有多突兀,甚或它也並不重要。因為它就如同生一樣,有著盛大的真實。並日夜伴隨。

我帶蓮安與沿見會麵。約他來家裏吃晚飯。沿見直接從事務所過來,還未換下西服。穿一件淺藍的襯衣,把領帶稍微鬆開了一點點。因為蓮安,我與他已好久未曾見麵。

我在廚房裏做菜,蓮安在客廳裏,坐在沿見的對麵。那天她穿著我的粗布褲,白襯衣,光著腳在地板上走路,頭發洗得濕漉漉。脂粉未施。

沿見,我是蓮安。是良生的朋友。她先徑直開口對他說話。

我知道。良生曾特意去上海看你,就像你現在特意來北京看她。他眼眉清醒地看著她。他是從不看時尚性雜誌娛樂小報的男人。隻聽古典音樂,甚或不看電視。所以不知道坐在對麵的女子,是一個非常有名的當紅藝人。即使知道,我相信他也一樣態度篤定。

我們圍在一起吃晚飯。那晚我做的是酸辣蝦湯,檸檬魚,以及甜點櫻桃蛋糕。蓮安側過臉來,趁他在剝蝦殼,輕輕對我耳語,他真是幹淨的男子。

我說,是。我亦覺得他幹淨。

但不知為何,我覺得沿見與蓮安之間氣氛詭異。他的眼神中有對峙。並且嚴肅。也許是彼此強大的氣場開始衝撞。他是那種可以對她勢均力敵的男人,但他驕傲,一眼先看出她的劇烈,對她先起戒備。即使他亦一樣看得出她的美好。

他吃完飯,幫我洗碗。然後就告辭回家。我送他到樓下。

他說,良生,我回去了。

我說,好。

他走過來,輕輕擁抱我,說,我希望你與蓮安好好度過這幾日,看得出來,她給你的慰藉遠勝過我。

她的生活並不是她的表麵所呈現的那樣。

這我很清楚。她是明星,這說明不了什麽。你們彼此相知,亦有需索。他說,隻是這依舊改變不了什麽。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良生。

蓮安光著腳坐在沙發裏,一邊曬太陽,一邊梳頭發。手指起落,神情平然。她似放下了全部心事,也不記得她的現實,隻想在這個疾病泛濫的城市裏,與我一起日夜廝守,形影不離。貪戀著生。這時時刻刻的快樂。

白天在整個已顯得空蕩蕩的北京城裏閑逛,尋找最舊的小胡同,用數碼相機拍老樹,院子,牆,蕭條空落的廣場及大街。馬路上的車子已經非常稀少,很多餐館和酒吧紛紛關閉。沿途找依舊在營業的咖啡店喝咖啡,讓店家放我們帶過去的音樂CD,在那裏看小說,玩撲克牌,吃藍莓蛋糕。

晚上找餐廳吃飯,然後去俱樂部喝威士忌,看埃及舞娘跳肚皮舞。有時候就在後海邊上無人的小酒吧裏,坐到天色發亮。整夜不眠。一起在家裏的小廚房裏做墨西哥式燉菜,看片子,開一瓶酒,說說笑笑,也就到了淩晨。

這是那年4月間,我與蓮安醉生夢死般的閑適生活。時間無限緩慢,又無限迅疾。若要浪費它,就必須不留餘地。我們竟如此的貪戀不甘。

但我依舊要問起她的情況。她是繁雜人世中的人物,自會有些事情脫不了幹係,總是會有牽扯。我說,你這樣來北京,Maya是否得知?

她自然是想催我回上海。但我已關了手機。

她會否對你翻臉?

那應該是在我已經無利用價值的時候。她微笑。我們有時甚至24小時需要在一起。她替我想法子經營規劃,為我服務。我的事情都由她安排。訂單,宣傳,展覽,廣告,合同,推廣……所有大小事務,都在她的手中。她更要拋頭露麵,賄賂籠絡,軟硬兼施……而我是她手裏的賺錢工具。她用盡智謀手段想讓我成為她手裏最昂貴的商品。

你們在一起的時間也已經很長久。

是。快7年了。她似日日夜夜在為我操心。奇異的關係。因這關係裏不會有感情,但卻又互相糾纏。她懂得我,亦想控製我。她找我的時候,我非常落魄。接不到活就會很辛苦,有了上頓不知道該去何處尋找下頓。若沒有她,被打回原地的生活還是一樣,要大冬天穿泳裝演出,站了三四個小時之後,坐公共汽車回家去。餓得撐不下去就去小酒吧跳豔舞,關在鐵籠子裏要被客人扔煙頭。

你總是會記得別人的恩。

是。蓮安微笑。我們不是沒有替對方付出代價。這些代價不是常人可以想象,因我們就是在做著別人難以想象的事情。

你要珍惜自己,蓮安,這一切所得非常不容易。並且上天有恩賜。

那時候年輕,知道貧窮難熬,卻並無悲觀。相反卻是非常激盛。不像現在,有了名利,反倒覺得自己貧乏,且已無所求,非常之厭倦……

她站起身,似不想再繼續這話題。說,良生,我有時會想起,母親在監牢裏問我要煙抽的那一次見麵。我不知道這是最後一麵,她已決定去死,而我即將離開故鄉,不再回去。生命裏有很多定數,在未曾預料的時候就已擺好了局。所以,最好隻管把每一天都當作是死之前的最後一天來活。

你現在最想做的是什麽?

也許是生個孩子。她微笑。我亦不清楚我們該如何讓自己重活一遍。

她終究是要回上海去。臨行前,沿見帶著我們在一家浙江海鮮餐廳裏吃飯,算是辭行。夏季雖已臨近,晚上的空氣還是寒冷。蓮安那日態度鄭重,正式地穿了正裝。是她隨身帶的惟一一條桑蠶絲刺繡的小禮服裙。黑色的,絲麵上有大朵暗紅和粉白的蟹爪菊,細吊帶,裙擺處是魚尾花邊,走動時輕輕蕩漾。搭一條深紫色薄羊毛流蘇長披肩。**的背,肩頭和脖子因為寒冷微微泛青。海藻般淩亂長發傾瀉在背上。不化妝,隻用些許胭脂。

她好久沒有以這樣一貫華麗的形象示人。與我一起,隻是穿條粗布褲子邋邋遢遢就走在街上。

那一晚,她確是高興的。說很多話。說的是圈內人的一些醜聞或笑話,隻想把氣氛搞得熱熱鬧鬧。又一直笑,把香檳當成水一樣來喝。

吃完飯她堅持要去卡拉OK唱歌。天氣沉悶,感覺一場暴雨即將傾瀉而下。沿見開車帶著我們到朝陽門外的錢櫃。已經是淩晨1點左右。蓮安喝得高興,又點威士忌。點歌單的排行榜上有好幾首就是她自己唱片裏的歌。她一翻就翻過去,隻點一些過時的豔俗的流行歌曲。脫了披肩,站在當中唱得專注。

這是我惟一一次聽到她唱歌。她在日常生活中似要極力擺脫自己的職業,絕口不提唱歌。隻想做一個尋常女子。

又把手伸給沿見,約他跳舞。是落伍而溫柔的華爾茲。寂寥的藍光輕漫地灑在小包廂的中央。裙擺在腳步移動的時候,像花朵一樣盛放,拍打**出來的腿。蓮安脫了高跟鞋,光腳踩在地上,非常自然地用手環住沿見的脖子,把臉靠在了他的胸口上,閉上眼睛。

我隻覺心裏黯然。她應該找到一個能夠彼此溫柔潔淨相待的男子。而一個壽司店侍應卻是有理由恨之入骨地折磨蓮安。因她即使日夜睡在他的身邊,也依舊無法被占有。他不懂得她想什麽,要什麽。他是球賽中因實力有落差,所以隻能一直在撿球的對手,因此有怨怒。

而此刻的歡喜知足,對蓮安來說,她明白隻有一刻,所以肆意放縱。

我喝得太多,隻覺得難受。自己走到衛生間去,吐得似乎要把所有的內髒都嘔出來。回到包廂裏,蓮安還是在樂此不疲地唱。沿見扶住我,說,良生,要不要我們現在回去?我說,不,不,我覺得很好。讓我們再唱一會兒。模糊中聽見蓮安在唱一首《但願人長久》,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細微宛轉,幽深難測,動人心意。她的聲音一直在那裏漂浮。

我躺在牆壁旁邊的紅沙發上,踢掉鞋子,蜷縮在上麵,睡了過去。突然又驚醒過來,看到包廂裏沿見與蓮安不在,非常空落,隻有音樂還在重複。

我又睡過去。安穩沉實。耳邊一直回響著那段歌。

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自己躺在房間裏麵的沙發上。外麵已經下起滂沱大雨。雨聲劇烈地敲擊在玻璃上,發出沉悶的聲音。這一刻心裏渺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一開始以為是在上海,又覺得是在故鄉的舊房子閣樓裏。又想是在西貢雨季的小旅館裏,滂沱大雨……所有去過的地方都混淆了。心裏突然無限悵惘。

房間裏有巨大的電視的聲音。光線很昏暗。蓮安依舊穿著她的絲裙子,光腳坐在我的身邊,臉上的胭脂褪淡,靜靜地抽著一根煙。我說,蓮安,我們回家了嗎。

是。你醉得厲害。我們便回家來。沿見已經回去了。

幾點了?

可能是淩晨5點多吧……

她臉色憔悴,支起身來,給自己點了一根煙,然後倒了一杯水給我。我就著她的手,喝完水。她突然緊緊擁抱住我,渾身顫抖。臉上卻嘻嘻地笑起來。她說,我們大概又要很久不能見麵。良生。為什麽每次與你分別,都好像是很長久的辭行。

我說,留在北京。與我和沿見一起。我們會照顧你。

我終究是要回去。但回去即要和卓原分手。我不能再與他在一起浪費時間。我是一個飲鴆止渴的人。多麽可恥。她又笑,良生,我明白人世的現實和安穩,需要舍得才有。但我總是有所留戀,如此貪婪,所以遲遲不願意放手。

我覺得頭痛欲裂,不知道該如何挽留她。她輕聲似在自言自語,良生,以後我若聽見電視的噪音,我便會想起你。你的世界脫離真相般地寂靜。而我們在說話,亦會是一直一直說下去。不知道人的一生,會有幾次的可能性,對另一個人敞開心扉。

她又說,我與你說話,就如同對自己說話一般。不知不覺,便會覺得心酸。

若你知道生命還隻剩下一半,你知道這個期限,你將會用何種態度生活,良生?

深夜醒來,如果能夠看到身邊愛人沉睡之中的臉,這樣的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一生也就是這樣的長度,即使不用來做這些,也隻是做些其他的事。如果你願意,與沿見在一起。他是值得交付的男人。良生。

她在北京住了17天。在5月的時候離開。

蓮安離開後,我便搬去與沿見同住。他幫我把幾樣舊家具,電腦,大堆的書及隨身衣服搬入他的地方。我知道他是想與我結婚,但彼此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過迅速,速度猛烈。也許相處一段時間也好。畢竟我們都是成年人。有著長遠的打算,更不急於這一時一刻。

生活很快就正常起來。我住在他的家裏,漸漸熟悉了家裏的空間和每一件擺設。而這房子,也正逐漸滲透著我的氣味和溫度。沿見說,現在一打開門,先聞到的,就是你的味道。

一聞到這股味道,就知道我回到家裏來了。他說著話的時候,臉上有喜悅知足。

早上我在廚房給他做熱咖啡喝。咖啡機發出咕嚕咕嚕的混水聲音,房間裏彌漫著咖啡香。開門送他去上班,囑咐他開車小心。獨自在家裏度過整個白天。晚上做好晚飯等他回家。

家裏的事情,不能算少。幫他熨襯衣和長褲,擦地板,給花草澆水,煲好熱湯留他晚上回來消夜。有時候他亦帶我出去吃飯。順便再去超市買水果,咖啡粉,煙以及粗麥麵包。他推著車跟在我身後,我走在前麵挑選。食物的富足和豐盛,以及飲食男女的平淡生活。這表相上人世的現實與安穩,在某一刻竟讓我自己驚懼。

看到自己用超過10個小時的時間來睡眠。坐在街角咖啡店裏閱讀,就可以打發一個陽光明亮的下午。烹飪一條魚,在魚身上劃出細細紋路,慢慢用手指抹擦著,滲進鹽粒,葡萄酒和薑汁。熨平一件襯衣的褶皺,猶如在抹去時間的印記一樣慎重。

這樣的緩慢,寂靜。姿態奢侈。

生命若開始知足,本身亦已經是一場浪費。

他開始帶我出席一些公眾場合。在他的公司年會上,我見到了他的同事。以及他的老搭檔倪素行。我知道他們長年來互相合作,她幫了他不少忙。那聰慧能幹的職業女性,穿著精致優雅,無懈可擊。即使在宴席上,兩人應對著,低聲交換幾句亦非常契合。

她在我獨自一人的時候,特意過來對我敬酒。對我說,沿見金屋藏嬌這麽久,終於把你帶出來。眼神中卻有落寞。我內心觸動,回家的路上便問沿見。他說,素行的確跟了我很長時間。又與我一起合作事務所。但我見著她,就如同見到自己。你與她不同。良生。你的靈魂對我來說是森林。有無限趣致。

但他的占有欲亦日漸明顯。以前對我的粗布褲和球鞋從無異議,現在卻開始有要求。要求我走路腰背挺直。又要我把頭發梳平齊,且最好放下來而不是盤著越南髻。我此時才知道他原來是一直更喜歡穿高跟鞋長發如絲緞的女子。且觀念極其傳統。他說,良生,何時你能夠研究一下,怎麽樣才能把褲線熨得更直一些。你要讓你的男人出去工作時,衣著整潔,這樣才顯得有麵子。

他要一個已經學會獨立思考的女人,把精力集中到懂得如何熨一條筆直的褲線。這是他對妻子的所求。他對我有條不紊,他勤奮工作,讓我衣食無憂,並苦心建設我們此後也許是大半生的富足平淡的生活。但他也許更想把這片有趣致的森林改造成一座安全的城堡。

每天早上他醒來,便會尋找我的手。輕輕地團在他的手心裏。這是他每一天感受的第一件事情,知道我在他的身邊。觸手可及。我亦知道他在愛著我。不用言喻。

良生,那我們來數一數,在這一生之中,你會躺過多少張床?

父母的床。少女的時候,鋪著雪白的碎花床單,枕頭繡著荷葉花邊的床,那張**有你的第一次經血。與男人第一次**的床,有他精液的味道。學校宿舍裏的床,總是被很多人坐,沒有秘密。然後離開了自己的家,你開始睡在不同男人的家裏。不同男人有不同的床,不同**便有不同的氣味和觸覺。你可以住一晚,兩晚,半個月,一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而你知道,能夠停留下來的最長的時間,絕對不會是你的一生。

有時候你在黑暗中醒來,便忘記自己是在哪張**醒來。有惘然,亦覺得落寞。你竟不知道在何處才能歇息。

更不用說那些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旅館裏睡過的無以計數的床。那些陌生的床,有無數的陌生人痕跡。它們使你的記憶變成一張地圖,縱橫交錯,隻留下標記。

我們能夠找到一張可以讓自己一直躺著的床嗎。日日夜夜。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