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事(安妮寶貝)

五、盈年

我遇見宋盈年,是在從巴黎回北京的深夜航班上。夜機總是令人疲憊。半夜恩和餓哭起來,客艙裏的旅客都在睡覺,她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我心裏慌亂,一邊低聲哄她一邊從包裏找奶瓶。旁邊一直在燈下閱讀書籍的男子便放下書,湊身過來說,我來抱著她,你來喂她吃東西。

恩和似喜歡他,一被他接過去,就止了哭,並伸出白胖的小手撫摸他的眉毛。他微笑,輕輕用臉貼她的小手。我便去看他的眉,那男子生一對極其清秀而濃黑的眉。又看他的臉。五官亦是普通,卻有一種平和潔淨的歡喜。

宋盈年那年33歲,建築工程師,是來巴黎開會。是溫和安靜的男子。有這個行業所需要具備的某種陰柔特質,耐心並且思慮細密。因有時候負責一項大工程就需要好幾年的時間。他從來都不是急迫的人。

航行的時間太為漫長,我們於是慢慢有交談。他隨身帶著水果,有蘋果,鳳梨和橙,洗淨削皮後,切成一塊一塊,整齊地放在保鮮盒子裏。拿出來弄得碎軟,慢慢喂給恩和吃。我說,真是麻煩你,不好意思。他說,帶著幼兒出來旅行,頗多麻煩,孩子的父親為什麽不一起同行,這樣可以有個照顧。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非常自然,沒有絲毫要探詢隱私的好奇。我便很直接地對他說,恩和是我朋友的孩子。現在我來撫養。

他說,哦,是這樣。淡淡的,不再詢問下去。他是對任何事情都不覺得突兀奇異的人。

這樣的性格,看起來寬闊厚道,實則也是一種巨大的無情。想來是因著這個原因,他與沿見不同。沿見的感情有既定的秩序與規則,所以總是試圖讓我順服。而盈年,從最起初開始,便對我從無任何期許,自然也無失望。他是覺得我隻要在那裏,就是好的。

後來他常常過來看望我與恩和。他真是喜歡孩子的男人。恩和與他親近,也許是因為自出生之後,便一直未曾受到過男性的愛撫。盈年抱她,逗她,把她舉起來拋上拋下,或讓她坐在他的脖子上,使她咯咯地笑到似喘不過氣。這樣無限歡喜。

他又帶我與恩和去公園,看看湖,劃劃船,然後找餐廳吃個飯,曬曬太陽,安穩度日。他是那種情智並不敏銳的男人,一心隻有工作,思維簡潔直接,內心亦有孩子氣。是典型的工科出身的男人。

大約是一個月之後,他邀我陪他一起去看房子。他說之前為了工作方便,一直住在市區中心的高層公寓裏。地段喧囂,是塔樓,不能南北通風,且光照不充分,周圍也無均衡綠化。心裏始終不喜。現在想買個有花園有露台的房子。

這樣的房子通常是在郊外。他開車帶著我與恩和前往。那聯體別墅設計大方幹淨,美式風格。並不是昂貴的社區,但也是口碑甚好的房產。一共三層。前後有廣闊庭院,鋪著翠綠草坪,非常養眼。他抱著恩和,帶著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看下來。一樓是大客廳,落地玻璃窗灑進明亮的陽光。恩和被放下來之後,就開始在光亮的木地板上爬來爬去,非常高興。

他說,這麽大的花園,可以種些什麽?

很多植物和農作物都可以種。西紅柿,南瓜,茄子,刀豆,玫瑰花,波斯菊,竹子,葡萄藤,櫻桃樹……還可以養兩條狗,數隻流浪貓。

他說,是,是,這樣要做菜直接可以從自家花園裏去摘。很好。就是不太懂。

買書來看看。休假日料理一下,應該也就足夠。

裝修呢?

這個可以很簡單,現在這樣白牆木地板就已足夠。隻是要買一些喜歡的家具和裝飾物。家裏要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在,才會愉悅。對喜歡的東西,要隨時隨地收集,這樣不會臨時抱佛腳。

他說,是,是,說得非常對。那我可以把你與恩和放在哪裏呢?是樓上閣樓,還是儲藏室裏?

至今我不清楚盈年為何會接受一個獨自帶著孩子的女子。我又時常沉默,並不與他說什麽話。他亦是常常顯得無話可說的人。對任何事物都淡然平穩不落愛憎。即使是對恩和,也是一種本能的愛護與嬌寵,並無偏心。後來我們領養數隻流浪貓,他一樣極具耐心,每日下班回來,再疲累也精心為它們調食,然後帶著恩和與它們一起玩。

他對他身邊的世間,有中正的情緣。從不劇烈,亦不稀薄。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算是迅疾。但我一直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在最起初的幾分鍾裏就可做判斷。他有自己獨立完整的一個心靈世界,不需要任何人進入和打探。我不了解他的過往,不知道他的感情曆程。而他對我的過去,絕口不問。亦不顯露任何好奇。

就是這樣活在當下的人。

每天早出晚歸上班,加班,工作盡心盡力。不太和朋友交往,更喜歡與自己相處。休息日便在花園裏整理花枝,割草,澆水,帶著恩和與小狗小貓們不亦樂乎。愛讀佛經,一本楞嚴經,翻到爛熟。

恩和4歲的時候,我收到沿見的消息。他從美國回來,在北京,要與我見麵,並要求我帶上恩和。我猶豫了兩天,沒有告訴盈年,還是決定去見他。

他住在凱賓斯基。我們在酒店的大堂裏碰麵。他獨自一人,穿著質地上乘的襯衣,西裝,打扮工整。比以前更為英俊沉著。人略微有些顯胖,想來生活亦是富足安定。相形之下,我依舊是他以前所時常抱有微辭的邋遢,穿著粗布褲,紮一隻越南髻,臉上沒有妝,手上因為時常做家務,顯得粗糙。隻有恩和,是像一棵樹一樣,活活潑潑地端然成長。穿著紅色毛衣和燈心絨背帶褲,冰雪肌膚,一頭黑發,剪著齊眉劉海,越發襯得黑眼睛水光瀲灩。他看牢恩和,眼睛就再未移動。說,良生,你把恩和照顧得非常好。

我說,我隻是把自己所能有的,都給了她。所不能有的,也竭力想讓她得到。

你一定非常辛苦。

尚可。我未曾覺得。

他又停頓下來,摸出一盒煙。他是從來不抽煙的人。但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然後把煙盒遞給我,我便也抽出一根。他沉默,良久,對我說,良生,我要帶恩和走。他單刀直入。

為什麽?

我想我也許是她的父親。這幾年來反複思量,心裏難安,我已對素行坦白過這件事情,她表示接受,讓我來接恩和走。

你是她的父親,你確定嗎?

我不能太確定,但有這可能。我們可以去做一下鑒定。他艱難地坐在我的對麵,說起這件事情,神情黯然。你知道的,良生,那次蓮安來北京。我看到她,就如看到鏡子裏的另一個你,抑或是你的反麵。但是心裏這樣分明。我告訴過自己,這種愛並不是罪過。我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愛你們兩個。但是我們都不能選擇。

她先對你表白嗎。

是。她隻有一次機會。就是在她邀我跳舞的時候。而她所要的,也隻是這樣一次。她亦明白那時我會做出的選擇。我隻會選擇你,而不是她。即使我會選擇她,她也不會想傷害到你一絲半毫,良生。

為什麽。

因為你知道我的軟弱。蓮安的劇烈凜冽,我無法承擔。

她的劇烈凜冽,他無法承擔。在臨別的夜晚,在卡拉OK包廂裏,她隻有這樣一個時刻能夠被他擁抱在懷裏,然後對他表白,沿見,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才知道原來你在這裏。他亦是如此,但竟是無言以對,隻能緊緊地擁抱住她,親吻她。

他們一起走到大樓頂層的盡頭走廊裏。她的頭就後仰在欄杆上,長發在風中飄動,看到滿天燦爛的繁星。他根本就不能抵製這一瞬間的衝擊。她如此盛大,並且繁華。並且他亦是愛她。

他似麵對兩個來自另一個世間的女子。相知卻無法占有。她們的靈魂彼此連接,起伏不定,綿延並且沒有邊際。而對他來說,那是灼烈空洞的深淵,隻能投身而入。

原來這所有的驚動亦隻是被平淡克製所掩蓋。

因為善良,他們在我麵前,從不流露出絲毫記得。仿佛遺忘了一切的事。

一定是時地不對,我想。她不應該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和沿見相識。若她早些時候遇見他,一切會是清白無礙。我亦應該在3年之後才與沿見在一起,這樣也許我們就可以平淡地相對到老。他會知道我的甘願。

而沿見現在做出的選擇,與他愛著的兩個女子都沒有關係。這一定是時地不對。

我隻是現在才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麽僥幸的人。並且是一個曾經因為愛而盲並且失聰的女子。

我隻是心裏酸楚,心疼恩和。不知道為何,她是在如此業力重重的感情裏獲得了生命,且一生下來就有注定的缺失。而她卻這樣的純潔並且無辜。帶著她劇烈的生命力,歡喜盲目。我站起來,把煙摁熄,抓住正在大堂裏奔跑的恩和。她玩得盡興,渾身熱氣騰騰香噴噴。我緊緊地抱住她,說,恩和,乖,跟著我,不要亂跑。

她便走過去逗弄沿見。依舊是歡喜他,一會兒便自作主張爬上他的腿,仰著臉用手去摸他的額頭。臉上笑得似沒心沒肺。沿見看著她,眼淚幾欲從眼眶裏掉落。我看著他,心裏冷靜,說,沿見,抱歉我不能把恩和給你。她姓蘇,她是我的。

她應該和真正與她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在一起。

血緣關係就是親人嗎?我微笑。當她長大,她亦會記得,是誰在她幼小時病弱深夜送她去醫院,是誰當她餓了渴了冷了熱了細心觀察她的感受並即時滿足她的需要,是誰每夜臨睡之前擁抱她親吻她給她安全感,是誰不管走南走北,把她帶在身邊寸步不離。你能說我不是她的親人嗎?

不要忘記,良生。我是個律師。若我控告你,我可以得回恩和。

若你一定要這樣做,我不會阻止。

良生。他突然極為苦惱,用手蒙住臉,聲音徹底軟弱下去。為什麽會這樣。良生。你愛蓮安。我也愛她。你不能獨自占有這個秘密。最起碼你應讓我知道她是如何生下恩和。

在南京,因為落魄及艱辛,我與蓮安過得並不順利。蓮安一整天憋悶在家,一旦抓狂,她就會用刀片在手腕,腿上劃出深淺不一的傷口。不能服用鎮靜劑,不能控製自己。有時候恨不得殺死我一般地辱罵我。我白日筋疲力盡,晚上回來有時候亦不得休息。碰到蓮安無法自控的發作,我便隻管讓她罵去。獨自上露台,由她盡情發泄。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她。她可依傍的人,隻留得我一個。所以她隻能把她內心的怨怒也交給我。她非常之孤獨。

那年的春節,我們兩個人一起度過。外麵焰火衝天,家家團圓的氣氛濃烈歡喜。蓮安卻因周期性抑鬱症又開始起伏,為一點點小事與我慪氣,並打碎桌上的碗盤,然後獨自走進臥室摔上房門。我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把冰冷的飯菜倒進垃圾箱,一個人在黑暗寂靜的客廳裏坐下,聽著外麵煙火囂叫,孩子的笑聲,電視裏熱鬧的晚會噪音。

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房間裏看蓮安,推開門,卻看到她伏在床沿上,喝了酒,晚上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嘔了出來。

我說,你怎麽能這樣喝酒。你這樣會毀了孩子。

她大聲吼叫,你給我滾出去。滾。

我非常疲倦,但依然清掃了地麵。然後想稍微躺下來歇息一下。她依舊拉住我不放。我因為幾日沒有休息好,她又時常出血,讓我驚惶,心裏亦是暴躁。我說,蓮安,請你控製一下你自己的情緒。我對你的感情,不能是你手裏的工具。

她徹底歇斯底裏地大叫,你難道沒有感覺滿足嗎。你對我施以同情憐憫,用來自我療傷。你就跟那些去非洲看望得了艾滋病兒童的明星一樣,沾沾自喜。你隻想滿足你自己。

我隻覺得心髒底部的血像潮水一樣衝到臉上。潮水把我衝垮,無法自製。一言不發,走過去把蓮安從沙發上拉起來,用力掌摑她。一下,又一下。腦子裏竟已一片混沌,什麽思想都沒有。

停頓下來的時候,便覺得右手手掌滾燙而劇痛。轉身走出了家門。

走到街上,沒有什麽地方可去。冷風一吹,人就清醒過來。已經是冬天。大街上空曠清冷。我隻知道自己還需留在蓮安的身邊。即使她再如何為難,我仍舊懂得她。並因這懂得,可以無限期無終止地原諒她。在大街獨自緩緩地走了一大圈。到24小時營業的超市給蓮安買了一罐加鈣奶粉以及雞蛋。便回家去。蓮安卻不在,家裏空落落的。我躺在沙發上等,實在疲倦,等著等著便睡著了。

在黑暗中突然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蓮安就坐在對麵。我扭亮燈,說,蓮安,你去哪裏了?

她神情平靜,穿著大衣未脫。在燈光下我看到她的半邊臉有淤青。我不知道自己下手會這樣重,嚇了一跳。她說,我去火車站了。以為你要走。找遍候車大廳。

我去抓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身上在輕輕哆嗦。我至為驚惶,走過去把頭埋在她的膝蓋上,說,原諒我,蓮安。我沒有照顧好你。

她說,是應該我來請求你的原諒,良生。你本不需要過這樣的生活。等我生下孩子,我們便分手。你可回北京,再牽累你,沿見亦是會殺了我的。她笑,用手輕輕撫摸我的頭發。良生,她說,等你回北京就嫁給沿見。我們的一生,可以碰到非常多的男人。但願意與你同床共被一醒來便要牽住你的手的男人,又會有幾個。

她說話的聲音非常怪異,很輕很細微,就這樣我看到了她褲子上的血,一攤一攤地暈染開來。都是黏稠的濃血,還在不斷地滲透出來。她靠在沙發上,分開雙腿,用手捧著自己的肚子,臉色已經蒼白如紙。

她說,良生。我們生活在各自的黑暗之中。我一早便知。可是我多麽想靠近你。這樣我便會溫暖。

我在淩晨3點把蓮安送進醫院。她在預產期之前大出血,是非常危險的事情。醫生說隻能是采取手段早產。若運氣好,孩子可能可以保住。她說,她的丈夫呢,進手術室之前得先簽字。

我說,她不會有危險吧,醫生?我隻要她沒有事情。我跟她絮絮叨叨,心裏非常恐慌。她不耐煩,說,會不會有事我怎麽能夠預料,她丈夫到底來不來?我說,他出差去了。我來簽。我來。我拿過那單子,都未看得仔細,便簽下了我的名字。放下筆的時候,才發現手顫抖著竟停止不下來。

蓮安被推進手術室大門的時候,神情非常冷靜。她已決定剖腹生產。白被單蓋住她的身體,她的身體突然變得很弱小,似乎隨時都會消失掉。頭發散在枕頭上,黑發襯得臉更加蒼白。臉上的輪廓變回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清透而分明。她的手因為陣痛掙紮而輕輕顫抖,抓住我的手說,良生,若我知道會這樣痛,我就不想再生。

我強作微笑安慰她,不要孩子氣,蓮安。我們煎熬了那麽久,隻是為了今天。

她說,是的。它現在要來了。她輕輕歎息。它要來了,我卻又感覺害怕了。她微笑。幫我去買豆沙圓子來,良生。那種甜的熱的糯糯的小圓子,我好想吃。

我說,好,我這就去。你一定要乖,蓮安。你要留著點力氣,把孩子好好生下來。

她說,我知道。我愛你,良生。

我也愛你,蓮安。你要相信我。我含著眼淚,低下頭親吻她的頭發。她輕聲說,我信,良生。我一直都信。她鬆開了我的手,醫生強行把車子推進了手術室。那門即刻就被緊緊地關上了。

我飛奔到街上,跑了一段路,找到一家24小時營業的豆漿店,買了豆沙圓子。又跑回到醫院。身上都是汗。一夜沒有休息,覺得非常疲累。走到手術室外麵的牆角椅子邊,坐下來,頭一靠到牆壁上就覺得眼皮沉重。黑暗如期而至,把我包裹。我覺得自己要睡過去。然後,我就看到了他。

每年的節日,比如國慶,中秋,春節,對我來說都是非常惶惑的時候,因知道自己必須小心控製。他已經消失,我對他的記憶正逐漸沉入暗中。像斷裂的船,一點一點地折裂著,沉入海底。徹底的寂靜降臨在內心深處。而在這樣的時候,我卻覺得他似乎仍舊是在的。要與我來團聚。我分明清晰地聽到他在耳邊輕聲的叫喚。他的氣息和熱量,非常熟悉。他說,你回來了。我說,是。爸爸,我回來了。

在夢裏,我又見到他。他蒙著一塊白布躺在水泥台子上。死亡使他的身體縮小,並且消瘦。似乎要回到他嬰兒時候的樣子去。我站在空無一人的棚頂下著雨的太平間裏,撫摸白布覆蓋之下冰冷堅硬的肉體。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世間感情我是多麽貪戀不舍。亦像蓮安一樣失望卻又堅韌不甘願。

他的臉還是40歲左右時候的麵容,頭發大部分還是黑的。因為一直離開他的身邊,所以我不知曉他的白發是如何一點一點地蔓延。在我年少的時候,我們違背彼此的意願和感情。我傷害他,毫不憐憫。覺得他在這個世間就是注定要為我付出為我所踐踏。他傷害我,亦毫不憐憫,因覺得我是他用來對抗生命和時間的工具,他要把他的失望,放置在我的精神之中。就像他把他的血液貫徹到我的體內。他要我隸屬於他。

但若我們依然能夠擁有時間,若他能回到我的身邊,我們應能夠彼此寬容,諒解,和好,把愛慢慢修複完整。讓愛變得簡單如初。如同撫摸般天真,沉默般堅定,相依般溫暖。但是時間不再回到我與他的手裏。它突然地淪陷了,消失了。我發現了生命的不自由。

我看到自己在火化間的小窗口邊等待。他的骨灰盒被送了出來。我伸手進去,把手指插進那熱燙的白色顆粒裏麵。高溫烈火炙烤失去了痛苦的肉體,留下來的隻是一堆骨骼的混合物。這白色的粉末,非常純潔但是盲目。猶如我們的生。我用手掬起他的肉體,聞到他的氣味。這就是我們最終的彼此諒解。他亦獲得了重生。

然後我便突然驚醒,聽到手術室的門被啪啪地打開了。

我說,沿見,我知道我愛她,你亦愛她。但我們的愛仍舊是不同的。你愛任何一個女子,你的愛都是來自男子的明確的感情,經過選擇,小心衡量,需要圓滿。而我與蓮安,我們愛對方就如同愛自己,如同相知,陷入缺失與陰影的泥汙,不可分解。若有蓮花盛開,那是來自我們共同的靈魂屍體。你不知道過往,所以你無法了解。你亦不會明白我為何一次又一次跟著她走。

你的確沒有說錯。我在用對她的愛,一針一針縫補自己,試圖填補內心的欠缺與陰影,以獲得救贖。她亦是如此。在我與她自旅途上相見的那一刻起,我們便把自己的過往,記憶,以及幻覺釘上了對方的十字架。從此就不會再分開。

我抱著恩和回家已經是深夜。盈年沒有入睡,亮著燈等我們回家。我這才想起出去的時候心慌意亂,竟忘記告訴他自己去了哪裏。我覺得內心酸楚,放下恩和便獨自走進衛生間,關上門。渾身忍不住輕輕顫抖。他跟過來,在外麵敲門。我說,沒什麽事情。我隻是有些累。他說,良生,開門。他堅持要我開門。

我開了門,淚流滿麵,無法自控。他走過來擁抱我,我卻不知可對他說什麽。故人帶著過往逐漸沉落於暗中,時間覆蓋了一切,我亦不喜歡舊事重提。卻隻覺得盈年對我的陪伴與包容,是盛大的恩慈。盛大到無法對他輕言感激。

盈年輕輕說,良生,我們初次相見,我便覺得你是一個經曆過很多事情的女子。但是你看起來卻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亦不知曉其他人的事。我的感情方式,很多女子恐無法接受,因會覺得它稀薄。但我知道你會明白。

我說,是,我明白。

這是我們之間惟一一次深入感情的話題。也就在那個晚上我有了暖煦。本來我們都已經商議好,為了恩和,不再有孩子。但我因是極其容易懷孕的體質,又有過反複流產,盈年覺得會傷身體,所以就想把孩子生下來。他亦是歡喜的,一直都非常善待孩子,植物,小動物等一切生命。於是我們就有了第二個女兒。宋暖煦在10月出生。陽光晴朗溫暖的秋天。

恩和已經開始上幼兒園。每天黃昏,我必親自去門口等著她,接她回家。暖煦雖幼小,但看得出來性格與盈年相似,厚樸沉實,略顯得鈍,長大之後,也必然是那種大氣而無情的個性,對很多事情不會計較也不會過問。

而恩和的暴戾天真,清堅決然一如蓮安,且輪廓裏逐漸有了沿見的痕跡。臉頰上有褐色圓型小痣,非常神奇。是**的依賴感情的孩子。心裏有許多計較。她亦喜歡與我說話。

良生。她說。她一直被縱容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之間的關係如同成人。她說,今天老師說起你以前寫過書。她家裏有一本你以前的舊書。

是。我寫過。

為什麽你現在從來不寫字。

因為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你以後會給我看你的書嗎。我要知道你的故事。

不,恩和,一個人寫一本書,隻是為了記下所思所想,而不是說他自己的故事。

記下來是為了不會忘記嗎。

有時候也是為了遺忘。因遺忘會讓我們得到內心的平靜。

那什麽樣的事情該記下,什麽樣的事情該忘記。

比如說,今天你鄰桌分給你一顆糖吃,你就要記得,並且明天給她吃兩顆。若她搶走了你的一顆糖,你就要知道她為什麽搶,如果她沒有理由,你就要告訴老師,給她教訓,如果她有理由,你就主動送給她。但總而言之,這件事情你便要忘記。

有時候這對話會讓我覺得艱難。但我仍舊希望恩和能夠明白。我不願意讓她自己去摸索太多東西,在黑暗的隧道穿越時間過長,光亦更接近一種幻覺。

盈年問我是否打算一直對恩和隱瞞。我說是。

我決定不讓她知道太多曆史。我是可以一件一件對她說清楚的,從我的父親,從阿卡,從雲南四川一路說起,亦可以從臨,尹一辰,卓原,Maya,柏大衛,一直說到沿見……但是說明又如何。這諸多辛酸苦楚,顛沛流離,人情冷暖以及世態炎涼,種種世間的人情與真相她自會有分曉。我不必勉強她去了解或試圖懂得。這些事情,即使是成人,也未必見得人人都會明白。因為不懂,人世甚少寬憫。所以有些事情,無知也是恩慈。

自我說服了沿見把她留給我之後,我不再讓沿見來看望她。有些事情若被遺忘更好,就不應該讓它有複蘇的機會。我已讓她隨暖煦一起姓宋。她的父親隻有一個,那便是從小對她倍加疼愛的宋盈年。而不會是任何一個其他的人。而任沿見,那個給予了她生命的男子,他在創造她的時候就已經放棄了她,雖然他愛她。

我不願意讓她明白這種殘酷。

她在她的成長中,必須學會的第一件事情,亦隻能是感恩。

有了兩個孩子之後,便越來越忙碌。從早上一直到晚上,圍繞著盈年,恩和,暖煦,關心他們的食物,衣服和健康。日常生活無非是穿著粗布褲和棉恤,牽恩和的手,推著暖煦的推車,帶她們去附近市場買蔬菜,大把鮮花。喂她們吃飯。帶她們曬太陽,晚上講故事哄她們睡覺。有時候也會穿雪紡刺繡的衣服,穿細高跟涼鞋外出。那是陪盈年去聽音樂會或出席公司聚會。

我不再獨自出去旅行。不看電視。不做美容健身。不打麻將。我沒有一般家庭主婦的自我沉溺,亦甚少和外人交往。我不覺得人的心智成熟是越來越寬容涵蓋,似什麽都可以接受。相反,我覺得那應是一個逐漸剔除的過程。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知道不重要的東西是什麽。而後,做一個純簡的人

在我們一起生活5周年的時候,他內心歡喜,買了一枚鑽戒給我。沒有詢問我婚姻的事情。我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他曾經直接地提過。但被我回避。之後,他就不再提。時間越久,越覺得婚姻不重要。這份契約是與相信無關的見證。惟一的不足,不過因我不是他正式的妻子,他常常為該如何介紹我而覺得頭疼。

他又不喜撒謊。那時候他便有孩子般的尷尬神情。但對我並不悔改。

我們的生活,一直以來清簡樸素。盈年在公司裏有職位,但從不買奢侈品,亦不講究。工作再忙,休假日必定開車帶著我和兩個女兒,帶上小狗,一起出去爬山野餐。

那枚戒指太過閃亮和昂貴,自然舍不得戴。放在抽屜裏收藏起來。一雙手已因長年做家務變得粗糙幹燥,不再是以前的潔淨細膩,盈年時常替我記得買一瓶護手霜,放在廚房的洗碗池邊。若他回家有空閑,也必定幫我一起來做。畢竟,這個四口之家,是需要不斷地付出經營來維持。所有的完滿到了最後,亦隻是平淡甘願,波瀾不驚,看起來非常庸碌。

我隻覺得日子越來越靜,越來越靜,像水流到更深的海底去。我的話越來越少。但這沉默裏有無限富足,隻是因為心安。抑或是因為我記得和遺忘。

我還是會見到蓮安。偶爾夜深人靜,午夜失眠,我獨自走到陽台上抽一根煙。灰紫色的天空微微滲出亮光,整個居住區的小棟別墅都沉浸在深不可測量的寂靜之中。星辰的光亮已經稀薄。世間萬籟俱寂。我便看到她站在角落的暗中,直發傾瀉,戴著祖母綠耳環。眼角有細微的散發光澤的紋路。眼神像一小束潔白的月光。

她拿著煙,放在手指間,對我輕輕微笑,問,良生,近來可好。

我說,蓮安,我漸漸明了,愛裏麵有太多貪戀膠著,所以會有離散。若從愛到無愛,如同盈年,這感情卻是更有擔當。與其說他愛我與恩和,不如說他憐憫和有恩慈,並且知道我們。但我卻覺得亦是好的。

她說,以前我們都過得艱辛,不斷顛沛流離。

我說,但那卻是重要的。有這麽多的事和人,可以記得。若沒有回憶,人多麽卑微。

良生,你還願意再跟著我走嗎?

我說,是。我願意。隨時隨地,隻要你出現,蓮安。

此時盈年亦在臥室裏驚醒來,輕輕叫我的名字,良生,良生,你在哪裏。

我便對她點點頭,轉身走進房門。這個男人,我將與他一起慢慢變老。我知道。我們心裏愛著的人,總是走得迅疾。因此能夠與之相守的,總是一些其他的不相幹的人。而我已經算是僥幸。盈年善待於我。我們珍惜對方,溫和相處。因彼此已走過生命半途長路,知道悲歡甘苦,時光流轉,所以不想辜負。

而蓮安,她是我生命中的一扇門。輕輕打開,讓我看到無限繁盛荒蕪天地。關閉之後,我亦隻打算守口如瓶。

清明節,盈年帶著兩個女兒,陪我回了一次南方故鄉。楓橋是我出生以及度過童年的深山小村,也是父親年輕的時候淪落教書的地方。小村年年都有變化,盈年看到的楓橋,已經與我記憶中的故鄉完全不同。但這對我並無影響。我隻知道,我父親的墳在此地。我生命的根源在此地,我精神的源頭在此地。或者當我某日葉落歸根,我仍會回到此地。它是我的起點,也是我的歸宿。

少年時的桀驁與風霜褪盡之後,我的內心分明,自己隻是一個相夫教子的尋常女子,即使心存眷戀,亦靜默無言。仿佛走盡無數坎坷顛簸之後,終於抵達某處,卻發現那原來隻是一個安靜清朗的小鎮。花好月圓。

帶著男人和兩個孩子,重歸故裏。村裏沒有人認得。在小旅館裏住了一晚上。清晨醒來,窗外傳過公雞打鳴的聲音,還有鴨子,鵝,狗的吵鬧聲。他們還是用幹樹枝燒爐灶來做飯。空氣清新濕潤,帶著鬆脂與泥土的濃重氣味。這30多年來,小村雖然通了電,修了路,新建了許多水泥房子,但這氣味,這聲響,卻沒有任何改變。

我悄悄起身,想獨自去墓地祭掃。碰到重要的事情,都隻願獨自一人來擔當。似不肯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內心起伏。如今亦然。走到露天曬稻場,看到那裏還立著兩根粗長的竹竿,是用來放露天電影的。記得以前每次放電影,就是如同一次節日般的盛大歡喜。全村的人搬了木凳子來排隊,夜幕降臨時,便擠在一起嗑瓜子,吃花生,啃甘蔗,吵吵嚷嚷。是這樣充沛分明的世間熱鬧。原又是這樣肯定而沉穩的人生。亦記得每次看完電影之後,父親背著我回家,一路打著手電。兩旁的稻田有青蛙鳴叫,螢火飛舞。山脈盡頭有淡淡月影,世間自是清好。

而那時我尚年幼。之後很快被父親帶回城市。離開了那裏。

之後又走了太多太多地方。直到在一個絲毫沒有血緣聯結的北方城市裏停留,與一個尋常男子相守,將會與他白頭到老。人生又近同一場繁華至荒蕪的幻覺。不可探測。

在他的墓前,清理了雜草。我帶了他以前喜歡喝的綠茶。再多欠缺悔改,最後隻能在他的墳碑之前敬一杯清茶。心裏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起。隻能坐在他身邊的泥地上,給自己點燃一根煙。天氣非常晴朗,有溫暖的春陽與和風。周圍寂靜得能夠聽到鬆濤輕輕起伏,偶爾有鳥聲清脆。我知道他此刻離我非常近。彼此應是心裏無限歡喜。

溫煦陽光曬得人略有些發懶,隻覺心裏洞明而平然。於是我便躺下來,臉枕著墓石,聞著這植物和泥土的味道,閉上眼睛。我知道我會睡過去。日光之下,並無新事。我的人生,倏忽過完了大半,不過是二三事,如同世間流轉起伏的情緣意誌,並無什麽不同。那亦不過都是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