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佳人

第十五章

☆、從此陌路上

一場大火將杜家會幫忙還債的許諾化為灰燼。

遠達紗廠被燒,杜允威手上的工廠倒閉,其他工廠也都處於半停工狀態,隻有兩家勉強維持的米行因事先囤了不少儲備糧食,暫時能維持一些時日,杜瑞達焦頭爛額想從其他工廠調配資金周轉,仍一時無法籌集,再想留些空餘騰挪給佟家三十萬,難比登天。

眼看又到了限定的還債日期,那氏左盼右盼仍不見毓婉送錢,整個人已經瀕臨崩潰。她不敢相信毓婉會失信父母,當然也不會相信杜家居然當真連三十萬騰挪的辦法也沒有。這樣的執著迫使她需要見到毓婉來證實,可派去的下人說,杜家二少奶奶一天不曾出門,傳了消息進去也不見回音。

佟鴻仕癱坐在太師椅上,那氏仿佛已經明白什麽,疲倦的轉回身對佟鴻仕苦笑:“想來婉兒也是沒辦法了。”

入冬的上空氣海濕冷入骨,天陰沉沉的壓在佟苑門口,零星滴落幾滴小雨。冰冷的空氣吸一口進了腔子,連帶得心都能冷透大半,佟家門口停下幾輛車,車門打開,為首的人居然是周鳴昌,他的身後則是若幹與佟家有債務的債主們。

佟福見狀心已知不好,將所有人迎入花廳,再通知佟鴻仕和那氏見客,那氏進入花廳看見周鳴昌人已有些厭煩,轉身準備離開,周鳴昌神色從容上前擋住兩人去路:“佟兄,佟夫人,別來無恙?”

“我們這樣的人家,自然比不上周家涉及產業廣泛,周老爺不僅與沈督軍做了朋友,還與黎家一同經營碼頭生意,怕是半個上海灘都要歸周老爺所有了。”見不能拒而不見,那氏冷冷的回答,由素兮攙扶著坐下不住的喘氣。

佟鴻仕即便心中煩躁,也要勉強賣周鳴昌一個麵子,“周兄,請坐,不知今日大駕光臨有何要事?”

周鳴昌笑著拍拍椅背,“倒也沒什麽正經事,隻是聽說佟苑要賣,來看看。”

那氏猛地站起身,聲音驟然提高幾個聲調:“誰說佟苑要送人?這是佟家產業,沒有萬不得已絕不可能去賣。”連日生病,她的身體已經孱弱至極,但還堅持著對周鳴昌抬起頭:“周老爺莫要說笑,便是周老爺想給這份錢錢,我們也不賣的。”

周鳴昌嗬嗬一笑:“是嗎?我可是把這些都收回來了。”說罷,將手中的一疊紙攤在那氏麵前,每一張落款都加蓋了佟鴻仕的印章,“一共是三十三萬元。”

那氏抓過這些憑證盯著周鳴昌身後的一幹熟悉麵孔,聲音仿佛是從齒縫間迸出的:“你們!你們怎麽能將債務轉給他?”

那些佟家遠方親友們自覺理虧畏畏縮縮的向後躲了躲,偶爾有兩人膽大上前昂首:“佟太太,我們也是逼不得已,大家都知道杜家遠達紗廠著火,又倒了廠子,他們救不了你,你又拿什麽還我們?壓給周老板好歹也能將那些損失彌補些。“

那氏淩厲的目光掃過眾人的臉頰,冷冷的仿佛能將人冰住般,這些貪得蠅頭小利的人被她的目光逼住不自覺閃躲,氣得那氏全身不住的顫抖:“你們為什麽不肯再寬限我們幾日,婉兒既然答應我們了,總會想出辦法的!”

周鳴昌聳肩,將手中煙鬥點燃哈哈大笑:“佟小姐,不,杜二少奶奶自身難保,如何還顧得了佟家?”

那氏壓不甘示弱回敬周鳴昌:“莫非周老爺現在就能顧得了自己了?聽說碼頭被沈督軍占用,你跟在黎家身後沒得到什麽便宜。”

周鳴昌皮笑肉不笑的盯住那氏:“那又如何,今天佟苑我是買定了!”

佟鴻仕憤然拍桌起身:“你仗著幫派的勢頭強壓他人,眼中還有王法嗎?”

周鳴昌不陰不陽的怪聲笑道:“王法?老子就是王法!還有,別把你女兒說的有多高貴似的……”他從懷裏抽出一塊喜帕:“結婚當天還與我兒子勾勾搭搭,若不是憐憫她癡心一片,我兒子早就將她那些醜事說給大家聽了。”

“笑話,是你兒子先來佟苑搶親的,我與老爺從不肯同意!”那氏冷笑:“你們這樣的市井出身,妄圖高攀我們家,做夢!”

“杜二少奶奶可不嫌棄我們家出身低賤,婚後還常與我兒子見麵,給杜家二少爺戴綠帽子,杜家這次臨陣反悔肯定也是因為發現了什麽端倪!”周鳴昌悠悠一笑,將那塊喜帕擲在那氏腳邊:“來,大家看看,這可是你們世家教出來的好女兒!”

那氏從未被人如此當麵羞辱,這樣的言語鑽入耳朵,仿佛連同祖上所有的榮耀都被抹殺了,她厭惡的瞪著周鳴昌,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她不氣憤周鳴昌的粗魯,他本就是個地痞流氓,穿得衣冠楚楚仍是學不會禮義廉恥,沒什麽好指責的。她氣的是毓婉,自己用心教導這麽多年的女兒,居然甘心一輩子頂著汙穢過日子,隻因為失心給了不該給的人,就不再知道羞恥二字如何書寫了。這樣下去,未來的道路又怎能順暢?思及至此,更多的眼淚流淌下來,整個人如篩糠般顫抖。

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憋住哭泣,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抬起頭對周鳴昌道冷笑:“周鳴昌,我告訴你,你倘若真敢收佟苑,我就敢一把火點了佟苑,燒成灰燼也絕不給你!”

*****

毓婉一早被美齡拖到黎家做客,說是雪梅回娘家開了宴會。因想到這幾日就是欠款到期時,毓婉在宴會上始終悶悶不樂的,任憑美齡如何開解也是無用。

黎紹峰端了酒杯走過來,朝毓婉和大姐微微一笑:“杜二少奶奶愁什麽?怎麽不見允唐陪你一起來?”

“他還在忙其他事,晚些時候會過來,雪梅呢?”毓婉抬頭,避開黎紹峰探究的目光。不知為何,毓婉對黎紹峰總有些說不出的異樣感受,他注視她的眼神實在太複雜,根本豪不掩飾他在探查她背後的用意。

美齡笑笑:“他們如今可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允唐連蔡園那裏都不去了。”

黎紹峰挑了挑眉:“哦?那可真是好。”又抬手指了指:“雪梅還在換衣裳,晚一點,沈督軍也會來。”

聽得沈之沛也會來,毓婉心中又起了厭惡,表麵上仍維持笑容:“雪梅回娘家,沈督軍也來,果然恩愛的令人羨慕。”黎紹峰對毓婉的評價隻是笑,抬手抿了一口水晶高腳杯裏的酡紅葡萄酒,“你和允唐的恩愛,也令人羨慕,聽說,他要做父親了?”

這一句,毓婉倒是聽出了真真切切的酸味,她蹩眉,還沒開口麵前已經走來雪梅,今天她穿了孔雀藍是壓花緞旗袍,旗袍似乎並不合身,空蕩蕩的隨著步子前後直晃,毓婉連忙站起身:“快一年沒見了,你過的怎麽樣?”

雪梅沒說話,隻是偷偷瞥了眼坐在一旁悶頭喝酒的大哥,淒然一笑:“還不錯,之沛很疼我。”

這樣的事如果是從前的雪梅講出來,定不是這樣的語氣。毓婉點點頭,欲拉著雪梅去另一邊,回頭先與黎紹峰笑道:“我們先說些姐妹體己的話兒。”

美齡笑笑,扭去一旁跳舞,黎紹峰則暗暗注視毓婉和雪梅的行動,視線並未離開。

毓婉暗中較勁拉了雪梅向一旁走去,身後聽得品酒的黎紹峰低沉的叮囑:“雪梅,二少奶奶可是你的老同學,聽說又懷了身孕,你可挑些開心的說。”

雪梅身子一震,動作細微卻正被毓婉看出,毓婉連忙將她帶到自己身邊悄悄問:“可是在督軍府受了委屈了?”

雪梅搖搖頭,含滿淚水的雙眼始終閃躲毓婉的逼視:“能受什麽委屈呢,能救黎家生意,又不愁吃喝用度,這樣的日子,旁人想尋也尋不來的。”毓婉屏息聽她繼續說下去:“大哥總讓我惜福,說是……這事就算交給二姐,二姐也做不來的。”

“可是,你為什麽看起來不快樂?”毓婉心中有些不妙預感,將雪梅袖子向上擼起,雪梅不住掙紮不肯給看,毓婉怕傷了自己的肚子隻能放棄,其實也不必再看了,單是露出的手腕已經是青紫成片,傷痕赫然明顯了。

雪梅呐呐:“我不怪別的,這是我贏得的報應。毓婉,我想好久了,一直想對你說,那時你誤會周少爺和周家姨太太約會的事,是你喝醉後對我說的,我告訴了我大哥,我以為沒什麽,可是沒想到他想害你,你要小心他。”

毓婉有些聽不懂了,“他為什麽想害我?如果上次我坐牢是他害的,不也害到了周家?”

提起這些事,雪梅似乎難以開口,拉住毓婉央求道:“求求你,別問了,隻管聽我的,你,周少爺,佟家,周家,最後都是他的對手。他早晚是要將你們都害掉的。”

毓婉隱約已經感覺到雪梅急急的是想說什麽了,她回想先前那些經過,一樣一樣從眼前過濾似乎每一樣都有黎紹峰的身影。如果說,他從一開始就在設計她和周霆琛的感情,那麽,連同杜允唐也被設計進去了。

不,也許杜允唐的入局是他不曾設想過的。別說是黎紹峰,連同毓婉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杜允唐對自己的態度前後轉變得如此之快,若要強加個理由,也許,是想讓她愛上他,再做報複,這樣報複的更痛快些吧。

毓婉覺得自己心跳得很快,仿佛一股感應牽絆了她,整個人虛軟的站不住腳,額頭上也細密的滲出汗珠。

正想與雪梅先說告辭,忽然杜家的下人從外跑進來,慌慌張張的神色,淩亂的步子,毓婉心砰的停住,聽得那下人說:“二少奶奶,先回去吧,佟家出事了。”

☆、從此陌路中

毓婉乘車趕到佟苑,苑內苑外已經圍滿了圍觀的人,下人們見她匆匆來了連忙迎到內庭,花廳正中已經癱坐在太師椅上的佟鴻仕無力回天的見到女兒,狠狠拍了大腿,哎呀一句歎息:“你怎麽才來?”

見狀她三步兩步跑上去,花廳裏已不見母親,那些還在圍觀的債主們與周鳴昌一同堵住一側抱著雙臂瞧著熱鬧,毓婉當下沉下心,落下臉回望周鳴昌:“周老爺來我們佟家是做生意,還是探親友?”

周鳴昌冷笑,滿不在乎的說:“我是來催債的,怎麽你公公不肯幫你們還錢麽?”

毓婉看看他身後噪雜的債主們多是些熟悉的麵孔,不覺皺眉,整個人繃直了身子走過去,“我以為是為了什麽,不過是這些事,今日我剛剛從黎家晚宴回來,不曾隨身帶上匯豐的支票,周老爺若有耐心,可等改日再來拿,今日就先打道回府吧。”

周鳴昌一直在笑,那笑容分明是不相信毓婉,直指她在撒謊:“如今海防吃緊,工人罷工,遠達紗廠著火,杜家實業究竟到了什麽樣子,大家心裏有數,生意場上來往多年,誰還不知道誰家的底細呢?杜二少奶奶,你也別當著咱們唱空城計了,今天不給錢,我是不會走的。”

見他如此無賴,毓婉也確實沒了辦法,想扭身低頭進內看看母親,反被一幹債主攔住,為首一人正是遠方的伯父,仗著自己年歲大輩分高,捋著胡子說:“侄女,你這樣走了,誰來還債?你可不能學那些沒孝心的女子,丟下你父親母親自己在杜家躲起來享福阿!”

一句話說得毓婉臉色漲紅,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他,嘴角含著冷意:“若不是敬你是我伯伯,今日這話我定要你當中道歉!”

“嗬,嗬,你拿什麽讓我道歉?憑佟苑上的瓦片麽?”那老者圍著毓婉不讓入內,毓婉左右騰挪也進不去內宅,雙方糾纏許久,她急了,恨不能推開這些人衝進去看母親,周鳴昌以眼神示意手下圍過去,無論毓婉從人群的哪裏鑽出去,都有膀大腰圓的男子擋在麵前。

毓婉見狀停住腳步,返回身盯住周鳴昌,,周鳴昌並不做聲,佯裝什麽也不知道隻是拿著煙吸了兩口,從鼻子裏噴出煙霧。

就在此時忽聽得門外一陣嘈雜腳步聲,緊接著有人朗聲冷笑:“聽說今日有人催我嶽父還債,我來看看,究竟都是些什麽人堵在佟家門口,不想離開。”

門口擁擠的人們聞聲散開一條路,杜允唐似笑非笑的邁步進入花廳,西式三件套的佯裝,錚亮的黑色皮鞋,走路頗急帶風而入,一雙風流笑眼盯著毓婉埋怨道:“我在黎家等了這麽久,怎麽你先來嶽父家報喜了?”

眼前被債主堵門這樣的情景讓毓婉異常尷尬,父親母親被逼要債,她先前又拒絕過杜允唐的資助,如今被他看去了窘態心底隻覺得萬分難堪。以他的性子大約又要忍不住嘲諷她幾句罷。

杜允唐此次倒沒再調侃毓婉,隻是走到佟鴻仕麵前,深深鞠躬表達歉意:“嶽父,今天本是要和毓婉一同回來的,不料有些公務先耽擱,來晚了。”

佟鴻仕聽得出杜允唐是在為自家解圍連忙笑吟吟擺手:“不晚不晚,正好用過晚飯再家去。”

這些債主何等識得顏色,見到杜允唐已經心裏咚咚鏘敲上了鼓,說佟毓婉失寵杜家還真沒人相信,看杜家二少爺這態度,莫不是他當真來為新婚妻子還債的?也許,杜家還真能拿出個幾十萬來買下佟苑呢。各個人心裏揣了好奇踮腳看著熱鬧,唯獨杜允唐當著大家繼續演戲,將毓婉撈在懷裏,“嶽父,毓婉可與你報喜了?”

佟鴻仕楞了楞,連搖頭:“沒有,何喜之有?”

杜允唐見佟鴻仕兩眼發直,隻是笑,犀利的目光掃過門內外一幹支楞耳朵等著聽消息的債主們,將聲音提高了幾度:“就是您與嶽母快要做外公外婆了。”

這樣私密事當眾說出讓毓婉確實有些難堪,可這也是一顆再好不過的定心丸,債主們聽見毓婉懷孕的消息果真先躊躇起來:有了這寶貝金孫,杜家當真是不能不管佟家的,佟家不過區區幾十萬債務算得了什麽,怕是來日家產都要分給佟家一半也是有可能的。

杜允唐又提高了聲音,揚眉笑道:“所以今天我才陪著毓婉來給嶽父嶽母道喜,順便還帶了這個來。”他話一出口,從身上的月白西裝裏掏出一疊匯豐銀行的支票,從容不迫的朝眾位債主揚揚手:“說到底佟家不過是損失了一點點錢,杜家哪能不幫呢?”

毓婉看見杜允唐手中的支票不覺有些奇怪,以她了解,杜家現在想拿出三十萬借給佟家根本不可能,杜允唐究竟是從哪裏弄來的支票?莫非是與其他朋友借的?

可就在大家麵麵相覷議論紛紛之時,杜允唐又將支票揣回衣袋,向伸直脖子看著支票的債主們欣然一笑:“隻是我想問問在座的各位,是現在要錢呢,還是願意投資入股杜家實業呢?”

對麵的債主們如同被這句話炸了鍋,嗡的一下議論聲浪一下子迸發出來,他們原本就是想尋一份錢生錢的買賣,佟家西藥雖然做不來,但杜家的實業還是可以參與,就坐落在上海見得著的實業可遠比漂洋過海的西藥更吸引人,眾人心思明顯被杜允唐煽動的有些活絡了。

周鳴昌有些急了,見眾人躍躍欲試有將借據收回去的搖擺事態,立即站起身冷笑:“如今杜家實業已難自保,交與杜家與扔進黃浦江有何區別?”

一句話,又將眾人的興奮打回原型,是阿,杜家自己都難保,交給他們,不如同拿家底打了水漂?

毓婉倒吸口冷氣望了一眼杜允唐,他這樣是在走一步險棋,若是眾人又聽從周鳴昌煽動向他要回錢財,怕是杜允唐懷中所揣的那些支票也未必能夠真正當眾償還這些債務。

他賭的,其實就是人的貪欲。

杜允唐將毓婉手拉入自己掌心,毓婉心中焦急並不肯於他牽手,他強勢將她十指相扣,低下頭眼睛一動不動的瞧著她,“今天我還想與你說件喜事,有家外國汽車出口部門在南洋的遠東分支機構遷至上海,我今日剛剛與他們接洽過,他們願以遠達實業作為供應商,提供必要生產用具,這樣的好消息,我想與你最先分享。”杜允唐的手握得很緊,毓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立即喜上眉梢,笑著道:“果然是個好消息,可是有救了。”

“我與父親說了,咱們再將遠達紗廠恢複起來。”杜允唐言語中恍若真有這樣的希望在遠方等著他們,他沒有停頓,又昂起頭問:“各位想得如何?”

議論的聲潮戛然停止,眾人靜靜的等待第一個投向杜家的人,他們不想發財落於人後,卻也不想做第一個周家眼中釘。眾人大氣也不敢出,小心翼翼等待著。

先前為難住毓婉的遠方大伯見狀當即慶幸自己沒有將收據抵押給周鳴昌,為求外財,他硬了頭皮從懷裏掏出佟鴻仕蓋了印章的收據顫巍巍遞過去,訕訕笑了:“侄女,這可是你伯伯我全部家底了。”

毓婉臉色冰冷,並不肯看那張收據,整個人扭向杜允唐,杜允唐看毓婉模樣就知方才此人曾經為難過她,臉色微冷,伸手接過後又在空中揚了揚:“還有麽?沒有的話,我馬上退各位錢。”

一句話如同迎頭棒擊敲醒了夢中人,眾人忙不迭將自己手上的票據送上去,一些已經將收據抵押給周鳴昌的人隻管咬牙跺腳肉疼,甚至還有人開始小聲哀求周鳴昌將收據還給自己好去送給杜允唐,周鳴昌大怒咆哮道:“你們當周家是什麽,想借就借,想退就退麽?”那些討要的人被他怒火震懾住,隻得望著杜允唐手裏的借據哀歎自己目光短淺,萬沒想到就差這麽一步,與發財的機會失之交臂。

杜允唐齊聚一些票據後,將它們暫時壓在佟鴻仕麵前的桌上,而後從懷中掏出那疊支票對周鳴昌笑道:“周老爺,清點吧,這些支票,相信絕對足夠還您手上的債了。”

作者有話要說:看見有看官大人催更,這個……某城周一至周五更新,各位看官大人好歹讓某城陪家人過個周末哈……

還有某城手裏還有其他的工作,今天是將其他工作在三點時趕完,才寫的這些,現在準備出去覓食……各位看官大人先將就看。

PS:那家在上海投資的汽車公司是美國通用,1922年將設置在馬尼拉的分支遷到上海,並與上海本土實業家合作一些小項目。此處借用,並非史實。

另,有沒有覺得小肚子很帥……

☆、從此陌路下

杜允唐的英雄救美確實緩解了佟家眼前的危機,毓婉不得不承認,他雖然喜歡在工作上玩世不恭,但在運用尋常人心中的貪念上則如魚得水,也許,他素來喜歡用紈絝外表掩蓋自己真正的才能,畢竟在那樣的家庭裏,懂得隱藏才能走的更遠。

周鳴昌派人接過杜允唐手上的支票,當眾清點核對過,居然還超出五萬元,周鳴昌又將手中清點完畢的十萬債據推到杜允唐麵前,再挑出一張大額支票還給杜允唐笑道:“算我入股十五萬。”

毓婉驟然抓緊杜允唐衣角,緊張的望著他。這筆錢不能拿,如果接受周鳴昌入股,從此杜家與周家便有了割不斷的生意往來,也會讓周鳴昌輕易明白他們此刻隻是在擺一道延遲還債的戲碼,到期根本無力支付那麽多本金和分紅。

杜允唐對此倒似乎無所畏懼,將支票收過來放在掌心,似笑非笑的向周鳴昌鞠躬:“周老爺不愧在商場上斡旋多年,晚輩自愧不如。”

甚好的台階,憑此雙方都能全身而退。刹那間,在花廳內原本屏住呼吸的人們開始哈哈大笑起來,先前劍拔弩張的尷尬氣氛瞬時被緩解,毓婉原本已經癱軟的身子始終由杜允唐固定在腰旁,背後那股力量正支撐她千萬不要倒下去。

周鳴昌沒有順利拿到佟苑,心有不甘,見杜允唐還有心情,皮笑肉不笑對他說:“真沒想到,賢侄對內人如此照顧,如果不知道咱們三家恩怨的外人,還以為已經冰釋前嫌了呢。”

話音未落,杜允唐臉色變冷:“周老爺什麽意思?”

周鳴昌看看左右翹首等待j□j的眾人,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沒什麽,此事,你知,我知……”

他伸手指了指毓婉:“她知……”而後睨了眼睛回頭看看,“還有小兒霆琛知曉。”

別有深意的話使得熟悉那段緋聞秘事的人不約而同會心一笑,杜家二少奶奶為了殺死周家姨娘鬧得風風雨雨,又周旋在杜少爺和周家少爺之間左右逢源,雖然擇高枝攀上了杜家,暗中卻在與周家少爺私定終身,如此**的豪門恩怨,怕是早已街知巷聞了,偏杜二少爺還似乎被蒙在鼓裏。

周鳴昌洋洋自得對杜允唐說:“若我是賢侄就不會對杜二少奶奶有喜一事那麽高興了。”

縱然他的言語半遮半掩的隱晦,實則仍是直指毓婉失貞,杜允唐原本抓住毓婉腰肢的手臂漸漸鬆了下去。他輕易喪失的信任讓她心頭冰冷,毓婉閉上眼睛,手也從他掌心抽出。

“周老爺不妨說清楚些。”杜允唐冷笑,眉目幾乎憤而倒立。

“看來,我來晚了。”門外又有人驀然開口,毓婉聽得聲音愕然抬頭望去,正看見周霆琛邁步入內,一如既往的質地厚重的黑色風衣,壓低的黑色帽子,臉色凝重,他的步子也有些匆匆,趕至花廳內的他也看見杜允唐摟著毓婉愣住,隨即將原本準備掏入懷中的手悄然拿出。

毓婉心中隱約知道周霆琛也是來救佟家的,隻是晚了一步,周鳴昌一眼瞧出兒子此次來到佟家是欲救毓婉,為不讓周霆琛再與這個女人有任何聯係,一把攥住兒子的手腕:“你來做什麽,莫不是你還念著舊情幫杜二少奶奶還債?”

杜允唐聞言臉色變幻,將毓婉腰重新摟緊,笑得分外坦然:“周老爺說笑了,那些陳年舊事提它作甚,我與霆琛本就是好兄弟,朋友之妻不可戲,霆琛當然不會那麽不知分寸,他來日還要做我兒子的幹爹呢。”

周霆琛霍然抬起頭盯住毓婉,被他逼視的毓婉臉色發青,神色恍惚,整個人有些站不穩的虛軟,杜允唐握住她的手,輕柔的問:“毓婉,你說呢?”

當著場麵上這麽多人,她該如何說,如何做?

顯然,人人都在等待眼前三人決裂的好戲,三人越是鬧得歡騰,他們越是開懷,明日清晨周家杜家的名譽將因此毀於一旦。

毓婉深深吸口氣,應聲點點頭:“是,周家與杜家世家交好,怎會因為一些流言蜚語毀了多年的父輩交情?”毓婉木然說著,整個心仿佛被萬千生了鏽的鈍刀子剮成片,疼得全身上下直顫,她咬住牙繼續說道:“我與周先生從幼時相識,他曾是我救命恩人,於情於理自然感情親厚些,但我嫁與我的丈夫杜允唐,此生此世定不離不棄相隨,也隻有他才能在危難時救我佟家,兩者與我,一位是兄長,一位是丈夫,我此生能得兄長照拂,丈夫疼愛,死而無憾。”

杜允唐伸手捂住毓婉嘴,神情凝望住她,灼灼雙眼蘊含無限愛意:“不許說這些,別忘了,我們還有孩子在,你與我還要一同看著他出生。”

毓婉閉上眼,不願再配合杜允唐為掙回男人麵子而演戲,更不願去麵對周霆琛迢迢趕來為自己解困的良苦用心,整個人背過身軀掩住滿臉流淌的淚水,不想再麵對眼前這些讓她頭痛欲裂的場麵。

周霆琛就這樣站在毓婉對麵,望著她的背影,許久沉默,仿佛她說的每一句都在用最尖銳的刀子刻在心頭。

花廳外原本陰沉的天忽又有了雨意,風卷了院裏沙石嘩啦啦旋舞著上了半空,烏雲迅速壓低了天際,一滴,兩滴,豆大的雨點終於砸落,院子裏站的債主們呼喊著:“下雨了,沒什麽好看的,走吧,走吧!”

頃刻間人退了大半,整個大廳顯得空蕩蕩的,還有不死心的周鳴昌和幾個隨從站在花廳正中,周霆琛低了頭,語聲低沉:“好,那我先告辭。”

說罷,他走上前,從懷裏掏了一個信封壓在佟鴻仕麵前,並沒再說一句轉身離去,佟鴻仕錯愕的將那信封打開,猛地雙手合攏,驚慌的目光正碰上杜允唐的探視,他隻是心虛的笑:“一些小東西,不足掛齒。”

****

用不了多久人已走得幹幹淨淨,毓婉就這樣愣在花廳正中,仿佛方才發生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夢境,此刻,大約是夢醒了。

她有些虛軟,身邊的杜允唐才放開了手,冷冷的說道:“都走了。”

毓婉狼狽的點點頭,將臉上的淚不露痕跡的擦去。她恍惚的走進內宅,到了父母房前,素兮正坐在門口值守,看見毓婉臉色慘白連忙上前攙扶,毓婉擺擺手:“太太呢?”

素兮噓聲:“方才太太被周家老爺氣著了,說是想要休息一下,讓我在外麵值守,我聽著裏麵沒什麽動靜,大約是睡了。”

毓婉惶急皺眉:“你說太太在睡覺?”

那氏的倔強脾氣毓婉是知道的,別說此時門外債主已經圍滿花廳,便是隻有周鳴昌一人在佟家撒野她也無法咽下心中惡氣,此時此刻將素兮支到門外,她在內睡覺必然有蹊蹺。感應母親已有不測的毓婉慌亂的砸門,門已由內插死,毓婉仿佛發瘋一般用身體撞擊房門,怦怦幾下紋絲不動,接到消息的佟鴻仕也杜允唐也趕了來,見毓婉這般連忙吩咐素兮攙了去,下人再去撞房門。下人們尋家夥的,撬門鎖的,丫鬟們準備水盆為毓婉淨麵的,整理衣衫的,院子裏忙做一團。

雷聲過後,雨傾盆而下,已經被攙扶到廊下焦急等待的毓婉緊緊抓了身邊的柱子,杜允唐拉住她的胳膊,生怕她過於衝動傷了腹中孩子。下人們用桌凳砸開房門,主人房門鎖多是西洋製造,眾人費了好大力氣才將房門砸開。

嘩啦一下子,房門被推開,為首的素兮嚇得當即尖叫:“太太,太太上吊了!”毓婉一把推開杜允唐,不由分所往廊下衝,下人們慌手慌腳撲上去往下解那氏,從白綾上放下扛到**,再探鼻息早已經沒了。

衝進房內的毓婉撲在那氏已經冰冷的身體上放聲大哭。任憑她如何喚醒母親,那雙緊閉的雙眼也再未睜開。

佟鴻仕見妻子上吊自盡拍了大腿蹲在雨中嚎啕大哭,一些受過那氏恩惠的家人們見狀也紛紛趴在地上慟哭不起,隻有毓婉還不敢相信母親已經離自己而去,不停的哭道:“母親,婉兒來了,婉兒已經將他們趕走了,再不會有人來欺負佟家,母親……婉兒來晚了……母親你睜開眼,你馬上就要做外婆了……母親……”

在毓婉的記憶力,母親永遠是剛強不屈的,也正因為個性過於強硬她與父親每每爭吵時,多半是父親讓著咄咄逼人的她,為此,毓婉曾討厭過母親,若她能換一個性子,也許佟家會更加和睦些。而這一次母親就這樣輕易離開了自己,甚至還不等她來到佟家,甚至還不等她告訴母親又有一個小生命即將誕生,就這樣毫無眷戀的離去了,仿佛拋下了所有,被母親拋棄的恐懼一下子湧入心頭,毓婉終於趴在母親身上放聲慟哭。

定是在她來之前母親受到了巨大的侮辱,這樣的侮辱能讓素來看重顏麵的母親甚至不惜憤然自裁,毓婉環顧四周,一把將素兮抓過來,渾身顫抖的問:“是不是周鳴昌,是不是他?”

隻有那個無恥的地痞才能將母親氣極,也隻有是他才會逼得母親以死決斷。毓婉赤紅的雙目狠狠盯著素兮,這樣瘋魔的小姐讓素兮驚恐得連說話也很難,她顫抖著從太太已經卷曲的手指中抽出一卷紅色帩紗,上麵赫然繡著鴛鴦同喜,喃喃的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毓婉愣住,全身上下冰冷僵硬,她慢慢從素兮手中接過喜帕不住的簌簌發抖,素兮想要上前扶住她,還沒等挨近,她猛地揮手抽自己耳光,啪的一聲,震住在場所有人,很快她左右開弓用力抽打,牙齒咬住的嘴唇已經開始滲出血絲,仍不肯停手。白皙的臉頰駭人的漲紅,五指紅印爬滿兩腮,她一下一下抽個不停,無論素兮如何拉扯也阻擋不了她想要懲罰自己的執念。

是她,是她給母親蒙羞,母親那樣執著世家禮儀,那樣講究女子德行,看見被他人拿走的喜帕如何能淡定處之。是她逼死了母親,讓母親絕望。母親一輩子辛辛苦苦的教誨都為個男人拋諸腦後,寡鮮廉恥到了極致。

“夠了!”杜允唐站在毓婉身後鉗製住她瘋狂的動作,將她的頭按在自己懷裏:“是周家逼死了你母親,與你何幹?”

毓婉閉上眼睛,淚流滿麵:“是我,是我逼死了我的母親,我罪該萬死。”

*

記者手記:

我們陪同佟老太太一行人順利的來到佟苑,曆經風雨的佟苑比我想象還要殘破,曆經了抗日戰爭,國共內戰,建國後,又曾將此地租賃給尋常百姓,改革開放前後總共更換過幾批居民,直到最近才定為事跡保護建築保護起來。佟苑能在近百年曆史中保留原來麵目已是不易,那些殘敗的牆壁和脫落的紅漆似乎已經算不得什麽了。

佟老太太由孫子推著輪椅走進這座生她養她二十幾年的家,她一寸寸的撫摸斑駁油漆的大門,而後又眯著眼睛看佟苑的門匾,門匾的年代並不久遠,剛剛從香港空運上海掛上的,黑色底漆金色大字寫得格外剛毅硬朗,據那位曾在電話裏與我通話的買家說,這塊匾,是那個人寫的。

我仔細打量正看匾的佟老太太,她似乎也覺出了什麽,混沌的雙眼盯著佟苑兩個字一動不動,過了許久才歎口氣,“走吧。”

我走上前,蹲在她身邊:“這個匾……”

“挺好。”她從容的點點頭,示意旁邊的孫子將氧氣袋為自己戴上。

我還想提問,可見到她用力吸氧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也許,她知道這個字是他寫的,也許,不知道。

實際上,已經不必逼問了,她不想說,我們又何必去在老人麵前掀開過往傷疤呢?我扶住老人的輪椅,一步步與她一同邁入那個風雨飄搖的19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