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佳人

第二十四章

天翻地覆

身穿戎裝的沈之沛在沙遜先生麵前態度毫無從前囂張之態,不僅僅是毓婉和周霆琛,甚至全場賓客無不大感意外。眼下世局微妙恰對沈之沛最為不利,她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外界諸多猜測,突如其來與沙遜相交,難免會讓賓客心中隱約猜想沈將軍也在開始準備退路了。

沙遜先生為求生意無往不利,對眼前雄霸上海灘軍政大權的將軍也自然了解底細,他自從業務迅速擴張開始,常有以沈之沛名號索要賄賂的軍官,他向來不予為難,正如中國俗語所說圖個破財免災,所以沈之沛貿然相見,他神態從容自問並不心虛。

兩人寒暄擁抱,可為各自心懷謀算暗中短兵相見,偏就在此關鍵時刻,沙遜似突然想起什麽,高聲向舞池中招呼:“毓婉!過來!”

在場所有賓客目光悉數轉到毓婉身上,其中無論是豔羨還是嫉妒都讓毓婉備受壓力,心驟然沉落。

她從容走過去落落大方站在沙遜先生身邊,淡定伸出手去粲然一笑:“沈將軍,許久不見了。”

守在沈之沛身邊的雪梅見到毓婉也是驚愕,從大姐口中她早知道毓婉被杜家趕出門一事,隻怕有損黎、杜兩家顏麵並沒在沈之沛麵前聲張,可毓婉突然出現此地,且穿著打扮依舊光鮮亮麗著實讓她有些驚訝。她和沈之沛尚且恭敬三分的沙遜先生是何關係,為什麽他偏要與她介紹?

“杜二少奶奶,沒想到在這裏也能碰見你,看來,你是沙遜先生的朋友?”沈之沛與佟毓婉幾次交手,曉得這女子胸有溝壑非一般等閑之輩,如今竟又搭上了沙遜先生。倘若此刻與她為難,接下來的事必然不好相與,所以他索性佯裝打哈哈將毓婉身份套出。

毓婉與沈之沛客套欠了欠身並沒有說出自己真正身份,反是沙遜對毓婉嘀咕兩句,毓婉當下抬頭對沈之沛微笑回答:“沙遜先生說我是她的紅顏知己,生死摯交。”

沈之沛嘴角微微抽搐,沒想到佟毓婉與沙遜有了莫逆關係,一旦他將自己從前所作所為告訴沙遜,怕是再難成事。不如搶先一步與這個猶太佬先定了交易,日後再反悔也難。所以沈之沛對沙遜伸出手指點樓上:“沙遜先生,我與你有事密探,不知方便不方便?”

沙遜並沒有反對當局者的邀請,兩人另從樓梯盤旋而上去了包間,嚴嚴實實將門關緊,並有數名士兵荷槍實彈把守,謹防旁人竊聽。

雪梅被沈之沛留下臉色難堪,毓婉察覺雪梅尷尬,從侍者手中端過酒杯遞過去:“又是許久沒見了,怎麽樣,最近過的好嗎?”

滿腹心事的雪梅偷偷拉過毓婉,又瞥了背後不遠處的周霆琛:“毓婉,好像我每次見到你都在為我的家人道歉,聽說你之前離開杜家,是因為我大姐從中驅趕才逼不得已離去,其實我大姐這個人並不心惡,有些事他也是身不由己,你千萬不要恨她,我願意替她跟你道歉。”

“那些事,我已經忘記了,我現在過得也很好。”毓婉淡然開口,可她越是淡然雪梅越覺心中愧疚,她歎口氣:“這些年辛苦你了,如果不是我們家……隻是,你現在真的與周先生在一起了?那你與杜家……”

毓婉回頭,目光掃過周霆琛,周霆琛正沉了臉色站在自己背後,似在隨時準備反擊她身邊潛在的威脅敵人,她刻意將話題岔開:“你最近要小心些,我聽說總有鬧事的學生去衝擊將軍府邸。”

黎雪梅知道毓婉不想說便不再問,她滿腔子的話正堵在喉間不知該怎樣向毓婉開口,眼前是她唯一敢**心機的朋友,也是從未異心對待她的朋友,可此時,她卻得盡快勸他們離開。

雪梅猶疑的目光使得周霆琛瞥了眉頭,再掃視那些與沈將軍前來的士兵行動嚴謹,並不見異樣,似乎看不出有什麽不妥之處。他端了酒杯貼在毓婉耳邊親昵叮囑:“你小心些,我先去與朋友打聲招呼。”

毓婉點頭,周霆琛端了酒杯警惕走向旋梯,守衛士兵果斷從腰間掏出短槍,聲音冷硬喝令:“將軍在與沙遜先生談事,禁止走動。”

周霆琛將右手攤開舉過頭頂,是以自己沒有攜帶武器,隨後慢慢轉身,眉頭更緊。

舞池內的音樂重新舒緩開始,一對對貼合在一起的磨蹭的男男女女也不見有何異樣,他望了一眼毓婉,毓婉麵容上正浮現不敢置信的表情,而在她對麵的雪梅似正在努力說服她,可惜音樂淹沒了舞池中所有聲響,所以她們兩人的表情隻能用猜而不是聽,周霆琛目光與毓婉交錯大感不妙,迅速徑直向她走去,遽然拉起她的手:“快,跟我走!”

毓婉不明白雪梅為何突然逼自己離開金百合,而周霆琛衝過人群也要帶她離開,兩人言語舉動不謀而合,毓婉更是怔怔。還再不來及猶豫,她的身子已被周霆琛拖動,兩人迅速穿越人群向門口走去。

“我懷疑,此處要有大事發生,咱們趕緊趁機先走。”周霆琛用隻有他和毓婉能夠聽清的聲音開口,剛毅麵龐透出無比堅定冷靜,他攤開麵前擁抱的一對對男女,頭也不回向外闊步走去。

他的一席話令毓婉大吃一驚,驚慌回頭再看提醒自己的雪梅。斑斕燈光的舞池中,雪梅臉上的表情已由之前愧疚擔憂轉為一絲即將衝破牢籠的快慰笑容。雪梅異樣笑容讓毓婉內心恍惚,莫非,雪梅……

周霆琛帶毓婉剛衝開舞池,沈之沛同沙遜先生達成了某種既定協議,兩人握手寒暄從樓梯上走下,為不引起注意周霆琛當機立斷與毓婉將步子放慢,在人群中再度擁在一起,似專心致誌隨音樂跳舞。

沈之沛邁下樓梯行至金百合門口才又想起雪梅,重新回頭向舞池中憂心毓婉沒有逃脫的雪梅微笑招手,“來,雪梅,和我一同告別沙遜先生。”

士兵為保護雪梅安全,將中間紅毯攔截出一條無人幹擾的道路,被士兵擋在身後的毓婉和周霆琛距離沈之沛極近,毓婉從周霆琛肩膀探過視線去看雪梅,在沈之沛目光注視下,雪梅又恢複了溫婉恬靜,綻了笑容慢慢走向丈夫。雪梅的笑容輕易可以看出虛假與僵硬,腳步甚至有些遲疑,似乎她早已知道沈之沛身邊安放了炸彈,稍一碰觸就會轟然將身邊一幹眾人炸得支離破碎。

雪梅行身錯過毓婉身邊時,定定望了她一眼,眼底皆是責怪與無奈。

沈之沛將雪梅拉到自己身旁將她的手強抓過去,唇貼在她耳畔輕柔開口:“與沙遜先生告辭,寶貝。”

手腕如同被捏碎般劇烈疼痛,雪梅臉龐因痛苦而有些抽搐,她被迫伸出手與沙遜先生握住,任由沙遜親吻後,肩膀當即被沈之沛控製住向外踉蹌離開。

原本荷槍實彈把守金百合的士兵們簇擁兩人走下台階,毓婉還想跟上,周霆琛用力拉住她的手臂緩緩向後退去:“不要,我們等他們走了再走。”

方才緊急提前出門的人是他,眼下又要求必須延後離去還是他,毓婉心中有些不解,沈之沛和雪梅駐足車前,雪絲飄揚而至,沈之沛似心懷寵溺將雪梅鬢發間沾上的雪粒子拂去,偏他一伸手雪梅不自然閃頭。

定定望住近在咫尺的女人,沈之沛麵容陰鷲。

毓婉將一切頓悟,在想開口,沈之沛已將雪梅塞上車自己也探身進入,兩人並座向沙遜先生擺手告別。

“雪梅有危險!”毓婉的嘴恰被周霆琛寬厚手掌按住,緩緩搖頭:“將軍夫人未必真有危險,怕是將軍性命堪憂。”

沈之沛與雪梅並坐在車內,雪梅一改平日裏最喜歡挽著沈之沛雙臂的親昵動作,目光不自覺總盯住車窗外,心中更是亂到極點,沈之沛盯住她惶惶臉色,眯起眼,猝不及防掐住雪梅的脖子,偏語氣又是親昵溫存:“寶貝,在想什麽?”

被窒住呼吸的雪梅,霎時間回過神來,勉強展現笑容給沈之沛看:“將軍當真要離開上海嗎?丈夫遠行,身為妻子的我必然心中擔憂。”

沈之沛似轉怒為喜,將手指緩緩離開雪梅脖頸:“我已做好安排,明日一早就離開上海灘。”

雪梅似十分驚詫望住他,“這麽快?”

沈之沛臉色凝重的目視雪梅緊張麵容:“你,想跟我走嗎?”

雪梅遲遲不肯開口,沈之沛哼了一聲,她才囁嚅回答:“我母親兄長姐姐一家子都在上海,我不舍得……”

“我早知道你不願意跟我一起走。不過,你的家人不是有原因……”沈之沛一把抓過雪梅的手,手握槍杆半輩子的他手勁力道超乎尋常,幾乎能將雪梅手腕掰斷:“是不是,你還有別的想法?”

手腕劇痛傳來,雪梅在忍不住眼淚,兩行清淚瞬時流下:“我怎麽會不想跟將軍走?隻是從將軍決意離開那日起,何嚐真正想過我的處置?我聽副官說去南陽的機票早一個月前就買好了,區區幾張有數的船票根本就沒算上我的,我現在不給自己留些顏麵又能如何?好歹即使來日被將軍一起也不至於太過傷懷!”

沈之沛大為意外的是黎雪梅居然探知了船票,不過他沒有動怒,心間浮現出複雜難以言喻的滋味,再細瞧了雪梅哭紅了鼻尖,眼淚更是一雙雙下落,似真從心底傷了心才會如此難過。

沈之沛任何時候都不曾對女人心軟過,偏雪梅的眼淚令他心疼憐惜,索性將眼前弱小的女人摟在自己懷裏:“你怎麽這般傻,如果不帶你走,我走也沒什麽意思。”

雪梅梨花帶雨的抬起頭,癡望眼前魁梧的男人:“真的嗎?那船票?”

“那些船票隻是我用來掩人耳目的工具,為的是防止在離開時被北麵獲悉派刺客刺殺我,我早選了另一種方式出行早交代下去準備了。雪梅,你放心,除了你,我不會帶上別人的。”

沈之沛的承諾讓雪梅心中一動,酸了鼻子撲在他懷中哽咽:“將軍,你要是當真離了雪梅,雪梅都不知道怎樣活下去……”

沈之沛緊緊攥住雪梅的手,在未開口,雪梅從不是他出逃計劃中的一部分,但此刻她的癡心終究還是感動了他,若是今晚無事,他或許會名人改變出行名單。畢竟在未來的日子裏有她陪伴,漫漫長夜也不會太過寂寞。不過是臨行多添一人衣箱,又有何難。

沈之沛閉上眼睛,心中謀劃明日出行線路以及流程。雪梅見沈之沛一切成竹在胸,便悄悄將沈之沛身上的大衣合攏些,沈之沛將雪梅不安分的小手抓在胸口按住,雪梅含羞依靠在他胸口,雙眼焦急望向窗外。

轟的一聲巨響,如同炸雷頭頂響過,沈之沛車前被炸出一個巨大坑井,騰起的火光發出煙霧升至半空,震蕩的炸彈威力嚇得周邊行人四散奔逃。

車旁四周端槍護衛的士兵們被炸傷,剩餘幾人如臨大敵槍口朝外將車子圍住,方崇山拉開車門上前探查沈之沛傷勢,隻見車窗玻璃破裂,雪梅全身是血在沈之沛懷中似沒了氣息,方崇山探手試將軍鼻息,沈之沛驟然睜開眼抓住他,“做什麽?”

方崇山連忙拉起沈之沛:“將軍,我來護衛你離開!”說罷,二話不說將沈之沛從車內救出,另有多名副官用大氅披在沈之沛肩頭,掩護他向另一側胡同奔去,一行人沒跑兒步,沈之沛乍然回望,滿身是血的黎雪梅還躺在已無法前行的車上,身上蓋滿玻璃碎片。

女人對於沈之沛來說隻是夜間床伴,可雪梅的幽幽哭泣和告白終還是打動了他內心深處的柔軟,持槍征戰多年,他第一次如此向往歸隱後的安逸生活,雖明知眼前伏擊皆可能與雪梅有關,但心中長期忽略雪梅感受的愧疚異樣冒了出來,逼他做出後悔半生的舉動,他眯起眼睛下令:“去,把夫人也帶上!”

又有副官遵命,忙搭了性命冒死衝回車上將雪梅背在肩頭,跟在一隊人身後。一隊人數次從小巷子分散又聚合,唯恐再中了伏擊丟掉將軍性命。不過安放炸彈的人似乎隻想當街襲擊沈之沛這個賣閥,並沒有繼後的大動作,更不曾聽見槍彈飛過聲響。

沈之沛等人曆經周轉,不想自己還能順利回到將軍府,眼看將軍府在望,沈之沛掙脫為副官扶持大步向前走去。將軍府門前佇立的許浩南見將軍臉上帶血大為驚訝,迎上去攙扶:“將軍,是誰伏擊了您?”

沈之沛臉頰負傷嚴重,血順著脖子慢慢流淌,先是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帶血吐沫:“去,查,這是到底是誰幹的,凡是牽連在內的人等一律當場擊斃不用來我麵前回話!”

如果此次行動是革命黨所為,那麽炸彈刺殺將軍顯然是在公然宣戰,如果是北方直係奉係掌權者,便是暗示他再不表態將死無全屍,或許還有可能是南京政府軍派遣來的間諜,畢竟隻有他們才有可能洞悉他的出行線路埋伏下炸彈,這其中有沒有可能是對他出行了如指掌內鬼?

沈之沛將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看了個遍,不容分說走到許浩南近前抽了個耳光,“內鬼是不是你?”

許浩南身體直立,頭垂低目視腳尖始終保持謙恭謹慎姿態:“屬下知錯!”

不可能是許浩南。

許浩南身上還留有替他擋槍彈的巨大傷疤,倘若真想他死,隨時動手都不會有失敗結果。

真的不是許浩南嗎?

再想想雪梅近來的詭異態度,沈之沛不難猜想她早已知道有人準備行刺,隻不過她並不知道是在何時何處。這個能透露行刺內情的人與黎雪梅交往必然密切,而眼前這個高挑身材的軍裝青年似乎正是黎雪梅偷情的不二人選,除了他再不會有人能夠有如此多的時間和機會貼近雪梅。沈之沛點點頭,不緊不慢高聲命令:“來人,把這些人都推出去斃了!”

為沈之沛被伏擊趕來的是關門惶惶相覷,數十士兵魚貫湧入,將幾人雙手死死按住,其中一人不甘心被冤枉狂呼高喊:“將軍,我們沒有!我們當真沒有!”

沈之沛目光溜住許浩南,見他態度未變,即便被士兵推搡跌倒未有恐懼,沈之沛走過去,拎住許浩南衣領:“你不怕死嗎?”

“屬下問心無愧。”許浩南迎上沈之沛探究目光,眼底淡定從容,沈之沛幹淨利落從腰間掏出貼身的勃朗寧手槍抵在許浩南太陽穴上:“好,既然你問心無愧,那就先幫我去陰曹地府探探路!”

許浩南甚至眼睛都不曾眨動,任由沈之沛緩緩扣動扳機。

死亡隻此一瞬,被士兵們準備綁縛的士官們紛紛錯愕,沈之沛的性格多疑善變他們皆已知曉,可毫不留情的殺掉世侄的行徑還是讓他們真心驚恐,因為他們突然意識到,一旦許浩南真被沈之沛擊斃,將意味著沈之沛不會繞過在場任何人。

沈之沛毫不留情扣動扳機,許浩南依然表情絲毫沒有改變,依舊心懷坦蕩,目不斜視。

扳機嘎吱吱按到最後,眾人唬得閉上雙眼,聽得從黑黑槍管裏發出一聲清脆聲響,啪!

在場所有人的心陡然隨之跳動一下,再睜開眼,許浩南仍佇立在沈之沛麵前,沈之沛嘴角上揚:“好,許參謀,我信你忠心耿耿,現在跟我進來!”

許浩南表情還是未改,手指抬過眉間敬禮:“是!”

方崇山在旁慌了神,小心翼翼趕了兩步:“將軍,那他們……”

“都拉出去給老子槍斃!”沈之沛臨行時一句話徹底斷絕所有人的希望,為人膽敢置喙坐擁兵權的沈之沛,哪怕他一把火將將軍府燒掉,也不過看心情而已。

許浩南目送昔日同僚被士兵卸槍拽走,跟隨沈之沛進入會議室,繼續保持三五步距離駐足,筆挺站立。

沈之沛在沙發上坐下,疲憊的揉了揉額角:“許參謀,其實,我早知道你和夫人的事了……”

沈之沛的開門見山讓許浩南再無防備,俊美臉龐頓時漲紅:“將軍。”

“現在,我隻想聽你一句話,你們二人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沈之沛懇切的目光投射在許浩南身上,放佛先前所有憤慨怒火均已平息。許浩南當然戒防沈之沛是在詐取口供,但他還是直向前邁出兩步,站在沈之沛麵前:“報告將軍,是真的。”

沈之沛沒有預料許浩南居然有膽量當著自己麵承認肖想夫人,他很快恢複慈愛笑意:“這樣甚好,如今我也不妨於你說清楚,這次我離開不會帶夫人走,一來她與我無用,二來她現在身上有傷我不想被偷拖延時間,我想留下一個人將她送回黎家療養。而這個人,就是你!”

變相釋放雪梅和許浩南的態度讓許浩南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他不能確定沈之沛心中真實意思,警惕地瞥了眼沈之沛手中上了膛的勃朗寧手槍。他明白在沈之沛心中黎雪梅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但畢竟曾經是服侍枕邊的女人,以沈之沛跋扈性格怎會如此輕易轉手他人?

許浩南顧左右而言他:“此次出行一切事宜皆是由將軍一手安排,定會萬無一失,即便帶上夫人,也無妨。”沈之沛此次離開上海,表麵上無論事無巨細均由許浩南一手操辦,可憑借許浩南對沈之沛多年了解知道自己手上掌握的不過是他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另一條真正用於逃離的路線,誰都不知道。

沈之沛望了許浩南忍不住歎口氣:“既然你沒這份心,我就把夫人帶走了,她跟我多年始終盡心服侍,本來是想賞她個美滿姻緣的。”

許浩南遲疑:“夫人能終生陪在將軍身邊,才是最美滿的姻緣。”

沈之沛眼底仍有笑意:“大丈夫何患無妻,你我皆是。隻是沒想到,賢侄當真是個冷情郎君。”

沈之沛的目光無形逼迫許浩南不得不抬起頭:“並非屬下無情,而是自認不能如將軍般叱吒風雲足以令女子倚賴終生。”

“好,既然你承認這份心,本將軍就索性成全你,明日一早你帶夫人離開,違令者殺無赦。”沈之沛語氣再不容許浩南拒絕。

許浩南知是再不能辯解,敬禮後默默走向會議室的門將門輕輕掩好。

沈之沛這才將手槍裏的子彈卸下,卸到本應該穿透許浩南太陽穴的那顆子彈,他眼底流出憤恨意味。

或許真有老天爺在幫著對奸夫**婦,就在他一心想取許浩南性命情況下仍能讓他僥幸逃脫,若非這顆子彈失效,他早將這夥逆賊一起殺掉,如今子彈卡殼,失去了最佳良機,他不得不為了掩蓋心中真正殺意將許浩南招進會議室,而後那些所謂的談話,不過是詐騙這個狼心狗肺的逆賊。

許浩南迎在將軍府門口從容不亂的樣子似乎早知道他會受傷,此次行刺必然脫不掉幹係,而出口將黎雪梅許給許浩南就是想先牽扯他眼前注意,令他憂心黎雪梅安危不敢輕易再次行動。

隻要明天一早,順利啟程離開,沈之沛確信自己頂會用其他辦法結束這兩個賤人的狗命。

黎雪梅傷勢並不嚴重,身上傷口多是破碎玻璃割傷,請大夫過來將玻璃殘渣從臉頰手臂上取出,消毒上藥,人已恢複神智沉沉睡去。

沈之沛借燈光打量雪梅,原本秀美的容貌此刻滿布傷口,紅白血肉向外翻著又擦了消炎的黃色碘酒,整張臉異樣駭人。他對黎雪梅與許浩南偷情一事心中就有不滿,再見她容貌盡毀更是厭惡,不過最後一日萬事小心,所以未表露出對她憎恨的真實態度。

黎雪梅乍然夢見起轟轟爆破的炸彈厲聲尖叫起來,沈之沛攬住她:“不要怕,我沒死。”

聽得失蹤聲音雪梅臉色又見蒼白,沈之沛知道她定是以為行刺失敗了心中大感失望,越發想親手掐死她,“明日一早我才上路,今夜你早些安睡。”

心中並未生疑的黎雪梅還想掙紮起身去準備離行衣物,沈之沛不動聲色攔住她的動作:“你也不必著急,我去叫傭人準備,你先好好休息。”

之所以惶惶起身去收拾衣物,黎雪梅也是唯恐被沈之沛看出她其實並不想離開,見他出言阻攔自己,隻得放棄收拾埋頭趴在他胸口上撒嬌:“雪梅當真舍不得將軍府,也舍不得上海。”

沈之沛目光直視窗外陰暗天色,一邊拍撫她的脊背一邊低聲安慰:“過幾日我們就回來了,上海灘還是我沈之沛的天下,你還是我沈之沛的女人。”

“好,將軍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哪怕是再回上海,也是好的。”黎雪梅小心翼翼回答。

“方才醫生說你此次負傷較為嚴重,胸腔有淤血不宜行動,我與許參謀商量過,讓他護送你到黎家休養一段時間,代我在南洋安頓妥當再接你過去,你看如何?”沈之沛試探詢問雪梅,手指挑起她的下頜。

雪梅聽聞要放她與許浩南出去心中雀躍,正在出神沈之沛又喚了聲:“雪梅,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黎雪梅唯恐他再生變化,忙淡淡回答:“隻怕將軍到時候會忘記我,不來接我了。”

沈之沛對黎雪梅加以敷衍到此為止,他不想與這個口是心非的女人說話,怕再多說一句都會忍不住伸手掐死她。

門外有人敲門,篤篤篤聲音連續不斷,聽上去聲音甚急:“將軍,將軍!”

沈之沛戒備,拎了勃朗寧走到門口,將房門小心翼翼拉開一條縫隙:“什麽事?”

“將軍派我送到沙遜先生那裏的匯票……”來人正是方崇山,此次更隨沈之沛撤離的秘密名單裏有他一個,被分配的任務是由他為沈之沛轉移錢財到沙遜洋行,再交由匯豐銀行從香港交匯到南洋。

聽提及錢財,沈之沛在難以保持冷靜,這些錢財是他在上海雄霸多年的全部家當,數額之龐大甚至可以組裝一次反攻南京政府的軍隊,聽得匯款賬麵出了問題,他放鬆警惕將房門大開,“錢到底怎麽了……”

話音未落,門外陰暗角落裏頂過來冰冷槍管正抵在沈之沛太陽穴上,來人朗朗一笑,“將軍,恐怕你是沒有我那麽幸運了。能讓多疑的沈將軍深夜開門,就隻有錢才行,您可真是盛起是財,頹敗也是財。”

沈之沛沒有料到許浩南會買通方崇山,畢竟方崇山跟隨自己多年,忠心程度也盡在掌握,並許以重金五十萬將其妻女帶赴南洋,萬萬沒想到在最為盡管頭獎自己出賣的人居然是他。

“將軍,你方才擊斃了十個弟兄,大家難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繼續為將軍留下來本赴南洋也許哪天又是同樣下場,所以還是將軍幫了我……”許浩南的槍口沒有一點離開的意思,反是**的雪梅聽得許浩南的聲音,驚慌尖叫起來:“浩南,你……”

許浩南笑對雪梅:“雪梅,今天傍晚將軍可是要將你送給我,來買自己一條性命,你在他心中不過是隨時可以轉手的物品罷了。”

雪梅一言不發望住沈之沛,明明就十幾分鍾前,他還對自己深情款款,原來是早洞悉了背叛後的敷衍,雪梅冷汗從額頭涔涔滲出,心中猶帶一絲後怕。

許浩南手中的槍依舊抵住沈之沛:“沈將軍,我當然知道你是在為了明日行程不得不出此下策拖延時間。所以,我不會給你再有殺了我們兩個的機會。”

沈之沛揮手打斷許浩南的言語:“不過是個區區的小蝦居然也膽敢學人搞行刺?炸彈也是你派人放的吧,難道你會部署我就不會?即便殺了我,你也逃不出上海灘去!”

“是嗎?我忘記告訴將軍了,之前我已派人下去傳消息,您明天不走了,無論是去南洋的商船還是您另準備的專列車廂都不會準時出發,我對將軍的撤退路線了如指掌,今日即便我們不能成仁,將軍也走不掉了。”說罷,方崇山一改往日猥瑣形象,身子筆挺向沈之沛敬禮:“沈將軍,您隻怕從未認清楚過我是誰。”

沈之沛眯起眼仔細辨認,奈何許浩南不再給他機會:“他是北麵特派專員在你身邊潛伏多年,與我一樣來自北洋政府,專策反你共同南下,若你不肯,就暗殺另扶植夥伴同盟。”

終於看清楚兩人的沈之沛忽然開口大笑,笑聲發自肺腑,聲音極大,雪梅驚恐捂了胸口不敢擅動,沈之沛回身,經曆背叛他仍保持軍人威儀,如炬目光直射在嬌小身軀幾乎能挖出洞來:“他們的行動也包括你嗎?”

雪梅難以承認也無法否認。行動之初,許浩南並未說出要何時伏擊沈之沛,所以她才會在金百合勸說毓婉趕緊逃離,在金百合不見行動,她隻想大約許浩南罷手了,結果路上又遇見了炸彈。前前後後她默認事態進展,卻從未眼前同床共枕三年的丈夫說個清楚明白。

他忘了麵色鐵青的沈之沛,記起沈之沛在車上說過隻帶自己一人離開,“將軍,我……”

許浩南開口打斷雪梅迷思:“沈將軍,事情還有轉機,要麽選擇與政府合作南下開伐,要麽今日斷送性命,兩條路,任選其一。”

沈之沛眼底似重新恢複光彩,嘴上不改往日粗魯罵罵咧咧:“這幫王八蛋,兩條都是死路讓我如何選!”

許浩南唇角向上輕佻,麵無表情扣動扳機:“所以,我已經替您選好了。”

沉重聲響伴隨著這個戎馬多年的男人一同摔在地麵。人生短暫,他所拿到的萬貫錢財生前卻不曾用幹淨,一生斂財終將財拱手送與他人,隻怕送與他人的還不單有財產和權利。

沈之沛雙眼沒有閉合,直直盯住雪梅所在方向,似在宣告,即使做鬼也不會放過她。

受到驚嚇的雪梅近乎癲狂,捂住臉尖叫,許浩南扔掉槍奔過去,她撲在他的懷中顫抖。

在沈之沛瞪大的瞳孔裏兩人異樣貼合的身體透露了太多訊息,可惜,他沒時間再去查知背後會不會還隱藏更多的齷齪和醜陋。

許浩南拍著雪梅顫抖的肩膀,下頜埋進她的清香長發低聲安撫:“不怕,一切我都準備好了,你隻要繼續留在將軍府,我們會有另一番天地。”

翌日,將軍府一道禁令宣告全城戒備,許浩南以目擊者身份拍電報會稟北洋政府,稱有南方革命黨混進將軍府,趁夜將沈將軍擊斃,將軍府同仁誓將為將軍複仇甘願身先士卒揮師南下。在下令沈之沛遺體三日內必須發喪,以沈將軍骨灰為旗幟表明心誌向南方宣戰。

如此倒行逆施的專政舉動使得上海學生運動配合北伐上演的愈發激烈,接下來三日,上海到處爆發學生與巡警軍隊隻見流血衝突,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三日後,許浩南以作風果斷。忠孝仁愛之名得到北洋政府擁立就任上海代理將軍。

一心從站的許浩南和沈之沛行事作風又為不同,沈之沛所作所為介意斂財為根本目的,所以並不針對學生運動和工人罷工實施殘酷鎮壓,不過敷衍兩方做些樣子。鐵血許浩南隻聽命北洋政府,頻頻派遣內奸潛入罷工工人內部挑撥,再借機憑工人不服從政府為由清理異黨,凡是對時政有所抱怨者皆就地正法,敢於聚會遊行者株連親眷,連連重創十餘個工人地下組織,並將率先罷課運動的吳淞中國公學停課待命。

一時間整個上海灘陰霾密布,反比沈之沛做任將軍時更加人人自危。

南方政府率先聲明北洋政府欺世盜名,假借沈之沛之死挑撥內戰拒絕何談實為曆史罪人,所謂為沈之沛複仇一說更為無稽。沒想到橫生枝節將許浩南滿盤計劃打亂,為表己方言辭確鑿並非誣陷北伐軍,北洋政府一反往日親和態度也勒令要求許浩南立刻擒拿刺殺將軍的合理凶手,無論是誰,隻需認罪!

能接近將軍府的人寥寥可數,能將孔武有力的沈將軍一槍斃命且沒有外傷的凶手,隻有一人……

將軍府進來常有風聲敲打門窗,雪梅總疑神疑鬼是沈之沛來尋自己報仇,她趴在許浩南身上瑟瑟發抖:“北麵的意思,不會讓你把我交出去吧?”

許浩南用手指梳理她順滑的長發:“別傻了,我不會讓你為沈之沛賠上性命的。”

得到他的許諾,雪梅終於鬆口氣,溫柔趴伏在寬闊胸膛上,任由長發漫過他古銅色肌膚:“其實,如果讓沈之沛逃走,我們也可以在一起,你隨我生活在黎家,我們也可以一輩子安安靜靜的,何必再操心這些煩憂國事。”

臥室裏春光無限湧動了暖意,許浩南伸手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親吻:“我許浩南是貪生怕死吃軟飯的男人嗎?怎麽能去黎家做你的上門女婿?”

“我隻是覺得與其如此日夜提心吊膽,何不放下名利尋個太平地方生活,我還想為你生個孩子……隻屬於我們的孩子。”雪梅的聲音越說越小,最終被許浩南含在嘴中:“待幾日過後,南北輿論平息了,我在尋個機會將沈之沛的錢從沙遜洋行那裏提出來,咱們遠走他鄉,你隻管為我生孩子,越多越好。”

雪梅臉色羞紅,這才放下心來:“我再不想在這個陰森冰冷的府邸多待下去,每日總會做惡夢,夢見滿臉血的沈之沛向我撲來狠狠掐住我的脖子……”

許浩南打斷雪梅的恐懼,翻身撲在他的身上:“不要再說了,放心,一切有我,我定護你終生。”

許浩南從春意盎然的臥室走出,體貼將門關好,邊扣了紐扣走下樓來,一身灰色軍裝的方崇山迎上來,筆挺敬個禮,垂首壓低聲音:“如今北麵的意思是必須快刀斬亂麻平息輿論,未免再有人誣詬咱們聽命北方謀殺將軍一事,可以將夫人交出去。”

許浩南驟然望了方崇山一眼,臉色刹那黑暗:“你不怕他把事情真相都說出去?”

“在行刑之前,可以先將舌筋挑去,保管什麽都有口說不出。”方崇山曾受陸軍大學第二期教育,對東洋教官所傳授刑罰最為擅長,許浩南對他的建議不置可否,黑沉了麵容繼續扣著衣扣向前踱步。

方崇山見許浩南無話,小步跟上:“將軍不舍得溫柔鄉了吧?黎家與許家可是世代仇敵,當年將軍父親正是被黎廣德驅逐出還是貿易協會被迫破產……”

許浩南停住腳步,原本陰沉的臉色越發鐵青:“怕我不肯行事,北麵特地派你來監視?”

“屬下豈敢,眼下北麵的意思是借由將軍向外宣稱黎雪梅是廣州革命軍的人,是潛伏在沈之沛身邊的紅豔間諜,唯恐沈之沛向北伐軍宣戰將其當場打死,如此一來即可以製造輿論鼓舞民眾為北洋政府效力,二來亦可以為將軍洗脫殺主的嫌疑,屬下認為,此舉對將軍坐穩寶座大有好處。”方崇山又說了幾句,許浩南不耐煩走到窗前負手而立、

方崇山在他語重心長勸了一句:“美人易得,江山難守,將軍。”

江山與美人,從來都是男人作用向往,卻無人肯為沒人舍棄了江山。

許浩南長長歎息,轉過身來,“那就抓吧!”

方崇山得令衝入黎雪梅臥室。歡愉過後雪梅尚未醒來。嘴角還依稀可辨因夢酣甜流露出的笑容,長發被汗水淋濕縷縷貼在額間,她凹凸有致的身體隻著貼身真絲睡裙斜臥在榻,恰如活色生香的一副春夢睡圖。這下年在將軍府養尊處優的生活已讓黎雪梅得到滋養,舉手投足皆顯嫵媚,很難再看到當年為家境窘困惆悵的青澀樣貌。

方崇山使了眼色給兩旁包抄過去的士兵,衝上床將黎雪梅拉起。雪梅被突如其來的舉動驚醒,睜眼發覺眼前站滿身士兵,頓時驚恐萬分,她慌忙拉扯了睡衣遮蓋**在外的身體,嗬斥中還帶威嚴:“混賬,誰讓你們進來的,你們是要造反嗎?”

方崇山腳步逼近也不解釋,一個用力將她拖到地上,雪梅手肘撞在床邊破皮紅腫,她邊捂住手肘邊指了方崇山聲嘶力竭叱責:“方副官,你要做什麽?再敢對我不敬,許將軍不會放過你的!”

見雪梅沒明白自己眼前情勢,方崇山冷笑著一腳踢在黎雪梅腰間,黎雪梅頓覺肋骨巨痛,不由扶住下腹躬了身子,她又上前一步掐住她:“黎小姐,現在你再不是將軍夫人了,別跟我擺將軍夫人的架勢!”

黎雪梅察從方崇山異樣厭惡的目光中覺察自己此刻處境危險,她惶惶道:“讓我見許浩南,我要見他!”

方崇山一腳再踹過去,雪梅當場滾出老遠:“許將軍說,他不想見你!黎雪梅,我勸你也別做白日夢了,你能伏法也是給許將軍解決燃眉之急,你但凡對許將軍有感恩之心,就別再妄作籠中困獸。”

黎雪梅冰冷的手覆住自己小腹,一點點向後退去:“他想讓我做什麽?”

“沈之沛之死,北洋政府需要有人能夠承擔罪名以平息輿論,你不仁,就是許將軍認,我想你與許將軍情深意重肯定不希望他剛剛身居要職就身陷囹圄吧?”方崇山蹲下獰笑抬起雪梅下頜:“嘖嘖,真是可惜,從前你高高在上,即使我們身隨左右也不得你賞個笑容,現在到懂得如何哀求了,想那沈之沛對你也算專情你卻不懂得珍惜,眼下報應也是你自己做的因果!你去了陰曹地府也恰好給沈之沛作個伴。來人,綁!”

呼喇喇衝上來幾人將嬌滴滴的黎雪梅按倒在地。黎雪梅拚死掙紮也抵不過這些身強力壯的男子,手腳被縛的她心中還存有一線渺茫希望:“我要見將軍,我隻見他一麵,問他一句話,問後我寧願甘心伏法,要殺要砍隨了你們!”

方崇山太瘦,想掌摑這個還在不切實際幻想的女人,她居然死到臨頭還沒清楚此時郎心似鐵的真相。

手揚在半空,已被人從後用力抓住。

方崇山驚愕回頭,來人恰是許浩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