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佳人

楔子

楔子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2000年冬遼寧鞍山大雪連天

大雪將這個東北重工業城市罩得一片銀裝素美。用羽絨服、軍大衣、各色圍巾將自己圍繞纏緊的行人嘴邊哈著淡白色的霧氣,霧氣在臉上彌散開來,凝結凍成冰珠掛在眉毛睫毛上,晶瑩水亮。

這是一場五十年來前所未有的大雪,交通停滯,城市癱瘓,步行的人們匆匆步伐向家趕去。所幸大家對暴雪也已司空見慣,碰見相熟的朋友還不忘調侃是不是凍成了冰棍。

老人從爬滿冰淩的窗子上嗬出暖暖的一塊光亮,看著外麵已經生活幾十年的城市,無聲的笑了。她也習慣了這種暴雪的日子,仿佛所有過去的一切回憶都被雪掩埋在地底,再找不到痕跡。

她終於覺得有點累了,回頭看了一眼裂開皮的歐式皮沙發,這是孫子結婚時她送的禮物,用了差不多有二十幾年。

八十年代時國內物資還很緊張,手邊沒有家具票的她想給孫子買件像樣的結婚禮物都不能夠。於是偷偷用手裏存下的最後兩隻金耳環抵押給農村的老木匠,老木匠聽說過這種東西卻從未真切見過,便讓她畫圖來做。她一周後送去了憑借記憶描繪的圖樣,整整用了兩個月時間老木匠才琢磨出這東西的做法,依葫蘆畫瓢打造出個樣式相仿的沙發來。送到孫媳婦家頓時為男方家添了不少臉麵,看到孫媳婦羞澀的笑容,她也才欣慰笑了。

這套房子是極其破舊的工廠職工樓,四周牆壁用灰白色塗料一刷到頂,水泥地麵上鋪著地板革冷硬得四周裂開了縫隙,屋子裏擺放著j□j十年代的老式家具,除了這款歐式皮質沙發,房間裏的一切處處顯示著房子主人並不寬裕的家境,沙發正對的電視,甚至還是83年憑票搶購的21寸日立牌彩電,為了那台電視全家人排隊排了整晚才在朋友手中等到了電視票。二十幾摞十元票子換回了十幾年的美好回憶,也算物有所值了。

蒼老的老人看夠了屋外的風景,慢慢蹣跚了步子挪回沙發上,很快她就被電視裏的新聞所吸引,吃力的看著電視屏幕似乎從中發現了什麽珍寶。

在她的身邊,重孫子杜明翰和女朋友正在嬉鬧。那是個活潑的姑娘,老人時而會對她笑笑,她也極其友好的朝老人赧然回笑。反倒是杜明翰總覺得太奶奶人已糊塗聽不懂什麽,越發肆意和女朋友嬉鬧打趣。

廚房裏老人的孫子杜誌剛和兒媳婦陳久文正在忙碌著,杜誌剛揭開鍋,深深聞了聞,心滿意足的感慨:“都說是好吃不如餃子,我咋覺得,必須注明那是不如酸菜餡的餃子,酸菜餃子就酒越喝越有。”陳久文麻利的撿出餃子裝盤子,回頭瞪了他一眼:“眼瞅著就要當公公的人了,咋一點形象都不注意呢。”杜誌剛咧嘴一笑,在鞍鋼工作當了多年爐前工的他,體態壯碩,笑時泛青的胡茬更為明顯。

這樣的生活,他很滿足。上有百歲奶奶,下有即將結婚的兒子,媳婦又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似乎生活如此平靜下去,再有個二十年他也可以心滿意足的閉眼了。

此時,客廳那個不算大的電視屏幕正在播出一條新聞,拍賣會現場人頭攢動,聲音嘈雜,記者的聲音被淹沒其中聽不甚清,老人探出身子努力的聽,才勉強聽清記者在人潮中的報道:本台報,一場集合上海舊宅的最大拍賣活動即將在上海拉開帷幕,據了解,在所有拍賣舊宅中最引人矚目的是曾任宣統時期內閣學士佟鴻仕的舊日府邸,這座擁有百年曆史的中西合璧形式的老宅,是具有濃厚的中國封建意識大家庭受到西方文化衝擊後異化的產物,有重大研究和保存價值,此次拍賣一旦正式啟動,將本著有利於保護為前提進行項目招標……

杜誌剛在客廳一角擺好桌子,放上幾盤餃子和菜,擺好醬油蒜泥,他回頭召喚大家吃飯:“都過來吃餃子咯,今晚的餃子餡光肉就放了三斤!”

老人似乎沒有聽見孫子的炫耀,蹣跚的走向電視機,雙腿似乎已經支撐不住身體噗通一下跪在電視前,她小心翼翼的摩挲著電視屏幕上上出現的佟家老宅的景象一寸,一寸,仔仔細細用耳朵貼在電視喇叭旁聽著電視裏記者被擠得變了腔調的介紹。

杜誌剛和正在用圍裙擦手的陳久文麵麵相覷,重孫子杜明翰也帶著女朋友湊到太奶奶近前,好奇的打量她失常的舉動,屋子裏立刻寂靜下來,隻有電視裏的聲響還在繼續。

老人忽然扭過頭朝眾人說:“這裏,就是這裏!這是我的家,我跟你們說過的老宅就是這兒。

原本緊張的眾人突然鬆了一口氣,杜誌剛更是隨意把飯桌往前一推。憨笑著敷衍老人:“奶奶,行了,這點兒事你都叨咕一輩子了,咱們都不核計是真是假了。”陳久文也笑著去廚房忙碌,嘴上還不忘挖苦一下杜誌剛:“我還以為你們老杜家藏著啥寶貝沒告訴我呢。”

老人還在目不轉睛的望著電視屏幕上的佟家老宅,並沒有聽見孫子的調侃。重孫子明翰走過來,彎腰攙扶起太奶奶:“太奶奶,那肯定不是咱家,咱家是姓杜的,別摸摸索索的了,麻溜兒吃餃子吧,都擱涼了。”

老人慢慢抬起頭,望著重孫子粗重的眉眼泛起苦笑:“是阿,我都忘記了,我們是姓杜的……”

於是眾人搖頭散開,又各忙個的.唯獨落寞的老人繞過冒著騰騰熱氣的酸菜餡餃子,一個人孤零零走回自己的房間。

在沒有關門的廚房裏,杜誌剛對媳婦說:“我看奶奶的老年癡呆症又重了。啥玩意家不家的,我咋沒聽咱爸提起過?”陳久文不耐煩的收拾碗筷,動作利索,頭也不回就說:“她總是說你們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真是的,你們老杜家要真是大戶人家,我們還能住這個破房子二十多年?”

杜誌剛咧嘴一笑:“她老糊塗了,這麽多年就沒見清醒過幾天。”陳久文把醬油和醋放在杜誌剛懷裏,手比了比腦子:“歲數到了真不行了,當年咱倆結婚時候多精神個老太太,現在咋能糊塗成這樣?”

杜誌剛點頭:“噓,別說了,奶奶也沒幾天活頭了,咱好好待她走完這輩子也算是問心無愧。”陳久文點點頭,長長歎口氣:“要我說,還不如七十幾歲就嘎嘣一下死掉算了,總比這麽糊塗著活受罪好。”

杜明翰摟著女朋友回到自己房間躺在**,也對她耐心解釋:“剛才沒嚇著你吧,我太奶奶就這樣,腦子有問題,沒事。”懷中的人似乎還心有餘悸:”等咱們結婚了,你太奶奶要跟咱們一起住嗎?“

杜明翰點頭:“這是必須的。隻要太奶奶身體健康,咱們就得一起住。我爺爺過世的時候跟我爸說,讓我爸養好太奶奶,說她這輩子可不容易了。不但我爸養,我也得養。”得到這樣的答複,顯然是有些不滿的穆婷婷又問:“那你奶奶是不是真姓佟阿?她總叨咕佟家佟家,是不是就是他娘家阿?”

杜明翰嘿嘿傻笑:“姓佟的多得是,這又不能證明她就是佟家大小姐。”似乎想到什麽的穆婷婷再問:“備不住有萬一呢?”

杜明翰立即從**站起來,吧嗒一下立正敬禮:“報告首長,沒有萬一,我們家八輩貧農,我太爺爺是鋼廠挖煤的,我爺爺是鋼廠開車床的,我爸是鋼廠爐前燒鋼水的,我是鋼廠開天車兒的,咱們家一輩子根紅苗正!

猛然間,老人房間的門砰的一聲關上,房子裏的幾個人戛然停住說話,疑惑的抬頭望向被關緊的房門,愣住。

老人顫巍巍走到床邊,從床底摸索半天才翻出一個鋪滿灰塵的木匣子,她精細吹吹上麵的灰塵,又小心翼翼的打開,木匣子裏藏有一本古老的黑白影集。她撫摸影集得意笑笑,低下頭,一一翻開。

第一頁:一個身穿旗裝紮著小辮子的女孩子站在身著清朝貴族服裝的父母身前微笑。背後正是桃花遮映下的電視裏曾經出現過的佟家老宅。

一隻枯槁的手輕輕撫摸女孩嘴角的笑容,一滴渾濁的眼淚滴落在相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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