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玫瑰

第6章

天撈起時,已經至少在水裏浸泡了三天。”

阿黛爾沒有說話,隻是低著頭凝視著懷裏的白玫瑰,臉色極其蒼白。

“我已經給了撈屍人足夠的錢,可以辦一個體麵的葬禮。”費迪南伯爵低聲歎氣,“可憐的拉菲爾,除了藝術和情敵,他在翡冷翠一無所有。”

“走吧。”阿黛爾公主沉默許久,輕聲道。

她從膝蓋上的花束裏抽出了一支玫瑰,伸手輕輕的將它投入了台伯河——橋下汙濁的河水打著漩兒,很快吞噬了那一朵潔白的花朵。她能看到那個亡靈在船上凝望著她,哭泣著,拚命伸手,卻無法觸及那朵飄零的玫瑰。

馬車得得而去,車廂內卻陷入了一片死一樣的冷寂。

忽然,費迪南伯爵輕聲:“公主似乎在沒有看到屍體時,就認出了是誰?”

“是的。”阿黛爾忽地笑了,“因為我能看到他的靈魂在台伯河上飄蕩。”

他啞然看著她,神色裏不知道是吃驚還是失笑。

“不害怕麽?伯爵?”阿黛爾抱著那束白玫瑰,凝視著虛空,忽然輕聲開口,聲音飄忽冰冷,“下一個,或許就是你了。”

她終於轉過頭看著他,帶著一種疲憊無奈的笑意。

“你可以猜到這是怎麽一回事,對麽?這一切都是我哥哥幹的。”阿黛爾低聲的笑了,帶著一點點悲哀和一點點憤怒,“那個影守,雷,並沒有離去。所有接近我的男人都被他奉命不露痕跡的處理掉了,從弗蘭克到拉菲爾——伯爵和我坐在同一輛馬車裏招搖過市,難道不害怕麽?”

“哦,”費迪南伯爵的唇角掠過一個微笑,“我可以把這些話理解為公主是在為我擔心麽?”

“……”阿黛爾無語地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對這個翡冷翠社交界裏最著名的**說什麽才好——他的一舉一動都是上流貴公子的做派,倜儻風流,極盡殷勤。難得的是那種殷勤卻並不引人反感,反而是恰到分寸和體貼得體的。

這樣的男人,一輩子不知道在女人堆裏打過多少滾,應該是沾染了滿身的脂粉味才是——然而,這個人卻是反常的清爽幹淨,帶著某種令人看不到底的莫測。

“我當然不希望看到伯爵有什麽不測。”她抽出手來,輕聲。

“哎,我本來以為公主會非常的討厭我,”費迪南伯爵笑了起來,用一種坦率的語氣開口,“我不像那些您所鍾愛的藝術家,光會挑些好聽的來說給您聽,我是一個直接簡單的人——在坦率的說出自己接近您的意圖之後,我想您一定是非常厭惡我的了。”

“哦,不。”阿黛爾搖了搖頭,笑了,“正好相反,正是因為伯爵一開始就那麽坦率,我才記住了您。比起那些用各種理由掩蓋自己內心的人,伯爵實在是好太多了。”

“是麽?那我真是太幸運了——”費迪南伯爵微笑,伸手摸了摸口袋,歎氣,“可惜今天沒隨身帶上戒指,否則我一定會趁機就跪下來向公主求婚的。”

“……”阿黛爾啞然失笑,不知道對這個花花公子說什麽才好。

“公主,墓地到了。”就在此刻,馬車停下。

十九、舞會

舞會開始的時候,所有貴族都停了下來,望向從螺旋樓梯上走下來的女主人——穿著白衣的阿黛爾公主還是美麗如天使,然而,大家的視線卻比幾個月前多出了一些奇特的東西。所有人都恭謹的對她行禮,親吻她的手背,但是沒有一個人上前邀請她跳舞。

“那麽,伯爵?”第一支舞開始的時候,阿黛爾微笑了一下,挽起身側英俊男子的手臂——而對方隻是微微欠身,便拉著她的手步入了舞池。

“好像大家都在看我。”舞曲中,費迪南伯爵微笑低聲。

“我敢肯定那不是羨慕的眼神。”阿黛爾笑了笑。

“是啊,他們一定在想:‘這頭蠢豬,明天就要漂浮在台伯河上了’,”費迪南伯爵笑謔,卻是半分驚慌也無,“我敢拿一百個金幣打賭,他們肯定是那麽想的。”

阿黛爾抬頭看他,晶瑩的水晶燈下,金發男子的臉莫測而虛幻。

“伯爵,”她終於忍不住歎息了一聲,將頭靠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我好累。”

感覺懷裏的女子猶如一顆柔弱的蘆葦倒了下來,費迪南伯爵玩世不恭的眼神忽然有了微妙的改變。他回手扶住她的腰肢,低聲:“公主,如果累了的話,就回沙發上休息吧——你看,那邊的藝術家們都在目光灼灼的看著你,翹首等待你的到來。”

“不,不。我不願回到那群人裏去。那些人,無論嘴裏說的多麽動人殷勤,卻掩蓋不了心中另一個聲音——”阿黛爾疲憊地閉上眼睛,“‘看哪,這就是那個魔鬼的孩子,**的妹妹,**的女人!如果我能把她弄到手就好了,可惜她的哥哥如鬣狗一樣的守著她。’”

她低聲微笑:“伯爵,我敢用一千個金幣打賭,他們心裏肯定是那麽想的。”

費迪南伯爵沒有說話,隻是低頭看著肩上闔起眼睛喃喃的女子,眼神變幻。

“我非常厭惡翡冷翠,這個號稱諸神宮殿的聖城。”她說,“在我看來,翡冷翠就像是一個建立在沼澤上的大花園,上麵鮮花盛開,底下卻埋藏著無數汙穢和屍體——嗜血的獸類和蚊蠅從四方聞風而來,在血腥腐臭的權力之源上繁衍爭奪,簇擁吮吸。”

費迪南伯爵默默的聽著,唇角彎起了一個弧度。

“公主原來是個詩人,”他微笑,“不過,您這是在說在下麽?”

阿黛爾笑了笑:“伯爵當然也不能例外。不是麽?”

“啊,真犀利呢。”費迪南伯爵大笑起來,“但蒼蠅也會有蒼蠅的夢想。”

“你說得對,伯爵。”阿黛爾露出了一個蒼白的微笑:“可是像我這樣的女人,卻根本找不到活著的意義所在。如果剝離了教皇之女的榮耀,我或許還不如台伯河上那些船妓——至少她們明白自己為何活著。”

“噓……千萬不要這麽說。”費迪南伯爵阻止了她,眨眼微笑,“就算此刻正在和一隻蒼蠅共舞,也不必為了安慰它而自貶身價吧?”

她微笑起來,在舞曲中抬頭看著他,那人的眼睛看不到底。

舞曲結束的時候,他把她送回舞池旁的沙發。阿黛爾卻忽然開口:“伯爵,從下一次的舞會開始,請你不要來了——我也不會再邀請你。”

費迪南伯爵臉上的微笑凝定了一瞬,注視著她。

“不,正好相反,我剛有了一個跳舞的大計劃——”他揚了揚眉,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我決定從下一次舞會開始,再也不讓別的男人有邀請到公主的機會。”

“不會有別的男人再敢邀請我了。”阿黛爾悲哀的笑,看著沙龍上三五聚首的藝術家們,英格拉姆勳爵正在遠遠注視著她,眼神裏帶著某種複雜奇特的光芒——在他的身邊,已經不見了那個好友拉菲爾。

阿黛爾歎息:“已經有五具屍體從台伯河上浮起,我不想再看到第六個。”

費迪南伯爵盯著她看了片刻,眼裏掠過一種奇特的表情,忽然重新拉緊了她的手,在第二支舞曲響起的時候把她帶向了舞池。

“如果你不準許我在翡冷翠與你見麵,那麽——”他俯下身,在她耳畔輕聲道,“就讓我把你帶回卡斯提亞,永遠的在一起跳舞吧。”

阿黛爾全身一震,吃驚的抬頭看著他。

“我不是在開玩笑,公主。”他低聲在她耳邊道,語氣凝重,“這是求婚,請您務必明白——如果您願意,我想帶走您。”

她在那樣的語氣裏顫抖,仿佛一瞬間被某種突如其來的強大力量擊中,竟然無法回答一個字——是的,這個人是在提出大膽的建議,在向她描述一種全新的生活!永遠的離開翡冷翠,離開那些令她不安的人和事,在碧海的那一邊平靜安寧地生活到死。

這樣的生活……是可能實現的麽?

舞曲在回旋,無數的燈火在閃爍,華麗的裙裾和馥鬱的香氣彌漫在鏡宮裏,牆上的鏡子映照出她忽然泛起紅暈的臉。

阿黛爾張了張口,正要回答什麽,卻聽到門口的賓客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喧嘩,仿佛潮水般的退了開來,有迎賓的侍從拉開了門,大聲傳話——

“二皇子伉儷駕到!”

阿黛爾的神色在刹那凍結,話語也被凝結在舌尖。

“哦?”費迪南伯爵也是怔了一下,吐出一口氣,“你哥哥果然來了。”

回過頭去,看到了挽著純公主坐入沙發的西澤爾。

這一對夫妻是翡冷翠貴族中的貴族,但是一貫很少露麵。所以當今夜他們毫無預兆地聯袂出現在公主的舞會上,登時引起了無數人的矚目。

西澤爾穿著一身銀黑兩色的軍服,金色的綬帶斜過肩頭,肩章上流蘇垂落,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種世家貴族才有的氣質。他的妻子、晉國的純公主挽著他的手臂,烏黑筆直的長發垂落到腰際,美麗的臉上有一種冰雪般的神色,在一群金發的西域貴族裏是如此皎皎不群,仿佛一尊來自東方的女神像。

在萬眾矚目之中,西澤爾挽著妻子的手走進來,和她附耳短促的交換了一下意見,便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他走過去,拉開了椅子請妻子先坐。這一對年輕夫妻低調地坐了下來,西澤爾把玩著桌上放著的雪茄,看著身側妻子對侍從低語,嫻熟地按照兩人各自的喜好點了飲料和酒品。

這一切做的非常自然而到位,無聲地暗示出這一對夫妻之間的默契和親密,讓所有探究的目光都被折斷在無形的空氣裏。

這是一對璧人。所有人在第一眼看到他們時都那麽想著——包括阿黛爾在內。

然而,她很快就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窗口另一雙眼睛也在注視著他們。那雙眼睛是如此的沉默而熱烈,引起了她的注意。這是一個穿著白袍的詩人模樣的年輕男子,有著卷曲的黑發和碧色的眼睛,麵容清秀文靜,眼裏卻含著強自壓抑的熱情,仿佛幽暗的火。

阿黛爾依稀記得他似乎很早就來到了舞會現場,卻獨自坐在窗前喝酒,一支舞也沒有跳,眼睛一直望著窗外。此刻看到西澤爾一行進來,眼裏卻忽然煥發出了光芒。

然而,讓阿黛爾震驚的,卻是他長袍袖口裏露出的襯衣——

華麗複古的款式,金色的繡花在水晶燈下奕奕生輝。

那一瞬,有一種冷意仿佛電一樣貫穿了她的脊背。她猛然甩開了費迪南伯爵的手,幾步走到了西澤爾麵前。西澤爾仿佛覺察出了妹妹的反常,默默的抬頭看著她,卻沒有說話。

席間的所有貴族再度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回到這幾位教皇兒女身上,看著這三個人的一舉一動——每一雙眼睛裏都帶著惡意的探究和好奇。

阿黛爾絞著手,深深呼吸,終於強迫自己安靜了下來,露出微笑。

“哦,親愛的哥哥嫂嫂,你們來的可有點晚,”她屈膝行禮,“我非常掛念你們。”

“阿黛爾公主,晚上好,”純公主站了起來,落落大方的回禮,用流利的希伯萊語道,“原諒我和西澤爾來的晚了一些——因為我們晚飯時正在開一個重要會議。”

“沒有關係,我親愛的嫂嫂。”阿黛爾微笑著回禮,“聽說嫂嫂雖然是晉國公主,但是宮廷舞卻跳的非常好——作為晚到的謝禮,今晚能否讓我欣賞到嫂嫂的美妙舞姿?”

“真是不好意思,我有空應該多來陪陪公主,”純公主微笑著用扇子抵住下頷,看了一眼身側沉默的丈夫,“可惜我作為他的機要秘書,忙得連去舞會和戲院都抽不出時間來——阿黛爾,你應該責怪你的哥哥,是他讓我沒有盡到做嫂嫂的職責。”

“哥哥,嫂嫂說的難道都是真的麽?”阿黛爾微笑起來,走上去坐在西澤爾身旁,不露痕跡地拿走了他手邊的雪茄,“我一直知道你不是一個好哥哥,卻第一次知道原來你也不是一個好丈夫——看來你應該再去一次聖特古斯教堂好好的懺悔,哥哥。”

她最後一句話裏帶著某種深意,然而西澤爾一直隻是淡淡的微笑,握著一杯紅酒,默不作聲地聽著兩身側個美麗的女子對話,眼睛卻是越過了人群,看向鏡宮的另一個角落。

費迪南伯爵倚著壁爐,正在和h伯爵夫人低聲親密的交談,但是似乎直覺到了這邊的目光,他驟然抬起頭來,對著這一對兄妹所在的方向揚了揚酒杯。

兩道目光在空氣中碰撞,仿佛可以聽到某種隱秘尖銳的聲音。

這邊,姑嫂在親密的交談,說著貴族女子間的一切時髦話題:絲綢裙子,香水,玫瑰胭脂,溫室裏培育的名貴花朵……而周圍的貴族們和藝術家們在談論著各種話題,男子們為了表現自己的博學和幽默幾乎是不惜用盡了一切方法,話題也是廣泛得令人吃驚:從天文學到園藝,從紅場裏的賽馬到大競技場的角鬥,無所不涉。

“哎喲,各位大人,說起宗教和神,你們是否知道就在一個多月前,東陸真的出現了神跡呢?”最後,似乎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博學,英格拉姆勳爵開始說起了東方的神秘宗教,“在鬼節那天夜裏,至少有一百個東陸人號稱在天空裏看到了龍!”

“龍!”貴族們驚呼起來,“是那種生有雙翅會吐火的魔獸麽?”

“但願女神寬恕你們!”英格拉姆勳爵喊道,“要知道,在東陸龍可不是邪惡的東西,它沒有雙翅,也不是魔鬼的夥伴——它是皇帝的守護神,是至高無上的神獸。”

“那麽它為什麽會在鬼節出現?”一個老貴族摸著翹起的胡子懷疑地道。

“噓……那些看到的人們都說,那是因為魘蛇出現在帝都了。那是魔鬼的化身——是死去人怨氣結成的怪物。”英格拉姆勳爵壓低聲音道,“龍守護著皇帝,在皇宮上空和魔鬼激烈的搏鬥了一夜。那天夜裏電閃雷鳴,落下的雨都是血紅色的!”

“是真的麽?”一個動物學家抬了抬眼鏡,瞪大了眼睛,“那我可要去東陸一趟,看看有沒有人揀到一片蛇鱗或者一滴龍血,好把它放到玻璃皿裏化驗一下。”

貴族們轟然大笑起來,顯然對於藝術家們這種誇誇其談並不相信。然而,阿黛爾卻停止了交談,側過頭去傾聽著那邊的談話,露出了不易覺察的緊張。

英格拉姆勳爵沒有在意大家的嘲笑,開始滔滔不絕地繼續說起來。他談論著東陸的神秘宗教,說到了東陸那些不信神的人們侍奉的種種偶像,以及侍奉偶像的巫女。那些擁有法力的巫女從小居住在神廟裏,作為神魔的妻子被祭獻出去,一生無法生育。

在他說到幾十年前東陸的獵女巫行動和咬尾蛇符號時,阿黛爾臉色微微一白,終於難以克製自己,閃電般地抬起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談話者——

而勳爵此刻居然也在看著她,眼神意味深長。

那一瞬,阿黛爾隻覺得心髒一陣急跳,幾乎無法呼吸。就在此刻,一雙手默不作聲地伸過來,仿佛安慰似的緊緊握住她的手。她轉過頭,就對上了一雙深沉看不到底的眼睛。西澤爾不知何時已經不再喝酒,隻是沉默地凝視她,仿佛看到了她內心所有的恐懼和懷疑。

就在此刻,華爾茲的樂聲響了起來。

“阿黛爾,”毫無預兆地,西澤爾忽然站了起來,“跟我跳一支舞吧。”

阿黛爾吃驚地看著他,又下意識地看了看他身側的純公主——那個東方的女子也在看著他們,然而黑色的眼睛裏卻深不見底,沒有任何表情。

“沒關係,你們跳吧。”純公主微笑,“有一打的男伴等著我呢。”

西澤爾對著妻子點了點頭,手上暗自用力,一把將妹妹拉入了舞池。阿黛爾幾乎是一個踉蹌跌入了他手臂間,不等抬起頭,身子已經開始旋舞。

“鬆開手,”她低聲道,“別靠那麽緊,別人在看。”

“我有話和你說。”然而他沒有鬆開分毫,隻是低下頭,在她耳畔道,“從東陸回來後,你幾乎就不聽我說話了,阿黛爾。”

她微微冷笑:“二十幾年來,我聽得夠多了。”

“以前你從來不會這麽跟我說話——阿黛爾。”西澤爾冷冷開口,眼睛卻越過她,看著人群裏隨之步入舞池,和一個年輕男子翩翩起舞的妻子,“你變了。看來送你去東陸是一個極大的錯誤。”

她不為所動,針鋒相對:“以前你也從來不會這麽對我,哥哥。”

“怎麽對你?把你當作一次交易?”他收回了視線,忍不住的冷笑,“要知道就算沒有我的存在,父親照樣還是會把你一次次的送出去——無論東陸還是西域,身為公主的命運都不過如此。阿黛爾,記住,如果不是我,你的命運就是在高黎深宮裏被那個老頭折磨死。如果不是我,你的命運就是在東陸冷宮裏守一輩子的活寡!”

她的身子忽然僵硬,隻覺得耳邊低語的仿佛是魔鬼的聲音。

“是我一次次的把你奪回來,阿黛爾,”他輕聲歎息,臉上沒有表情,手卻握緊了她的腰,“我不想鬆開手,阿黛爾,為你費盡了心思。”

她蒼白著臉,木然地隨著他的腳步一起旋轉。

“而你卻因此責備我,妄想先鬆開手來。”他在她耳邊低語,聲音帶著某種刻刀似的力度,一下一下的鑿入她心裏,“隻記得我是怎樣把你一次次送上迎親馬車,隻記得我背著你和別人交換條件,隻記得我是怎樣謀殺你的丈夫!——但是你卻恰恰忘記了,我不惜汙了自己的手,被所有人議論和詆毀,又是為了誰?”

阿黛爾開始微微顫抖:“你隻是為了你自己。”

“我自己?”他低聲冷笑:“嗬……如果隻是為了我自己,為什麽你在婚典上喝下那一杯毒酒時,我怎麽會在千裏之外緊張得發抖?如果隻是為了我自己,我為什麽要發出戰爭的警告,對公子楚說如果不把你送回來就帶兵去天極城?——見鬼。如果不是為了你,誰會去招惹這樣一個對手!”

“不要說了!”阿黛爾忽然低聲開口,近乎失態地抓緊了他的肩膀。

仿佛明白方才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意味著什麽,西澤爾沉默下去,再也沒有提。兩人隻是隨著舞曲默默旋轉,臉上都沒有表情,仿佛冰雪塑成的雕像。

人群在他們身側不斷的靠近又遠離,一對對的貴族們翩然而來,對這一對皇室兄妹頷首致意,同時致以探究好奇的眼神——然而他們一概沒有回禮。對此刻的他們而言,這個世界仿佛在極其遙遠的地方。

“好了!”終於,她咬著牙低聲說出來,“不要再說這些了,哥哥。”

她霍然抬頭看他:“既然如此,既然要費盡心思把我奪回來,為什麽不從一開始就別把我送出去?”她拚命克製著自己,顫聲低語,“哥哥,如果你真的愛我勝過一切,那麽你根本就不會讓我離開翡冷翠!”

那隻扶著她腰際的手僵了一下,西澤爾的臉色瞬間蒼白。

“你有你的底線,那就是不能反抗父親,不能放棄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阿黛爾輕聲,咬著嘴唇,“不要跟我說如果不是你我的命運會如何悲慘——要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早就離開翡冷翠,離開皇宮,或許離開這個人世了。而無論怎樣,都不會比現在悲慘。”

“阿黛爾!”他低聲喊,臉色越來越蒼白。

“你總是要我等你、再等你。可是,哥哥,你有你的夢想,有你的野心,有你的妻子和兄弟——我又有什麽呢?”她慘然一笑,“我無能而軟弱,唯一擁有的不過是自己的意誌——而在去東陸之前,我甚至連這一點都沒有發覺。”

她抬頭看著他,一字一句:“所以,這一次回來之後,我就有了決定——我決定運用我僅有的意誌力,離開你。”

那樣輕微但堅決的一句話,就如一劍刺穿了西澤爾。他忽然停住了腳步,一把勒住她的腰,就站在舞池的中間定定看著她,眼裏的神色一瞬間極其可怕。阿黛爾本來以為自己有了足夠的勇氣,但忽然間卻覺得畏怖,竟然在這種目光之下倒退了一步。

他們停在大廳的水晶燈下,旁邊幾對正在跳舞的貴族一時間來不及收腳,幾乎撞到了他們,看著在大廳中心忽然停下來的這一對兄妹,個個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西澤爾?”純公主也停下了腳步,低聲看過來。

“沒事。”她的丈夫蒼白著臉回答,神態鎮定地挽住妹妹的手,對眾人道,“阿黛爾剛剛扭了一下腳,我得扶她回去休息了。繼續跳舞吧,不用管我們。”

所有人露出釋然的表情。阿黛爾的身影有點虛弱,幾乎是無法支持一樣,被西澤爾半扶半抱著,走向一個垂掛著簾幕的角落位置,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

“真是令我想起他們小時候的模樣呢,”旁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貴族喃喃開口,有些自詡資曆地對眾人道,“在公主童年失明的時候,西澤爾殿下就每天牽著她走在皇宮裏——真是一對可愛可憐的小人兒。”

“……”純公主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丈夫的背影,黑色的眼睛裏掠過一絲光。

樂曲重新響起,中斷了的片刻的舞會繼續進行。

然而,回到座位上的阿黛爾卻臉色蒼白,仿佛要喘不過氣來一般地握著領口,直到那些白玫瑰和素馨花都被揉成碎片,一句話也不說。

“阿黛爾,你在試圖激怒我。剛才的那些話我就當你沒說過——也希望你不要再第二次讓我聽到。”西澤爾拉下了帷幕,給她倒了一杯蘇打水,往裏麵滴了幾滴藥,遞了過來,“你太激動了。來,喝了它。喝了就會好了。”

她沒有碰那杯水,隻是定定凝視著窗外,低聲:“請讓我一個人呆著。”

“不,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西澤爾反而走過來,伸出了手,“如果你覺得在大廳不舒服,那麽我們出去花園裏散散步。”

她定定看著那隻遞到麵前的手,忽然低聲笑了一笑:“不,哥哥,我不會再讓你引導我了——無論去哪裏我都能自己去。我再也不是那個瞎子阿黛爾了。”

他的臉色變了一下,但沒有收回手的意圖:“沒有我的允許,你哪裏也去不了。”

“不,至少,我可以再度出嫁。”阿黛爾微笑起來,那個笑容帶著一絲尖刻的譏諷,“這是你無法阻止的事情,對麽?等我守寡期滿,就算父親不把我第三次送出去,我也會主動向他要求出嫁——如果我嫁到大洋彼岸的卡斯提亞公國,那個你兵力無法到達的地方呢?”

西澤爾驀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他身體內爆裂開來,令他晃了一下。

“你說什麽?”他低聲冷笑,“你以為到了如今,還會有男人敢於娶你麽?”

“嗬,當然!”仿佛被他那種語氣激起了憤怒,阿黛爾挺直了腰,同樣冷冷回答,“我知道你派雷殺了所有接近過我的男人,但隻要我擁有美貌和一個教皇父親,這個世上追逐我的人就不會斷絕——哥哥,我一定會第三次出嫁。但記住:這一次,卻是我自願離開的。”

“阿黛爾!”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叫了起來,“你瘋了?”

她抬頭盯著他,一句一句的低聲開口:“我沒有瘋,哥哥,這是我第二次在運用我的意誌力——而上一次,則是在離開東陸的時候。”

她輕聲說著,仿佛自語,一邊緩緩站了起來:“是啊……弄玉公主說的對,既然清楚你們都是怎樣的人,我必須離開,否則遲早都會被你們摧毀。”

“阿黛爾!”西澤爾臉色蒼白得嚇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就這樣走開。然而阿黛爾帶著一種憤恨的表情用力掙脫,卻被越抓越緊。短促的僵持後,她忽然間仿佛失去了控製,開始不顧一切的廝打著他,推開哥哥的手臂。

外麵的舞會還在繼續,為了不驚動外麵的人,他們始終一聲不發。

兄妹之間無聲的爭鬥隻持續了片刻,西澤爾很快控製住了局麵,緊緊從背後抱住了阿黛爾,任憑她的手落在自己臉上,卻不放鬆分毫。

“該死的……你想逼瘋我麽?!”仿佛也是被逼到了某個極限,他幾乎是低吼一樣的在她耳邊道,“聽著,阿黛爾!——如果你離開了,那麽我在這個世界上就什麽都沒有了!”

那隻抓著她肩膀的手在劇烈的顫抖,背後的呼吸淩亂急促——感覺到了哥哥情緒的忽然繃緊,為了不刺激到癲癇的發作,阿黛爾終於暫時的安靜下來,不再掙紮。然而她的身子卻是僵硬的,始終不肯軟化屈服。

“不,你還有純公主,還有李錫尼昆士良他們,”她站在那裏,冷冷地回答,“你的世界很大,哥哥。你擁有的東西太多了,不像我。”

“是麽?”他冷笑起來,忽然用力,幾近粗魯地將她拖到了帷幕後,撥開一角,低聲,“好啊,既然我們談到我的妻子,那麽,就讓我們看看她正在做什麽吧!”

阿黛爾被拉到了帷幕後,隻是看了一眼,身子忽然一顫。

燈火輝煌的舞廳裏,雙雙對對的貴族旋舞著,其中來自東陸晉國的皇子妃舞姿最為出眾。她的舞伴是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雖然一直沒有和她多說話,但是注視著她的眼神裏滿含愛意。那個人的手搭在她的腰間——那雙釘著銀扣的手腕上,雪白的襯衣花邊繡著金色的花,在燭光下奕奕生輝。

那一瞬,阿黛爾忽然明白過來,身子劇烈地顫抖,幾乎不敢回頭去看西澤爾的臉。

——金色的繡花,男子的手,台伯河陰暗的門廊裏的那個擁抱!

“是的,你猜測的都是真的,”西澤爾重新放下了簾幕,在她耳邊低聲冷笑,“你在台伯河邊看到的那個男人,正是現在和我妻子在一起跳舞的人——我的朋友加圖。”

她震驚地倒退了一步,抬頭看著他,發現他眸子裏燃燒著一種火。

“原來你早就知道。”她喃喃,“為什麽?”

“為什麽?”西澤爾冷笑起來,“我想你應該了解這是怎麽一回事——純公主嫁給我完全是出於某種政治目的。她是我的妻子、秘書和盟友,卻不是我的愛人。我們甚至從未同房——既然如此,我很高興我的朋友替我分擔了一個丈夫該盡的責任。”

阿黛爾掩住臉倒退了一步,跌入了沙發裏,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力氣。

“現在你知道了?”他低聲,“這些年來我所受的折磨並不比你少。”“聽著,阿黛爾,你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血脈相連者,沒有任何東西能代替你。”他在她身側坐下,低聲握住她的手,“我是有自己的計劃,為了實現它,令你吃了很多苦。但,我自己也受了很多苦——你就不能體諒我麽?”

她沒有說話,隻覺心緒紛亂如麻,用了巨大意誌力才豎立起的念頭開始動搖。

“現在我還不能對你說我的計劃。但是,等到它實現的那一天,你就會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你和我。”西澤爾輕聲道,聲音含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而那之前,我決不會讓你第三次被人從我身邊奪走——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他的最後一句話刺痛了她漸漸軟弱的心,阿黛爾霍然抬起頭看他。

“魔鬼的孩子隻有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他低聲喃喃,眼神尖銳而灰冷,“阿黛爾,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魔鬼的孩子!”她忽然一驚,伸出手緊緊抓住了他,失聲,“哥哥,你到底知道一些什麽?——你相信那種謠言麽?還是你知道那根本就是事實!”

西澤爾臉色微微一變,低聲:“我什麽也不知道。”

阿黛爾凝視著他:“至少你知道的比我多,是不是?關於我八歲之前的那段黑暗歲月,關於我們的母親,關於我們的父親……這一切我所不知道的,你卻比我清楚!”

他終於不再說話,倒退了一步,靜靜看著她。

“阿黛爾,那一些事,我知道遲早有一天你會記起來。”西澤爾無聲的笑,臉色蒼白,“但是,我親愛的妹妹,我卻是寧可你永遠也不要記起來——要知道人生就像是一場夢,如果能跳開最痛苦的那一段記憶,難道不是最好的麽?”

“哥哥!”她忽然間覺得某種恐懼,全身發抖地低喊。

是的,他沒有否認……居然沒有否認!

“要知道我一直比你痛苦,阿黛爾,”他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比你知道的更多、背負得更多——但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戰鬥。我沒有放棄。”

“你知道什麽?你為什麽戰鬥?又沒放棄什麽?”她幾近絕望地喃喃,看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臉,“哥哥!求求你,把一切告訴我!”

然而,就在這一刻,外麵的圓舞曲停止了,隔壁傳來貴族們紛紛入座的聲音。

“公主,您沒事吧?”帷幕被卷起了一角,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阿黛爾一驚回頭,看到那雙藍色的眼睛。費迪南伯爵是一貫的彬彬有禮,然而灰藍色的眸子裏卻隱隱藏著某種尖銳的東西。此刻帷幕被揭開,舞池上的那一行人返回來。二皇子妃和男伴一起回到了座位上,關切地詢問著。

“夫人,阿黛爾已經沒事了,”西澤爾卻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妹妹冰冷的手指,替她回答,然後對妻子身邊的年輕男子道,“加圖,今晚要麻煩你幫我送一下我妻子——因為我要親自送阿黛爾回聖泉殿。”

“好的。”那個文雅的年輕人眼神閃爍了一下,鞠躬。

“不必了,哥哥,你還是送嫂嫂回去吧。要知道我更希望你做一個合格的丈夫——”阿黛爾定了定神,忽然對西澤爾開口,“至於我,不必擔心,費迪南伯爵會送我回去。”

現場忽然出現了瞬間的沉默,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異常,純公主不做聲地看著丈夫,而西澤爾卻蹙眉望著自己的妹妹。

“是麽?伯爵?”阿黛爾輕聲問身邊的男子。

“哦,當然。”費迪南伯爵吐出一口氣,微笑著親吻她的手背,“很榮幸為公主效勞。”

西澤爾沒有說話,隻是靜默地看著那個男子,那種眼神令大理石像都會心生冷意。然而費迪南伯爵卻沒有露出膽怯的神情,反而落落大方地在公主身側坐了下來,從花瓶裏拿了一朵白色的玫瑰獻給了阿黛爾。阿黛爾接過花,到鏡前插在鬢上。

女主人暫時離開,沙龍裏幾位貴族默默相對,各自飲酒。西澤爾看著眼前英俊倜儻的男子,蹙了蹙眉頭,眼裏不易覺察地露出一絲冷光。

“伯爵,”他在阿黛爾離開的瞬間微微俯過身,低語,“小心點,不要做的太過分。”

他的聲音冷如冰雪,帶著莫測的殺機,然而費迪南伯爵隻是微微笑了一笑。

“殿下,”他同樣輕聲耳語般的回答,“可惜,你已經無法左右事情的發展了。”

在舞會結束時,費迪南伯爵陪同公主駕車離開,二皇子伉儷則一同乘坐著一架馬車返回了所住的坎特博雷堡。

阿黛爾一一送別了賓客們。那一群沙龍裏的藝術家們都在看著她,低聲私語,眼裏露出各種複雜的光。她在看到英格拉姆勳爵的時候避開了一下眼神,因為那個年輕音樂家的眼裏燃燒著憤怒,幾乎要握拳走到西澤爾麵前去。

“哦,”坐上馬車時,費迪南伯爵歎息,“他肯定是在為自己的朋友拉菲爾難過。”

“伯爵,我很佩服你,”馬車急速奔出了鏡宮,阿黛爾靜默了片刻,忽地低聲,“要知道如今在翡冷翠,所有人都畏懼我的哥哥,而你卻不。”

“是麽?”費迪南伯爵微笑,“隻要公主需要我,我隨時奉命。”

“真是奇怪。除了愛情,還有別的東西也可以讓人這樣不顧一切麽?”阿黛爾在黑暗裏凝望著台伯河上的燈火,出神了許久,忽然輕聲:“那好吧……伯爵,希望你不會後悔今晚所提出的求婚。”

費迪南伯爵眼神一亮,“公主,您的意思難道是——?”

“是的,我答應您的求婚。隻要您能說服我的父親。”她微笑起來,顯得疲憊而蒼白,“哦,不,就算父親不答應也沒有關係。伯爵,如果您願意,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帶走我——因為我非常想離開翡冷翠,而您就是我的方舟。”

“對於您的回答,我滿心感激。”費迪南伯爵長長鬆了一口氣。他從座位上站起,單膝跪在了馬車裏,從禮服的內兜摸出了一個戒指盒,微笑:“幸虧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一直都隨身帶著戒指——這次總算沒有再錯過。”

鴿子蛋大的寶石在昏暗的車廂裏奕奕生輝,瑰麗無比,費迪南伯爵單膝下跪,輕輕將指環帶上她的無名指,拉住她的手放到嘴邊親吻:“請不必擔心,公主,隻要您答應了,我擔保教皇大人他也不會反對這門婚事。”

“是麽?”這一次,輪到了阿黛爾吃驚地看著他。

“是的。他一定不會反對。”他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我明天就會去太陽宮覲見教皇,請他賜婚——很快,我就能帶著公主離開翡冷翠這個你憎恨的地方了。”

馬車轔轔奔馳在黑暗的翡冷翠聖城內,冷月高懸,台伯河上撈屍人在歌唱。

那一瞬,透過車窗的月光,阿黛爾看著身側的人。伯爵的臉龐是英俊而蒼白的,幾乎毫無血色,似乎長年累月的在黑暗中生活。與此相反的是他的嘴唇,薄而直,色澤微紅,竟真的似沒有見過太陽的吸血鬼。

忽然間仿佛感到了某種冷意,阿黛爾下意識地想抽回手。然而剛求婚成功的費迪南伯爵握住了她纖細的手,仿佛是攫取到了某種珍寶一樣,湊到唇邊輕輕親吻著,單薄的唇邊露出一絲鋒銳的笑意。

他的嘴唇和手,都是冰冷的。

阿黛爾回到了寢宮,怔怔地站在窗前,摸著戴著戒指的左手,看著伯爵的馬車轔轔離開聖泉殿。身後是那一幅母親的肖像。畫麵上那個美麗而陌生的女人在莫測地對鏡微笑,黑發蜿蜒如蛇,肌膚上的紋身刺眼入骨。

她怔怔的看著,臉色蒼白而恍惚,在深夜才入寢。

依舊做了無數的惡夢,連綿不斷。她夢見了那些漂浮在台伯河上的濕漉漉的屍體,夢見自己奔逃在無盡的迷宮裏,夢見自己被蒙上眼睛牽著手,來到了一間空洞的房間裏,坐入一張華麗的椅子。

在她睜開眼睛的瞬間,眼前又是一張瀕死之人恐懼扭曲的臉。

——而那張臉,居然是英格拉姆勳爵的!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那個人盯著她,恐懼的大喊,“回到地獄裏去!”

她在惡夢裏輾轉反側,冷汗涔涔。第二天醒來得很晚,精神恍惚,連愛瑪夫人上來對她稟告了什麽也沒有聽到,直到對方焦急地重複了第二遍——

“公主,二皇子殿下出事了!”

她霍然一驚:“怎麽了?”

愛瑪夫人焦急道:“剛有侍從來報信,說昨晚的舞會結束後,英格拉姆勳爵在二皇子殿下上車前攔住了他,然後把手套扔到了他臉上!”

“什麽?”阿黛爾臉色蒼白,“這是什麽意思?要決鬥麽?”

“是啊!那家夥攔住殿下,當著大家的麵說了許多瘋話。他說公主是魔鬼的孩子,害死了他最好的朋友,而殿下則派人殺害了拉菲爾先生,他必須和殿下決鬥——”愛瑪夫人搓著手,喃喃:“而殿下居然答應了那個瘋子!他收下了勳爵的手套,和對方約定明天的日落之時在聖特古斯大教堂的墓地裏決鬥!”

“哥哥!”阿黛爾失聲,轉身飛奔下樓。

―――――――――――――――――――――――――――

二十、美杜莎

坎特博雷堡位於翡冷翠的西北角,是教皇賜與他第二個兒子的新婚居所。出於種種複雜的原因,自從哥哥結婚以來,阿黛爾從未踏入過這座黑白兩色大理石砌築的宮殿。

阿黛爾走上台階,等了片刻居然沒有仆人上來開門,隻有親手推開門。

坎特博雷堡裏金壁輝煌,巴洛克風格的裝飾非常豪華。然而,卻到處彌漫著肅穆冰冷的氣息,連花園的花也開得頹敗無力,半點也看不出這是一座新婚夫妻居住的宮殿。

客廳大得驚人,裏麵卻是空空蕩蕩的。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巨大的畫像。上麵畫著城堡主人穿著婚禮禮服的肖像——畫像上的西澤爾臉非常蒼白,映襯著身邊披著婚紗的純公主微笑的臉,仿佛帶著某種宿命般的譏諷。不知為何,畫上的這一對璧人雖然依偎著挽手站在那裏,卻無論如何也不像是一對新婚的夫婦,一眼看上去反而像是兩柄出鞘的利劍,刃口抵著刃口,充滿了抵觸和對峙的張力。

當阿黛爾略微出神的時候,卻聽到那個熟悉無比的聲音響起在耳畔——就像是在那裏已經等待了她很久一般。

“我親愛的妹妹,”黑發的青年坐在軟椅中,靜靜轉頭看她,“你來了?”

正午的日光充足,透過天鵝絨窗簾的縫隙射入金壁輝煌的大廳內。裏麵沒有一個仆人,阿黛爾看到西澤爾坐在鋼琴旁,手邊放著兩把象牙柄的短筒火槍,桌上還放著劍和白手套。她不由失聲往前衝了過來,臉色死去一樣的蒼白。

“你……真的要去麽?”她顫栗著按住槍,抬起頭看他。

“當然。”他笑了一笑,“英格拉姆勳爵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侮辱了你和我,甚至把手套摔在我臉上——我也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答應了和他決鬥,又怎麽能不去?”

“不行,”阿黛爾慘白的嘴唇顫抖著,“不能去!”

“真高興看到你還會為我擔心。”西澤爾微笑。他站起身來,拉鈴喚來侍從,吩咐他們把槍和劍都拿下去放好,在一刻鍾後準備馬車去往聖特古斯大教堂。侍從恭謹地應承著,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半句異議——然而奇怪的是,一直到現在,坎特博雷堡的女主人都沒有露麵。

“哦,我妻子她今天外出了——我的朋友加圖約她打馬球。”仿佛明白她心中的疑慮,西澤爾在斥退侍從後回頭看著她笑了笑,“沒有女主人出來招呼,非常失禮。”

“……”阿黛爾說不出話來,怔怔看著他。

這一對夫妻之間,又到底是怎樣一種複雜而微妙的關係呢?

“來,陪我去教堂吧。親愛的妹妹。”西澤爾微笑著伸過手來,“如果我死在了那裏,那麽,墓碑上可以這樣寫:‘這個魔鬼的孩子,終於回到了他所誕生的地獄’……嗬。”

“不!”仿佛是終於無法忍受,阿黛爾低呼起來,死死抓住他的手,眼裏閃著絕望的光芒:“不要去!求求你,哥哥!”

“不要為我擔心,阿黛爾。”他微笑起來,“我們始終都會在一起。”

“不!不是這個!”阿黛爾抓著他的手,死死盯著他,仿佛喘不過氣來般地開口,“求求你,放過英格拉姆勳爵!——不要派人殺了他,哥哥!”

西澤爾仿佛吃了一驚,臉上的笑意凝固了。

“你說什麽?”他道,“你到這裏來,難道不是為了擔心我麽?”

“不,不是!”阿黛爾搖著頭,臉色蒼白,闔起了手掌,“我是來求你放過勳爵的,哥哥——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

“……”西澤爾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一定會派人殺了他,”阿黛爾低聲,“他根本活不到日落。”

西澤爾看了她片刻,一種笑意從他的眼底裏彌漫而起,然後衝出了他的唇邊。“哈!”他笑了一聲,放開了自己的妹妹,往後坐入那張軟椅,饒有興趣地抬頭看著她。

“真是了解我啊,阿黛爾!”他喃喃,“不愧是我的妹妹。”

“我真想答應你的請求,”他抬起頭看著她,微微的冷笑,“可惜,已經太遲了。”

“哥哥!”阿黛爾失聲驚呼,衝過來跪在他椅子旁,闔起手掌,“求求你!”

“太遲了,阿黛爾。”西澤爾微笑,抬起手輕輕撫摩她純金的長發,低聲耳語,“昨夜我已經把指令下達給了雷——如今,勳爵的屍體應該已經在台伯河上漂浮了。”

她全身一顫,霍然抬頭看著他。

“阿黛爾,我討厭這些自以為是的家夥。那群蒼蠅知道什麽?卻在那裏喋喋不休,試圖染指不可觸碰的珍寶——凡是敢於介入你我之間的人,都得死!”西澤爾喃喃,“沒有誰可以例外……是的,無論是誰,沒有人可以例外!”

“伯爵呢?”她隻覺得全身發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你把他怎麽了?”

“伯爵?”西澤爾愕然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費迪南伯爵?哈!”

他的笑容極其奇怪,卻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話。西澤爾用手指托住下頷,轉頭看著外麵的日光,用一種優雅的聲音悠然問:“阿黛爾,你很擔心你的第三任未婚夫,是麽?”

她的臉色忽然蒼白,鬆開了抓著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怎麽可能……哥哥怎麽會知道這個?這隻不過是昨夜才發生的事!馬車裏那樣秘密的求婚,隻有他們兩人知曉……哥哥怎麽會這麽快就知道?!

“別忘了那個馬車夫,阿黛爾。”西澤爾微笑起來,彈了一彈扶手上的煙灰。

她全身一震,卻聽到他淡淡開口,“事實上,在如今的翡冷翠,街道上每一個行人都可能是我或者蘇薩爾的眼線——沒有人可以信任,也沒有人可以逃脫。”

她定定看著他,臉色漸漸蒼白,眼裏的神色卻逐漸亮了起來。

“你殺了費迪南伯爵?”她忽然站了起來,冷冷問,“是不是?”

“是又怎麽樣。”西澤爾抬起眼睛看她,手肘抵在扶手上,十指交叉,不置可否。

“嗬……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了?就能斬斷我的一切退路了?你以為把所有人都殺死,我就無法離開你了?你就是這樣想的麽!”阿黛爾冷笑起來,一種鋒利的光芒漸漸從她眸子裏閃現,“我親愛的哥哥,你什麽時候變得這樣怯懦而卑下了?”

西澤爾眼裏的光芒一閃。“不要這樣和我說話,”他低聲,“記住我是你哥哥,阿黛爾。”

“不,你已經不再是我的哥哥了,西澤爾!你隻不過是一個名為哥哥的統治者而已——和父親一模一樣!”阿黛爾站在他麵前,冷笑著,“你到底想要怎樣?把我關到黃金的籠子裏去?和父親一樣支配我的命運?”

西澤爾抬眼看著她,眼神深沉平靜,和她眼裏激烈的光芒剛好形成對比。

“你愛費迪南伯爵麽,阿黛爾?”他的聲音低沉,“跟他在一起你似乎很開心?”

“是啊,我當然愛他。伯爵比你好——”仿佛是為了刺痛他,阿黛爾毫不猶豫地回答,“至少他能讓我偶爾的大笑出聲。而你,哥哥,你隻會讓我痛苦。”

“可是,阿黛爾,你難道不知道你也同樣令我痛苦麽?”西澤爾凝望著她,語聲忽然變得微妙低沉,“阿黛爾,你很殘忍——是的,非常殘忍。”

那樣的語氣仿佛針一樣刺入心髒,令她忽然間窒息。

“不要再用那種口吻和我說話,西澤爾!你要把我弄瘋了!”阿黛爾忽然間爆發地低呼出聲,再也無法忍受似的捂住了耳朵,顫栗著喃喃,“不……不!我知道你在奢望什麽……但那是不可能的!是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要妄想了!”

“不,”西澤爾抿緊了嘴唇,低聲,“那決不是妄想。”

阿黛爾無聲地喘息,竭盡全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直到顫栗漸漸停止。

“別把我弄得和你一樣瘋。”阿黛爾絕望的喃喃,“我厭倦透了,再也不能忍受。我要逃離這一切:離開翡冷翠,離開教廷,離開父親……”

“也離開我麽?”西澤爾冷靜的反問。

阿黛爾怔了一下,身子搖晃了一下,隨即咬著嘴唇,緩緩點頭。

西澤爾的臉變得慘白:“為了費迪南伯爵?或者,是為了——楚?”

“哈……我神通廣大無所不知的哥哥!”那個名字令阿黛爾再度顫抖了一下,蒼白著臉笑了起來,“是。促使我離開你的,的確是因為楚的生和伯爵的死——但又不不僅僅是為了這些。”阿黛爾的聲音低啞而微弱,“翡冷翠對我而言是一個大牢籠,令我窒息。你們會殺死我。不,你們正在殺死我!——若不掙脫,我就會和弄玉她們一樣!”

“你說什麽?”西澤爾定定看了她很久,低聲:“我會殺死你?我正在殺死你?”

他忽然從軟椅上站了起來,帶著一種奇特的憤怒一把握緊了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往外拖去。他是如此的用力,令她痛徹骨髓卻無法掙脫,被他一路踉蹌地帶下了台階。

“馬車呢?馬車呢!”西澤爾對台階下的侍從厲聲,“我要和公主一起去教堂!”

“公主,為什麽您總是想追求那種‘純粹’的愛呢?要知道那是不存在的。”費迪南伯爵凝視著她,聲音冷酷而犀利,“無論是西澤爾,羿,楚,或者我,其實都是非常複雜的人——複雜的人是沒有純粹的愛的。”

“對我們而言,任何一種感情總是夾裹著諸多因素:權力、金錢、地位、欲望或者責任,需要小心翼翼地加以權衡和取舍,不可能單純的為了某人某事而不顧一切。”他微笑著,親吻她的手背,“或許這樣的愛,離公主您的要求有點遠——但是,卻不能說這就不是愛。要知道我們就是這樣的人——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愛。”

阿黛爾怔怔地聽著,為這樣直白大膽的宣言而顫栗。

“所以,公主,我可以毫不猶豫的說我愛您:愛您的美麗和善良,也愛您的身份和地位——您的權勢,對我來說就如您的美麗善良一樣,也是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費迪南伯爵的聲音是誠摯的,“要知道愛就是一種交換:不僅是感情的交換,也是物質的交換——你看,締結這一門婚約對我們都有好處:您會給我帶來王位和權力,我也會給你帶來安定美滿的生活。我們將成為命運的共同體。”

他頓了頓,再度重複:“公主,請接受我的愛,跟我去卡斯提亞吧!——相信我,這是您唯一可能獲得幸福的途徑。”

她望著他。那個吸血鬼伯爵的臉色蒼白而平靜,在表白的時候也不見絲毫熱忱,然而他的眼神卻是誠摯而堅定的,仿佛對於自己那一套驚世駭俗的愛情理論堅信不移。

“不,”終於,阿黛爾從他的手裏抽出手來,低聲,“如果……如果這就是你們的愛,那麽,我寧可不要。”

費迪南伯爵震了一下,臉變得比死更白。

“伯爵,我不要這樣的愛。”阿黛爾垂下了湛藍色的眼睛,將神像放到了心口上,低聲回答,“與其如此,我寧可把心裏所有的愛獻給神——因為隻有神才能回報我這樣全心全意的愛,才能給予我想要的那種生活——而這世上的任何男人,都不能。”

這句話仿佛是一記重錘,令費迪南伯爵踉蹌著後退了一步,眼裏的光漸漸熄滅。

“真是無情啊,”他低聲歎息,“我終於知道楚當初的感受了。”

阿黛爾臉色蒼白的一笑:“是啊……除了自己的感情,我還能控製什麽呢?這是我唯一能掌握的東西,如果連這樣的‘自我’都沒有了,我就徹底是個隨波逐流的傀儡了。”

費迪南伯爵沒有說話,仿佛麵對這樣絕決的拒絕也無話可說。

“既然如此,我沒有別的話好說了。我也不想留給公主一個令人厭惡的印象。”沉默片刻,費迪南伯爵低聲歎息,意味深長,“隻是,我勸公主不要再糾纏於過去的事情,這對您沒好處——一切已經過去了。”

她沉默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雖然,我相信西澤爾也會設法保護你,”沉吟了一下,費迪南伯爵叮囑:“但無論如何,你還是要小心——最好隨身帶著羿留給你的天霆。”

“就是進修道院我也會帶著它。”阿黛爾歎息,“這是羿留給我的唯一紀念。”

“那就好。”費迪南伯爵舒了一口氣,“羿也是我所敬佩的人。他和我不一樣,或許更接近公主的要求也說不定——可惜他死了。”

仿佛不知道還有什麽可以說的,兩人之間忽然沉默下去,隻有風聲在耳畔低語。

“那麽,”沉默許久,他望著她,眼神漸漸蒼涼,“別了?”

阿黛爾微微一笑,將手伸給了他:“是啊,別了。伯爵。”

他凝視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將她擁入懷裏,親吻她的額頭和臉頰——這一次她沒有拒絕,因為知道這已經是最後的告別之吻。在那一瞬間,這個生於黑暗長於黑暗的男人眼裏仿佛終於有了一點熱度,然而那種熱情也是沉默的,仿佛冰上的火。

這一次他沒有再留戀,仿佛也知道一切已經無可挽回。費迪南伯爵最後一次吻了公主的手背,躍上窗台,凝望著她,一步一步的退入暮色,最終消失不見。

窗台上隻留下了一支玫瑰,斜插在花瓶中,迎風微微搖動。

她知道,這將是最後一朵玫瑰了。

一個又一個,終究都匆匆離去了。誰都不曾為她停留,誰都不能給予她所需要的東西——這一生裏,她要送別多少個和自己生命緊密相關的人呢?阿黛爾頹然坐下。緩慢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哭得全身發抖,卻始終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那個詛咒仿佛又在耳邊回蕩——

“聽著:你們一生都不會得到想要的東西。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無數人所愛也會孤獨而死——這將是你們永生難以擺脫的詛咒。”

她握緊了手裏的銅鏡,全身漸漸顫抖。

在穿過小巷走向日落大街的時候,費迪南伯爵遇到了一個年輕的軍人。

他站在陰影裏,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頭金色的長發,臉龐線條幹淨,有一種雕塑的美感,細長的眼睛裏神色淡然。身上的黑色軍服是異端審判局騎士們特有的式樣,戴著白色手套,腰間配著黑鞘的直劍。他以軍人特有的姿態站在那裏,似乎已經等待了他很久。

費迪南伯爵在看到他時候頓住了腳步,蒼白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殺意。

李錫尼!

翡冷翠著名的人物,異端審判局的長官,也是七人黨中的另一個重要成員。在成為西澤爾下屬之前,他是一個身手不凡的刺客。因為刺殺了意圖反叛教廷的屬國大公,成功的避免了一場正麵戰爭而成為翡冷翠的英雄。

他是一個站在光明裏的刺客,和藏身黑暗裏的雷完全相反。

費迪南伯爵的手緩緩下垂,一把銀色的小刀悄然出現在指間。

“雷,好久不見。”李錫尼卻仿佛沒有察覺,淡淡道,“殿下有請。”

他微微一怔,蹙眉,抬頭看了一眼小巷的盡頭——濃重的暮色裏,依稀可以看到一輛金色的馬車停在那裏,馬車的門微開著。

費迪南伯爵警惕的看了一眼,沒有移動腳步。

“不必擔心,雷。如果想要下手,在你方才心神不定掠下高樓時,我的劍就刺穿你的咽喉了。”仿佛猜到了他心裏的想法,李錫尼聲音平靜,“殿下吩咐過:如果你是偕同公主一起出現,那麽我在第一時間便要將你格殺當場;但如果你是孤身返回的,那麽,殿下要我請你到馬車上去——他想在你離開翡冷翠之前和你做一次交談。”

“……”費迪南伯爵不做聲的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可談的。”

“當然還有,有很多。”李錫尼臉上泛起了一點點笑意,看著這個同僚,“雷,雖然現在你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同伴,也不再是七人黨的一員,但你卻是卡斯提亞的大公——西澤爾殿下依然需要你。他不會錯過任何可能對他有幫助的人。”

“是麽?”費迪南伯爵若有所思地喃喃,“他的確是這樣的人。”

李錫尼抬了抬手,對著他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費迪南伯爵整理了一下衣領,仿佛一個將要赴舞會的倜儻貴公子一般,緩步走進了深黑的長長巷子,銀刀閃爍在他的指間。

那輛金色的馬車在靜靜地等待。

已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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