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聞時代

第22章 船長!我的船長!

啊,船長!我的船長!可怕的航程已完成;

這船曆盡風險,企求的目標已達成。

港口在望,鍾聲響,人們在歡欣。

千萬雙眼睛注視著船——平穩,勇敢,堅定。

——選自惠特曼《船長,我的船長》

八十高齡的楚司令員,在警衛員的攙扶下,踏著陡峭的石階,向山上走去。

這位精神矍鑠、身體硬朗的老人,由於過度悲傷,加上一夜未睡,此時渾身無力,兩腿軟綿綿的。如果換了旁人,別說這麽陡的山坡,就是平地,恐怕都走不了幾步。但是憑著多年軍旅生涯磨練的意誌,他頑強地邁著步伐,向山頂攀登。

楚天承知道此時阻撓已無可能,忙下山去迎祖父。

在半山腰處,祖孫二人相遇。楚天承看到祖父手裏捧著一套藍色軍裝,他愣了一下,忽的明白了:這是天愛當年考入海軍歌舞團時發的軍裝,因祖父阻攔未能成行,但這套軍裝她沒舍得退,一直留著。

“爺爺!小心點兒!台階陡。”楚天承過去攙扶爺爺。

老人停下來,喘息了一會兒,抬頭往山頂望去。一片片白色的墓碑,像一片白色的森林,佇立在藍天白雲下。每一個墓碑下,葬著一個亡靈,想到自己疼愛的孫女就要和這些亡靈一起,長眠於此,再也看不到清澈的藍天、潔白的雲彩,陪伴她的,是沉默的大地和冰冷的泥土,這位飽經風霜、馳騁沙場的將軍,不禁老淚縱橫!

“唉,我為什麽要活這麽久!我應該早點兒陪老伴去!”老人心酸地想。

兩年前,相濡以沫的老伴去世,他親手安葬了她。那時他就想,用不了多久,自己也會隨她而去,在另一個世界繼續相伴。他怎麽也沒想到,他竟然要親手安葬心愛的孫女!她才剛剛30歲呀!

有時候,長壽是一種懲罰。因為活得太久,要見證更多的苦難。

楚天承從小到大,從沒見過祖父流淚,他不忍心看,轉過臉去,攙著老人向山頂攀去。

路大維可以不懼楚天承,但對這位德高望重的祖父,始終心存敬畏,當初他與天愛結合,楚天承堅決反對,是爺爺成全了他們。他曾向老人許諾,一定要讓天愛幸福!可現在……

他無顏麵對老人,悲痛、哀傷、內疚、羞愧,種種感情交織在一起,他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爺爺!對不起!我沒照顧好天愛!”

老人家看到路大維,就像看到魔鬼似的,滿腹悲傷刹那間化為一腔怒火,他一下從天承手中掙脫開,甩手給了路大維兩個耳光。

楚天承急忙上前把祖父攙開,“爺爺,不用您動手,我會收拾他的!”

路大維跪在地上,兩眼直冒金星,方凱把他扶起來,他兩腿直打晃,有些站不穩,退後幾步,靠在墓碑上。

楚天承攙著祖父來到墓前,老人彎下身,用顫抖的手把嶄新的軍裝放進墓穴,嘴裏念叨著:“孩子,爺爺對不起你,當初不該攔著你,是爺爺害了你呀!爺爺老了,糊塗了,明白得太晚了!現在,爺爺把軍裝給你帶來了,你穿上它走吧!孩子,別害怕,讓奶奶先陪著你,爺爺也快了,沒多少日子了,爺爺真想現在就來陪你……”

老人一遍一遍叨念著,滿是青筋的手捧起一把泥土,緩緩地撒在疊得整整齊齊的軍裝上,仿佛怕驚動孫女似的,黃色泥土蓋在藍色軍裝上,可憐的老人,他想讓這堅實的泥土,替自己保護另一個世界的孫女!

巨大的悲痛把這個戎馬一生、鐵骨錚錚的硬漢打倒了,他就像被拔掉電源開關的電器,停止了運轉,隻剩下一個空洞的軀殼,兀自呆立著。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藍小柔再也忍不住,撲在楊一懷裏,失聲痛哭起來。楊一眼圈也紅了,他望著白發蒼蒼的老人,想起前幾天在報上看到一個新聞,一位華爾街投資銀行家破產自殺,不由得暗暗感歎:長壽不一定就好,就像那位銀行家,如果在金融危機之前去世,就不必遭受破產的痛苦,還可以得到一個體麵的葬禮。

簡雪上前抱住老人,哭著道:“爺爺,您別說了,天愛不會怪您的!”

楚天承實在看不下去了,他轉過身去,怒視著路大維,恨不得挖個坑,就地把他埋了!

莞爾擔心老人家身體受不了,過去攙起他:“爺爺,我們走吧!天愛地下有靈,她不願意看到您這麽傷心!”

她和簡雪兩人攙著爺爺,往山下走去。

祖父走了,楚天承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剛才他的心都揪在一起,爺爺已經80歲了,若是他再病倒,自己可真要崩潰了!

楚天承彎下身,雙手捧起一把泥土,撒進墓穴,心中默默道:“小妹,你若地下有靈,一定要保佑爺爺平安!你的冤屈和不幸,我會為你申張!”

在場的人,也都彎下身去,捧起一把泥土……

塵歸塵,土歸土,這些紅塵中的人,為死者的亡靈送去最後一把土,從此,便陰陽兩隔,各自為命了!死去的人,從此與世無爭,將獲得永恒的寧靜;而活著的人,還要繼續奔波忙碌,為情所困,為義所擾,為名所累,為利所苦,從這個角度來說,死亡又未曾不是一種解脫!

楚天承站在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帶著親友離去。

空蕩蕩的墓碑前,隻剩下路大維和方凱,方凱見他沒有走的意思,想留下來陪他。

“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呆會兒。”路大維說。

方凱遲疑了一下,心想也好,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好吧,我在山下等你。”

方凱走了,人們都走了,周圍安靜下來,路大維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和恐懼,他不敢相信,天愛真的拋下他,去了另一個世界!從今以後,他就是一個人了,一個人麵對風雨飄搖的世界!想當年,他也是一個人,無依無靠,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但那時他還年輕,滿懷**,無所畏懼!而現在,他身心俱疲,茫然無措,好像船失去了帆,孤零零地漂浮在大霧彌漫的海麵上,看不見前方,望不到海岸,陪伴他的,隻有冰冷的海水,洶湧的海浪!

路大維一動不動,佇立在墓碑前,兩腿像灌了鉛,仿佛要陷進地麵,他凝視著墓碑上的照片,往事一幕一幕,閃現在眼前,又漸漸退去,像幻燈片似的,最後所有的影像都退去,隻留下一幕,定格在眼前,循環往複,揮之不去——那是少女時代的天愛,她穿著白色連衣裙、頭上係著藍色絲帶,在甲板上歡快地奔跑,像一隻潔白高貴的天鵝——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

天愛直到死都不知道,她和路大維第一次見麵,不是在《婦女之友》辦公樓,而是在路大維服役的遠洋艦上。那年她過生日,哥哥送了一本惠特曼詩集,她愛不釋手,被其中一首《啊,船長,我的船長》吸引住了,突發其想,要去乘船航行。她央求爺爺,爺爺爽快地答應了,她帶著小柔、簡雪和莞爾一起登上遠洋艦,寬敞的甲板像學校操場,四位羊女興高采烈在上麵奔跑,嬉鬧,天愛還即興朗誦起詩——《啊,船長,我的船長》,她聲情並茂的朗讀,引得很多戰士來觀賞,這些人當中,就有路大維。

這件事讓天愛興奮了幾天,很快就忘記了,也難怪,她才12歲,還是個孩子,愛好興趣不斷,采集完這片花,又撲楞著翅膀,追尋另一片花去了。但是對來自海島、整天在船上檢修機器的路大維來說,這一幕讓他終生難忘。他從沒聽過這麽壯美的詩句,從未見過這麽嬌美的女孩。她就像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他的波心,他十分驚訝,更萬分歡喜,雖然轉瞬間就消失了蹤影。他們相逢在茫茫的海上,她有她的,他有他的,方向,她不會記得,也無從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但是他會記得,想忘也忘不掉!

在漫長而枯燥的遠航途中,路大維時常躺在甲板上,望著天上的白雲,想起她那精靈般的身影,天使般的聲音,心中升起一股不可抵擋的火焰——不是男人對女人的,她還是一個含苞未放的花蕊,不可能激起他作為男人的,她在他心中激起的,是對另一種生活的向往——在大海的盡頭,岸上的世界,那是一個喧囂繁華的世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他還從未踏入過。

航程結束後,路大維毅然做出決定——退役。

由於父親早逝,路大維自少年起就養成獨立、果敢的做事風格。就像16歲時毅然離開故鄉去參軍,這一次,他義無反顧告別服役六年的遠洋艦。按說艦上待遇不錯,他已從普通士兵升為下士,每月可以領工資,遠洋還能拿補助,在艦上沒什麽花銷,薪水都寄到家裏,母親攢著給他娶親,已經托媒人說合,等著他回去相親呢。

如果沒有遇到楚天愛,路大維就會這樣一直生活——像他這樣出身貧寒的人,這是一種不錯的生活。但是人生沒有如果,命運讓他們相遇,他的人生拐了個彎,走到另一個方向。

退役前,路大維站在甲板上,拍了一張照片——他穿著白色水兵服,臉上帶著微笑,無簷帽上的飄帶在風中飄,他當時還無法想象,他的命運會飄向何處。

起初,他在海港附近一家酒店當保安,受盡了領班的氣,還時常讓客人嗬斥。一次,他好心代客人泊車,卻被誣陷偷了客人手機,扣去當月薪水,還丟了工作。他身無分文,連房租都付不起,隻好去碼頭扛大包,晚上就睡在候船室。即使這樣,他也沒有心灰意懶,反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意,或許是因為剛剛從軍隊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而獲得自由——盡管現在還不知道如何使用這自由,但他相信,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如果他能在甲板下悶熱的輪機艙裏呆上六年,還有什麽是他不能忍受的!

機會終於來了!那時他已在碼頭混了三年,扛過大包,賣過水果,倒過海鮮,把碼頭地形人脈都摸熟了。別小看碼頭這塊地方,這是北方最大的不凍港,也是淘金撈財的寶地。中國有句俗語:窮家富路。出門的人花錢大方。碼頭一個冷飲攤,看著不起眼,兩年下來能買輛夏利。路大維早就想弄個攤位,一次,他聽賣報的大媽發牢騷說,碼頭要清理整頓,取締流動售報,改建報刊亭。他立刻意識到這是機會,開始找人疏通,請客送禮,終於把報刊亭租賃權搞到手。

路大維誤打誤撞,做起了報刊發行,那時誰也沒想到,這個高中沒畢業、當了6年水兵的退役軍人,日後會辦起雜誌,成為文化傳媒公司老板。

很多人不服氣,說路大維運氣好。路大維卻不以為然,他說我有什麽運氣?那是跑的道多踩的屎多有點兒香味就能聞出來!話糙理不糙,他肚子裏沒多少墨水,但不等於沒智慧。他在部隊和商海兩所社會大學磨練過,而社會教給人的東西比書本更實用。就像流浪的貓比豢養的狗更容易找到食物,他敏銳的嗅覺總能判斷出眼前是珍貴的寶石,還是無用的頑石,而任何珍貴的東西一旦出現在視野,他就不會再讓它消失。就像楚天愛,從見到她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她是顆珍珠,隻是自己還沒有能力采擷。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積攢資本,他不想再像上次那樣,滿臉油汙、躺在甲板上仰視她,如果再次見麵,被仰視的應該是自己!

路大維還在蟄伏,等待時機,沒想到,楚天愛自己浮出水麵!那天他們在《婦女之友》樓道裏相遇,他起初沒認出來。一別十年,她從當初的小女孩兒,變成亭亭玉立的女大學生,變化太大了,加上樓道燈光暗,他又幾天沒休息好,所以沒在意。他都走過去了,聽到小柔喊天愛,他一下停住了,這個名字早已在他心裏生了根,他當時就覺心怦怦跳,掉頭往回走,在二樓辦公室,他終於認出她,當即決定,無論她應征的刊名是什麽,都無條件采用。

這些年,楚天愛一直蒙在鼓裏,路大維始終沒有告訴她。他知道,即使說了,她也記不起那個一身油汙、在甲板上修輪機的士兵,正如他不會忘記她——純淨蔚藍的天空下,她穿著白色連衣裙,頭上係著藍色絲帶,高聲朗讀《船長,我的船長》。

他要永遠做她人生之舟的船長。

可是現在,他這個船長做不成了。

他深知,痛失孫女的楚司令員,還有她那位血氣方剛的兄長,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全藍城的人都在等著看一出好戲。再沒有什麽比豪門恩怨更能吸引眼球,讓平民百姓津津樂道的了,他們的生活像一潭死水,不起漣漪,以觀賞他人的漣漪為樂。

“過幾天,等他們心情平靜些,再去負荊請罪吧!不管提什麽條件,都全部滿足!”路大維默默地想,帶著滿腔愁緒,離開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