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昆侖

第01回 花自飄落水自流

正文第01回花自飄落水自流蟳者蟹也。

紅蟳,紅蟹也。

紅紙黑字大招牌。

“紅蟳上市”。

今年的蟹訊是晚了。

白露後十五天是秋分,眼看著已交了寒露,才見著這為數不多蟹陣的頭一撥兒。

招牌一早就亮出去了,來吃的客人卻並不多!是年頭兒不對了!如今這個年頭兒,是兵荒馬亂的年月!崇禎皇帝那年上吊死了,身後留下來的這個破爛攤子可也不好收拾,福王朱由崧、唐王朱聿鍵、魯王朱以海!這麽多個意圖中興的主子,先後都落入敵手,喪了性命。

大明江山眼看著剃頭的拍巴掌——這就完了蛋……卻是桂王朱由榔不甘服輸,亡命在外,一力苦撐。

去年在肇慶即位稱了皇帝,國號永曆。

算是大明宗室剩下來的唯一根苗,明朝江山是不是還能苟延殘喘下去,可就全指望他了。

老天爺很不捧場。

說是風,就是雨——先來了一陣風,吹得唏哩嘩啦,緊接著大雨點子,像是撒豆子似地落下來。

眼看著“紅蟳上市”這塊招牌在雨勢裏走了樣兒,就像是戲台上的三花臉兒——濕漉漉一塌糊塗,不知道寫的是個什麽玩意兒。

一匹黑馬,馱著個年輕的黃衣客人就在這當口來到門前,翻身下馬,正好迎著了小夥計的油紙大傘,算是快活居收市以前最後的一個客人。

想走的不能走,不想走的更懶得動彈;這叫人不留,天留;沒啥好說的,留下來多喝兩盅吧。

雷聲隆隆,雨是越下越大。

那一麵池塘裏,白鵝戲水,扇動著翅膀,呷呷嗚叫著,雨點子散落在水麵上,劈劈噗噗像是開了鍋的稀飯。

黃衣人挑了個靠窗戶的位子坐下來。

要了酒,點了客紅蟳,就著黑醋薑末蘸著吃。

二十好幾的年歲了,還是個後生子,總是有了曆練吧,瞧瞧那身子骨、眼神兒,你可也不敢小瞧了他。

胡碴子有二指來長,多天沒有刮了。

野性、任性!卻掩不住他原本拘謹斯文的內涵……斜梢裏,有雙眼睛在盯著他。

那人四十上下,黑瘦的塊頭兒,一身茶色緞質褲褂,留著短髭,濃眉大眼,很是精神。

黃衣人約莫著似有所察,卻是不等他轉過臉來,那人已把一雙眸子移了開來。

這個人像是有病了,蒼白的臉,看著頗嫌憔悴。

寬敞的腦門兒上,紮著條青綾子,三指來寬,垂下來的一邊,總有二尺長,搭在肩上,一身灰色緞子的長長披風,連著同色的風帽,一直緊緊裹著他的身子,風帽上那塊老大的寶石結子,閃閃生光,頗似名貴。

連帶著使人想到此人不落凡俗的身分,卻是一句話也不說,滿麵愁容地直向雨地打量著。

同座的一人,紫麵長身,猿臂蜂腰,氣勢極見昂揚,一口長劍平置案頭,並不掩飾他武者的身分。

偶爾他彎過身子,小聲地向那生病的相公說些什麽,表情甚是恭謹,卻又不似主仆身分,神情大是令人費解。

“下雨天,留客天!”說話的人是個老瞎子,向天上伸著一雙瘦胳臂,打了個老大的哈欠:“閑著也是閑著,哪位爺兒們好心,照顧老瞎子,來上這麽一卦!嘿嘿……保證你出外大吉,開張見喜!”短發灰眉,黃焦焦的一張瘦臉,總有六十多了,翻著雙大白眼珠子,瞧著怪嚇人的。

“風中有雨,雨中生風,風雨不息,亢龍在田!”自個兒嘟嘟囔囔說個不休,嘩啦一聲,把手裏製錢撒向桌麵,滴溜溜盡自打轉,卻用手按住,叱了聲“開!”揚手而開,瞪著一雙白果眼,低頭瞎弄一陣,卻自大笑起來。

“霹靂一聲見陰陽,皇帝小子要遭殃。

天有風雨人有禍,隻道兩般一齊來。”

真個語不驚人死不休,幾句話一經出口,舉座震驚。

舉杯對飲的兩個藍衣老者,緩緩放下杯子。

正自打盹的黑臉散發頭陀,也睜開了眼睛。

各人表情不一,七八雙驚異的眼睛,一時都向著他集中過來。

“老瞎子,你好大的膽,嘴裏胡說八道,就不怕在座有那公門捕快,朝廷當差,把你捉將官裏去麽?”黑頭陀邊說邊笑,喝風撒野的那般模樣,有意無意地向著一旁兩個藍衣老者瞟了一眼,卻把麵前一大碗白酒端起,長鯨吸水似地咽下肚裏。

和尚也食葷腥,喝得酒?“這是哪一位?”瞎子翻著白眼,“敢是那位佛爺?”“咦——怪了!”黑頭陀大聲嚷著:“瞎子也看得見麽?怎知灑家俺是佛爺!”“那還用說?”老瞎子冷冷說道,“瞎子眼瞎心可不瞎,大和尚你八成兒還帶著家夥——月牙鏟吧!”這麽說,眾人才明白了。

一進門時,黑頭陀手裏拄著這把家夥,落地有聲,不用說聽在瞎子耳朵裏,便自心裏有數。

黑頭陀卻不這麽想,他的招子不空,老瞎子吃幾碗飯,他心裏有數。

聆聽之下,這頭陀一時仰天大笑起來。

“這話倒也有理,老瞎子!”黑頭陀大聲說,“今天這種天,你是不該出來的,這般風雨,有眼睛的人,還得十分小心,何況你一個瞎子?再說,哪一個又曾照顧你的生意?我看你還是趁早歇市,免得跌了跤,弄得鼻青臉腫,卻是何苦?”“那也不然!”瞎子嘻嘻笑著,“這不全仗著地頭熟嗎,有眼睛的人就該看清楚了,今天是什麽天,這裏是什麽地界?嘿嘿!要是冒冒失失,不聞不問地就來了,不管你是何方神聖,多大來頭,照樣也得栽跟頭,丟人現眼,我說佛爺,你說我這話可在理兒?”黑頭陀聆聽之下,神色一變。

斜刺裏卻有人搭了話頭:“平西王他的胳臂也長了點兒吧?”說話的人正是那個黑瘦塊頭,濃眉大眼的漢子,一麵說一麵抖著他那一身挺講究的茶色緞質褲褂。

如今這個年頭,這般穿著的人還不多見,此人誠然開風氣之先。

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打量著對麵瞎子,他冷冷地說:“這裏不是雲南,姓吳的管不著,就是順治老兒也嫌遠點兒了,瞎子,你就別狐假虎威了。”

幾句話一經出口,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敢情這個老瞎子,竟是平西王吳三桂跟前的人。

原來吳三桂自被封平西王坐鎮雲南,聲勢極是坐大,附近鄰省,俱在其勢力擴展範圍之內,這裏地當桂省西南,距滇不遠,自是仰其鼻息,不在話下。

老瞎子神色一變,翻起一雙白眼,頻頻冷笑不已:“足下太抬愛我老瞎子了,其實我哪裏配?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朋友,你亮個字號吧?”濃眉漢子哼了一聲,暫不做答,卻把一雙眸子轉向臨窗的那個黃衣青年,似乎這個人才是他注意的對象,別人都不曾放在心上。

黃衣人其時酒足飯飽,湊巧這會子雨小了,他便不欲久留,站起來丟下塊碎銀子,徑自離開。

濃眉漢子一直看著他跨上來時的黑馬,冒雨而去,這才把一雙眸子回到瞎子身上。

“光棍眼裏揉不進沙子,吳三桂喜結宵小,已是眾人皆知,如果在下招子不空,尊駕想必就是他手下人稱七太歲之一的無眼太歲公冶平了,嘿嘿!失敬!”濃眉漢子話聲一出,眾人少不得又都吃了一驚,左邊那位伏案的賬房先生也抬起頭。

那隻為吳三桂手下七太歲聲名極大。

此七人出身黑道,素行不良,自為吳氏所用,旋即收為心腹,專為他幹鏟除異己的殺人勾當。

乍聞其名,直似有切膚瀝血之痛,自是眾人心裏吃驚。

老瞎子怎麽也沒有想到一照麵即為對方摸清了底細,被他直呼姓名,行藏頓時敗露,尤其是那一句“喜結宵小”簡直是當麵侮辱,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聆聽之下,黃臉上泛出了一片灰白,一雙白眼睛珠子,直似要脫眶而出,驀地狂笑一聲:“你的膽子不小,竟敢言出無禮,接著你的!打!”一字出口,右手翻處,一掌青錢悉數飛出,錚然作響中,直似出巢之蜂,一股腦直向對方濃眉漢子全身上下飛罩過來。

既名無眼太歲,當非無能之輩,瞎子伎倆更不止此,隨著一掌青錢出手的同時,整個身子霍地飛彈而起,一起即落,已撲向黑瘦濃眉漢子當前,掌中金絲竹杖,宛若出穴之蛇,一杖直取當心,直向對方猛紮過來。

無眼太歲公冶平決計要取對方性命,眼前出手,既快又狠,絲毫不以眼瞎而失了準頭。

無如那個黑瘦濃眉漢子,卻非易與之輩。

先者,迎著瞎子的一掌飛錢,隻見他短袖乍揚,鏗鏘做響中,漫空而來的一天飛錢,一個不剩地悉數為他收進袖裏。

緊接著左手突出,噗地一把攥著了對方奪心而來的金絲竹杖。

瞎子這一杖力道十足,偏偏濃眉漢子的掌勁兒更不含糊,一經**,紋絲不動,力道運行下,耳聽得叭叭兩聲脆響,地麵的水磨方磚,竟為之連破了兩塊。

兩塊方磚均在瞎子腳下,不啻說明了他的功力不濟,眾目睽睽下,直把老瞎子那張黃臉臊了個色如黃醬。

明明已是落敗,硬是心有未甘。

“你……”右手往竹杖上一搭,擰轉之間,一口銀光眩目的三尺青鋒,已自杖內抽出。

竹心藏刃,金絲竹杖內有機關。

隨著瞎子掄出的右手,大片劍光,宛若銀河倒掛,直向著當前濃眉漢子迎頭猛劈過來。

這一手要命殺著,極其可觀,大大出乎濃眉漢於意料之外,瞎子心狠手辣,這一劍功力內斂,非比等閑,濃眉漢子猝當之下,隻得手頭一鬆,放開了緊抓著對方竹杖的右手,身形微仰,翩躚於七尺開外,閃開了對方頗具氣勢的當頭劍鋒。

卻不知無眼太歲公冶平卻是別有異心。

這一劍明麵上是在對付濃眉漢子,實際上卻照顧了另外一人。

隨著他急速擰轉的身子,呼——直似飛雲一片,起落之間,已到了另一座前。

這個桌上的兩個客人——看似微恙的生病相公與氣勢昂揚的紫麵長身大漢,俱都為瞎子的猝臨吃了一驚。

老瞎子心存叵測,身勢甫落,更不遲疑,掌中劍颼然作響,流星天墜般直向座上那個生病相公當頭劈落下來。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瞎子居心,明眼人固然不難測知。

眼前圖窮匕現,情急殺人的一手,卻是大悖常情,不免觸目驚心。

倒是那氣勢昂揚的紫麵大漢忙中不亂,一口長劍原已壓置手下,這一霎霍地振腕掣出,當啷脆響裏,迎住了瞎子來犯的劍鋒。

好強的腕力!隨著紫麵大漢的出手,雙劍交鋒下,老瞎子其勢不遲,腳下一連打了兩個踉蹌,退出四尺開外。

紫麵大漢一劍封開了對方,原可趁勢進招,他卻計不出此,退後一步,抱劍而守,侍立於生病相公身邊,神色極為軒昂。

老瞎子怎麽也沒想到,此番出手失利,眼前已無能再做逗留,怪笑一聲:“後會有期!”瘦軀倏弓,施了個金鯉倒穿波的式子,哧地反躥而出。

斜風細雨裏,怪鳥般地臨身地麵,卻不忘在眾人眼前一番賣弄,隨著落腳處,半籬枯竹微微一顫,瞎子偌大的身軀已自第二次騰身躍起,翩翩乎如野雁騰空,向著岸上掠去。

卻是有人放他不過。

窗前人影猝閃,濃眉漢子鬼影子般已現身當前。

隨著他揮出的右手,鏗鏘作響,一蓬金光,已自他短袖內飛出,正是先時接自老瞎子的一掌青錢,這一霎原物奉還,直認著老瞎子背後招呼了過去。

瞎子一隻腳方觸地麵,忽覺背後有異,卻已轉身不及,慌不迭向邊上一閃,讓開了正麵卻躲不過側麵,腰胯腿側間一陣奇痛,已吃兩枚青錢擊中。

濃眉漢子手勁十足,一掌飛錢雖是滿天花雨的打法,每一枚暗器的力道也是可觀。

瞎子腿下一軟,差點跪了下來。

鼻子裏哼了一聲,倏地一個打轉,縱出丈許開外,回過身來。

隔著窗戶,狠狠地盯著出手的濃眉漢子,那雙白眼睛珠子怒凸著,幾欲奪眶而出:“金磚不厚,玉瓦不薄,老瞎子隻要有三分氣在,絕對忘不了足下這一掌青錢之賜,朋友你報個萬兒吧!”黑瘦塊頭兒的濃眉漢子冷冷笑一聲:“花自飄落水自流……公冶平,這回你就認栽了吧!”各人聆聽之下,除了那個散發頭陀神色一凜之外,餘人大都不解。

倒是瞎子明白了,聆聽之下,陡然打了個寒噤,一個勁兒地翻著他那雙白果眼珠子,一時間麵若黃蠟,顯然吃驚不小。

忽然他發出了一串淒涼的笑聲。

“這就難怪了,瞎子我不但眼瞎,敢情心也瞎了……失敬,失敬……不知者不罪,瞎子這就認栽了……”一麵說,雙手抱杖,遙遙向著對方打了一躬,神色極見恭謹,較之先時的趾高氣揚,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話聲一歇,再也不敢逗留,倏地擰過身子,忍著腰腿上的傷疼,一路起伏縱落轉眼消失於雨霧氤氳之中。

黑瘦濃眉漢子這才回過臉來,一雙眸子,不怒自威地向座上高大散發頭陀逼視過去。

後者嗬嗬笑了兩聲,已自位上站起,高呼一聲:“小二,看賬!”抖手飛出燦銀一塊,叭一聲,不偏不倚,已自落於賬房先生麵前桌上,滴溜溜徑自打轉不歇……就在這個當口,頭陀腳步跨出了門外。

雨敢情是小了。

時有微風,飄散著細若牛毛的小雨星子。

散發頭陀卻又回過身子,就著手裏的方便鏟,向著濃眉漢子打了個問訊。

“阿彌陀佛——昨夜落花滿徑,今日便識高人,敢問那愛花的主人可曾到了?無量佛……南無阿彌陀佛……”邊說邊自打躬,高大的身軀一下子也自矮了。

濃眉漢子頻頻挑動著那雙濃眉,聆聽之下,先自嗬嗬笑了。

“這個恕不見告,閣下雲遊四海,應是無拘之身,何故找根索子把自己拴住?那孫可望……”方自說到這裏,卻吃頭陀一連串大笑之聲,將下麵待說之言掩塞過去。

可是孫可望三字,已自出口,聽在眾人耳裏卻懼都心裏一動。

就連那一位似有微恙的生病相公,也呆了一呆,不免向著門外頭陀望去。

孫可望當今義王,延安人,原是張獻忠手下大將,後歸桂王,與李定國合拒清軍,卻因與李定國失和,轉而投降清廷,封了義王,乃是當今灸手可熱的一個人物,論其聲勢,固不及平西王吳三桂那般顯赫,卻也自有其一麵風光。

眼前這個高大的散發頭陀,是否與他沾了什麽邊兒,抑或為其所差,可就耐人尋味。

他既不欲為人所知,對方那個濃眉漢子就莫為己甚,不再繼續說下去。

眼看著這個散發頭陀,懶懶散散地將一把方便鏟扛上肩頭,自個兒便自幹笑著悻悻去了。

雨終歸是停了。

一抹晚陽複出雲層,遠遠掛在西邊天際。

自此而散置開的片片彩霞,朵朵嬌豔,一如佳人頰上胭脂,自有其麗冶的撩人的一麵。

老楊樹的葉子都掉光了,柳枝也不再青綠。

倒是那一樹的榆錢兒迎著西邊殘陽,白花花地泛著銀光,像是棲在高枝兒上的魚,魚鱗迎著日光,便是那般光景。

麵有病容的灰衣相公,像是改變了主意,不打算在這裏廝守下去。

向著身邊的紫臉大漢點了一下頭,便自離座站起。

紫臉大漢一口長劍,已自收鞘,見狀將放置桌上的一個皮褡褳拿起,搭上肩頭。

那皮褡褳看上去較一般要大上一倍,鼓膨膨裝著許多物什,似極沉重。

紫臉大漢一麵把它搭上肩頭,一麵作勢,待去扶持生病相公,後者搖搖頭說了聲:“不用。”

自個兒步下位來。

卻在這一霎,兩條人影倏忽而至,攔住了去路——卻是那兩個同樣穿著的藍衣老者。

差不多的時候,二老一直在舉杯互飲,彼此有所交談,也都輕聲細語,這時猝然現身,攔住去路,顯得事非尋常。

紫臉大漢叱了聲:“大膽!”身形一轉,攔在了生病相公身前。

隨著一聲喝叱之後,掌中長劍唏哩一聲,已自脫鞘而出。

藍衣二老由不住後退了一步,卻似有恃無恐,並無退意。

“慢著。”

說話的二老之一,有著灰白的一雙長眉,其實那雙眼睛,也同眉毛一般細長,清臒的一張長臉,其白如霜,其上皺紋滿布。

比較起來,他身邊另外的那個老人,雖是膚色黝黑,卻是順眼多了。

“二位慢走一步!我這裏有份公事。”

地道的遼東口音,讓人想到了出沒白山黑水的那群英雄好漢。

眼前這一位卻是透著精明,未語先笑,滿臉的世故圓滑。

由大袖子裏,拿出了桑皮紙公式信封,騎縫處紅通通的蓋著顆大印。

“諭旨,錯不了!”兩隻手扯直了,正麵照了照,隨即又收回懷裏。

“咱們知道,這趟子差事燙手,不好當,可沒法子,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沒啥好說,得!哥兒兩個先給爺您請個安……多多包涵,還得麻煩您二位一趟!”說完退後一步,吧嗒一聲甩下了袖子,有模有樣的倒是真的請了個安。

二老動作一致,整齊劃一,躬身哈腰的當兒,兩條花白小辮兒兜不住,一齊由後首衣領裏滑落出來。

敢情是兩個當朝新貴。

本朝大清帝國愛新覺羅氏入關稱帝,統一中原,規矩之一,便是男人頭上多了一條辮子。

這玩意兒漢人最討厭,推行起來,極不順利,為此抗拒而喪失了性命、掉腦袋瓜子的事,這兩年屢見不鮮,大有人在。

朝令先打北京及各省都大邑行起,這裏地處邊陲,民風保守,似在暫緩沿行之列,是以這兩條花白小辮兒也就越感顯眼。

紫臉大漢一驚之下,尚未做出表示,身後的那個生病相公,已自淩然作色,怒聲叱道:“你們敢!”雖似病著,卻也聲勢奪人。

不經意,竟為他搶身而前,直趨二老身前,後者二人猝驚下,不自禁地往後退一步,卻把那個紫臉大漢嚇壞了,慌不迭搶身而前,再一次攔在二者之間。

卻有人冷笑道:“慢著!”緊接著自後麵座上,緩緩走出了一人——黑瘦塊頭兒的濃眉漢子。

兩個藍衣老人頓時怔了一怔,彼此互看一眼,神情間大大現出不悅。

白麵老人冷冷一笑,拉長了臉,說道:“怎麽著,這位朋友,你也要插上一手?”黑麵老人嗬嗬笑了兩聲,一派官腔,道:“咱們是奉旨拿人,誰敢插手,可得留神腦袋!”這麽一說,再無可疑,敢情是來自北京大內的皇差了,莫怪乎老哥兒兩個一派目中無人、神氣活現。

紫臉大漢挺了一下長劍,怒聲道:“你們敢?”卻為身後步出的那個黑瘦濃眉漢子攔在眼前。

“二位稍安勿躁。

這裏的事交給我了!”說時,那一雙蘊含著隱隱精芒的眸子,即向著當前二老逼視過去:“光棍一點就透,用不著拿朝廷大帽子嚇人,老朋友你們二位才一來,兄弟就已經看出來了……”濃眉漢子一連哼了兩聲,接下去道:“還是那句話,天高皇帝遠,福臨老兒想要一手遮天……”“大膽!”白麵老人一聲喝叱,陡地上前一步,臉色透青地怒聲叫著:“你是活膩味了!”話聲方出,身邊的同伴已猝起發難。

隨著黑麵老者一個翩然進身的式子,一雙鳥爪般怪手倏地掄起,直向濃眉漢子胸肋間力插下去。

動作快速,出手利落。

黑麵老人這一式出手,大大透著高明,指尖未及,先自有兩股尖銳勁風,循著其出手之勢,透衣直入。

濃眉漢子早已蓄勢以待,對方的猝起發難,其實早在意中,焉容得他輕易得手?那雙手,看似在極其狹窄的空間掙脫而出,噗地迎著黑麵老人的一雙手掌。

一觸即分,噗嚕嚕衣袂飄風聲裏,兩個人已雙雙掠身而起,宛若迎空猝起的一雙大鶴。

緊接著這雙大鶴忽然下落,其中之一——黑麵老者已似難再行保持住他瀟灑的姿態,腳下蹣跚著一連兩個踉蹌,猶自未能把身子穩住,登時那張黑臉上泛出了紫醬般的顏色。

“好!”白麵老人在一旁尖聲喝道:“你膽敢抗拒皇帝?可真是自己找死!”話聲出口,已自飛身而進,隨著右手的突出,刷拉聲響裏,蛇骨鞭抖了個筆直,認準了對方當心直紮過去。

黑麵老者怒叱一聲,也自斜刺裏掠身而進,一口銀光四顫的薄刃緬刀,同時自腰間掣到手裏,隨著他極快的進身之勢,一式雪花蓋頂,泛起了大片刀光,配合著同樣的出手,一股腦齊向著濃眉漢子身子上招呼過來。

飯莊子成了演武廳,兵刃交輝裏,殺招四起。

雙方勢子俱都快極了,一觸即發,頓成風雷之勢。

觀諸眼前戰況,兩個藍衣老人潑辣進勢,甚是可觀。

濃眉漢子探邃詭異,更是不可捉摸。

一霎間的接觸,頓時不可開交。

這當口兒,紫臉大漢緊握長劍侍立在灰衣相公身邊,他原可奮身加入,卻因身邊相公的安全,終不敢輕舉妄動。

就隻此片刻間,雙方戰況已有了變化。

卻不知什麽時候,黑瘦塊頭兒的濃眉漢子,手上已多了雙烏黑錚亮的怪異手套,像似傳說中的九合金絲所製,十指尖彎,形若鷹爪,既可如意伸展彎曲,更不虞兵刀的鋒口,崩、拿、抓、撩樣樣俱能,招招奇險。

兩個藍衣老人,那般狠厲勢子,兼而聯手進招,卻不能占絲毫便宜,三五個照麵之後,反倒有了屈居下風的意思。

猛可裏白麵老者向左麵挪出一步,身後的黑麵老者,猛地閃身而進,掌中緬刀居中一線,刷地直劈而下。

濃眉漢子冷哼一聲,左掌橫出,直向對方刀身上橫擊過去,卻在這一瞬,一團人影,球也似地滾向眼前,霍地騰身躍起,現出了白臉老人身子,一根蛇骨鞭蛇樣地挺身躥起,直循著濃眉漢子咽喉要害紮來。

兩名藍衣老人出身遼東,所習武功,頗異於中原內陸,聯手進招,堪稱一絕。

眼前這一手聯手封殺,凶狠毒惡,果然非比尋常。

眼看著對方濃眉漢子在此狠毒兩相夾擊之下,有似輕煙一縷,幽冥般地一陣子顫動卻已拔空躍起,一起即落,掠向黑麵老人身後。

黑麵老人一刀收不住勢,再想轉身卻已不及,先被濃眉漢子一雙鋼爪抓住了肩頭。

隨著十指分收之下,抓扯之間,兩塊血淋淋皮肉,連同著整片肩衣,俱都扯落下來。

黑麵老人痛呼一聲,身子一個踉蹌,卻被同伴自斜刺裏一把攙住,算是沒有倒下去,大片鮮血立時自他兩肩傷處泉湧而出,瞬息間染紅了全身。

“你好……”手裏的一口緬刀再也把持不住,當啷一聲墜落地上,人也幾乎昏了過去。

白麵老人慌不迭攙著他閃身一側,隨即動手為他止住了流血,一麵驚悸地看向對方濃眉漢子,連聲冷笑不已。

“好個東西,你敢殺官拒捕?這個梁子咱們是結上了……把名字報出來,咱們結個親家!”一麵說,一麵已退至門邊,一副狼狽姿態,早已不複先時之盛氣淩人。

濃眉漢子微微一怔,頗是詫異,那是因為方才在瞎子麵前,自己已亮了身分字號,雖是一句傳說中的風言俚句,卻暗示著一個極其強大的江湖勢力,略具江湖經驗的人,不應不知,何以兩個藍衣老者,竟似一派懵懂,昧於無知!轉念之間,他可又明白了。

便是由於對方二人一向出沒關外,廁身大內之故。

這麽一想,才自略釋疑杯,隨即嗬嗬有聲地笑了。

無庸多說,隻衝著對方揮了一下手,任憑他二人铩羽而遁——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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