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昆侖

第26回 煙波江上使人愁

正文第26回煙波江上使人愁出了長青道觀,隻見麗日當空,時候約莫在未時左右。

在一陣緊張,繼而輕鬆之後,朱蕾才似觸及到眼前自己的處境。

舉目茫茫,何所去從?不免興起了一層新的憂慮。

這一霎,雖不似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卻也庶幾類似,過去女扮男裝,雖也曾四處亂闖,可是情形卻完全不同,那時候即使情形再糟,身邊總有別人為自己安排一切,住店、吃飯、趕路,樣樣都用不著自己操心,今天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何所去從?所幸眼前她的這一身,並非當日九公子的裝扮,倒也不會十分引人注意,青衣潔履襯著她白淨清秀的臉,若非儒林之秀,便為弟子之師,看上去一點也不寒磣。

今天,由於長青觀這個盛會的緣故,人顯得特別多,平常不大出門的姑娘、媳婦,借著這個機會,扶老攜幼,全都出來了,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朱蕾順著街邊漫無目的緩緩行走,在一個捏麵人兒的挑子麵前站住,隻見對方一個老者,用各色彩麵,在手掌上搭配捏和,瞬息之間,便自捏成各樣物什,諸如浪子踢球、夜叉小鬼、關公騎馬,無不神態酷似,惟妙惟肖。

朱蕾覺著十分稀罕,一連看他捏了好幾個,忽然被人家一推,腳下一蹌,一巴掌按在了彩色油麵上,這才紅著臉賭氣走了。

可是真熱鬧,前麵又是一大堆人。

朱蕾忍不住又停了下來。

比前次更為有趣,卻是玩蛇的,叫化子玩蛇。

朱蕾幾乎笑了出來,決計是不走了。

叫化子不用說一定是衣衫襤褸,泥垢滿臉,這一位卻多少有點不同。

夠黑夠瘦的一張馬臉,雖是風塵味兒夠重,卻是並無泥垢,身上一襲灰白長衣,既非鳩衣百結,倒也看來幹淨。

此人清眉細眼,麵若墨染,一頭蒼發,白多黑少,長垂齊肩,卻用根帶葉山藤,齊頂而係,看上去不倫不類,卻是有趣。

這個人盤膝跌坐在一張薄薄的草席上,身前放有兩個纏有草繩的瓦甕,卻有一赤一青兩條大蛇,分別由二甕之內緩緩遊出,一路蜿蜒,攀上了黑臉漢子雙腕,一路而遊,紅信亂吐,好不嚇人。

黑臉漢子一副自負神色,仿佛無事人兒一般,一任二蛇自腕而上,毫不在意,卻把一雙眸子,緩緩移動。

隻是在四下人群流動逡巡不已。

朱蕾自幼生長深宮,錦衣玉食,出則彩轎油車,鳴鑼喝道,行人回避,即使想看上個熱鬧,也是不易,像是這等江湖行當,哪裏得見?一時看直了眼,不自禁為之全神貫注。

玩蛇的黑臉漢子一雙細長眼睛,頗似慣以閱人,不經意由朱蕾臉上掃過,像是突有所警,隨自回轉,盯在朱蕾身上,不再移動。

大夥的眼睛,全數投注二蛇身上,這一霎尤其驚險,眼看著紅青二蛇,分兵二路,各引一臂,一路爬衍直上,其中那條紅色的赤練毒蛇,搶先一步,竟自緊緊纏住了黑漢子的脖頸,另一條毒蛇,也已纏住了他的右臂,各引長信,直向黑臉漢子臉上作勢欲噬。

看到這裏,四下眾人俱驚得叫了起來。

朱蕾也看直了眼。

黑臉漢子嘿嘿一笑,叫了聲:“好家夥!”卻見他雙手抬處,各持二指,極快的一霎,已分別捏住了蛇的七寸之處,緊跟著沉肩、搖頸,隻一下,已擺脫開二蛇的糾纏。

四下裏爆雷也似的紛紛叫起好來。

黑臉漢子乃自見好就收,隨即把一雙掙脫的毒蛇放置在一雙蛇罐之中。

大夥兒意猶未盡,鼓掌呼叫,亂作一團。

黑臉漢子一雙眼睛,有意無意地仍自在朱蕾身上打轉,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道:“把戲還多得是,現在時候不早,在下還餓著肚皮,等吃飽了飯,休息一下,晚上再跟各位見麵吧!”說時四下拱手作揖,算是結束了眼前的一場表演。

朱蕾方自看出了味道,隻怪來得晚了,不免有些失望,當下隨著客人站起,一哄而散。

黑臉漢子那一句“肚皮餓了”倒是提醒了她,忽然想到早起到現在,還沒有吃飯,一經想起,立刻就覺出了餓來。

往前麵走了半條街,卻不曾看見一個像樣的館子,正在躊躇,耳聽得一陣子鍋勺相磕聲音,響自道邊,巧得很,眼前正有一家。

飯店不大,卻是生意不惡,店名小桂林。

賣的是馬肉米粉、生煎包子等各樣小吃。

這些東西昔日在桂時,她都吃過,很對胃口,眼前肚子饑餓,正好受用,此時既喬裝為男兒之身,更是少了許多牽掛。

一個人叫了兩碟米粉,幾個包子,一碗湯,大吃了一頓,最後一算賬,才幾十文,便宜的要命。

她此行原來帶著不少銀子,由於中途受擒於七老太爺,全丟在旅舍裏,或許是簡昆侖已代為收起,此番便隻得用方才陳圓圓所贈送的一個銀包。

當下背著人打開來一看,寶光耀眼,計有金元寶三個、銀元寶四個、一串明珠,其它釵佩物什總計十來件之多,另有碎銀子三塊。

以圓圓今日身分,即使用錢,也無需她自己出手。

是以身邊現銀不多,一時情急連首飾也抓來充數,能夠湊出來這些,已是大不容易。

對於圓圓這些情意,朱蕾真是由衷感激,這一刻取銀支付,心裏尤其感慨,今日一別,卻不知日後是否還能見著她了?偶一抬頭,一個人直眉瞪眼地正向這邊望著。

長發披肩,麵若黑靛。

正是剛才玩蛇賣藝的那個漢子,卻是不期然在這裏遇見了他。

黑臉漢子像是早已吃飽,正拿著根牙簽在嘴裏玩著,一雙眼睛已注意到了朱蕾,這一霎目光相對,不由咧嘴而笑,露出了一嘴為煙熏黑了的牙齒。

朱蕾慌不迭把眼睛移開一旁,一時心裏撲通直跳。

自從上一次被七老太爺所擒,吃虧上當之後,她早已成了驚弓之鳥,何況現在單身一人,更不敢稍有差池,對方黑臉漢子,隻憑著這雙賊眼,即可斷言他不是個好東西。

當下再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站起來走了。

上哪裏去呢?且先找個客棧住下再說。

轉念再想,說不定這時平西王府已經發覺到了自己的逃失。

一聲令下,偵騎遍布,自己可得小心著點兒,最好先逃開眼前熱鬧市鎮,找一個偏僻的小店藏身才好。

眼前來到了一片汪洋大湖,竟是滇池。

時當秋日,天高氣爽,正是遊湖之時。

朱蕾沿著湖邊堤岸走了一程,雖是風景壯觀,卻是提不起一些興頭,正自納悶,卻見前麵草棚之下擠滿了人,竟是一處渡口。

棚下設有茶座,兼營渡船生意。

外麵竹欄拴著許多騾馬,紅紙上標明是去水塘、海口各處。

隻要離開這裏就好,管他去哪裏。

朱蕾方自要了一碗茶,還沒來得及喝,船就來了,是去對過海口的,每人渡銀五文,有座位的加倍。

船倒是夠大,總可容下兩百多人,一半裝載騾馬貨物,一半載人。

過渡的人數雖多,出錢要座位的卻隻十來個,朱蕾找了個旁邊的位子坐下,發覺到身邊一個穿著潔淨的中年文士,手上拿著卷書,正津津有味地低頭看著,頸子裏插著把折扇,襯著下巴上一綹黑胡,頗似有幾分名士的風采。

朱蕾真可謂無所適從,一雙眼睛東瞧瞧西望望,不知覺間,渡船已移向波心。

雖隻是渡越彼岸,卻也不近,足足走了個半個時辰,才到了對岸,時間已是黃昏時分。

朱蕾騎在一匹小小的川馬上,直向前道奔馳。

原來這些馬匹,皆為附近客棧所眷養,聽任住棧客人解纜自騎,目的地隻是客棧,決計不會走失。

走了一天的路,朱蕾真是累極了,她的騎術不錯,大可不必費心,馬行既緩,湖風陣陣,坐在鞍子上搖搖晃晃,聽著馬頸上鈴聲叮叮!迷迷糊糊,竟似要睡著了。

恍惚中,身後串鈴聲響,一騎快馬疾馳而近,眼看已超越而前。

“小哥兒,你慢走一步!”話聲沙啞,卻是濃厚的川北口音。

朱蕾一驚而醒,慌不迭勒住了馬韁。

身後那人卻已迫不及待的自馬鞍上騰身躍起,呼!一朵飛雲般的輕飄,已自朱蕾頭上掠過,噗嚕嚕!衣袂飛舞裏,墜身當前。

落身、探手,噗地一把,已抓住了朱蕾坐馬的嚼環,小川馬受驚之下,唏哩哩長嘯一聲,將人立而起,卻吃對方漢子手上巨力,硬生生把勢子給按了下來,一時直驚得四蹄亂蹦,卻掙不開這人那隻充滿內力勁道的手。

朱蕾乍驚之下,差一點由馬上摔了下來。

驚惶萬狀裏,打量對方這個人——長發、黑臉。

原來竟是先前街道舞蛇賣藝之人。

“是你?你要幹什麽?”驚嚇之中,竟忘了眼前的男兒化身,這聲喝叱,既尖又脆,更是女氣十足。

黑臉漢子哈哈一笑道:“這就對了。”

說時帶韁繩,硬生生把朱蕾連人帶馬拖向道邊,一徑潛入附近稀疏樹林。

“你這個人……”來人的不良意圖,已可斷定。

朱蕾驚嚇之中,也就老實不客氣,運動手上竹節馬鞭,直向對方黑臉漢子身上猛力抽打過去。

叭叭叭……亂鞭如雨,抽打在這個人全身各處。

卻像是沒事人樣,黑臉漢子隻是護著頭臉不容侵犯,其它各處一任朱蕾抽打,躲也不躲。

朱蕾即驚又恐,手下絕不留情,一陣猛力抽打,手也酸了,鞭子也斷了,對方黑臉漢子仍然宛若不覺,隻是看著她嘿嘿連聲冷笑不已。

“九公主,你就別費事了,還是省點力吧!”朱蕾一驚之下,停住了手,秀眉豎道:“你……是誰?快說……”黑臉漢子怪笑一聲,得意地道:“這個你就不必多問了……到處都在傳說,九公主你落在吳三桂的手裏,我老子就是不信,今天總算被我給等到了,沒有什麽好說的,這就跟我走吧!”說時咧嘴一笑,伸出大手,就向朱蕾身上抓來。

朱蕾一驚:“你敢!”飛起一腳,直向對方臉上踢來。

這人一晃腦袋,便自閃了開來。

朱蕾卻因這一腳在馬上坐勢不穩,一個骨碌摔了下來,當下爬起來,轉身就跑。

黑臉漢子抱著一雙胳膊,緩緩在後麵跟著,不時地出聲大笑,分明視對方為囊中物什,完全不必操心。

眼前是一片稀疏杉木樹林,占地既大,又是一片山坡,天色漸晚,尤其不見人煙。

朱蕾發足狂奔,跑了一程,站住腳步,回頭看時,對方高瘦的人影,仍然佇立身後。

“跑不了的,九公主——你死了這條心吧!”一麵說,他隨即緩緩走了過來。

朱蕾哎呀一聲,掉過身子再跑,不經意腳下絆著了一截樹根,撲通摔倒地上,卻是意外地發現到麵前的一雙腳。

隻當是那個黑臉漢子抄到了前頭,心裏叫了聲:“完了!”抬頭一看,卻不是的……光影婆娑,照見著這個人修長的身子,月白色的一襲長衫,映襯著下巴上一綹黑須,狀似逍遙,其實陰沉。

那一雙深遂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直向前麵望著。

朱蕾心裏一動,忽然記起,這個人正是方才渡湖同座的那個中年文士,卻不知怎麽忽然間來到了這裏?回頭再看,長發披肩的那個黑臉人也來了。

雙方目光相接,似乎在乍然一照麵的當兒,已緊緊吸住,再也不會轉移。

這個突然的發現,立刻使得朱蕾心裏一動,緊接著隨即明白了。

心裏的一塊石頭,這才放了下來。

一個念頭自心底升起,原來他們兩個對上了!這個判斷,大概不錯,隻需透過彼此相對的眼睛即可猜知,人不該死,五行有救,想不到在此危急的一霎,卻會出了眼前這個救星。

對於月白長衫的這個人,一霎間,她心裏充滿了感激。

自然,眼前卻不是說話的時候,慌不送一個骨碌由地上翻身爬起,閃開一邊。

緊迫的氣勢,便在她身子一經閃開,頓時大為充斥。

顯然是雙方均非弱者,氣機充斥,相對之下,引得地麵上落葉蕭蕭打轉。

朱蕾跑了幾十步,定下腳步,在一棵樹下喘口氣,目光四下逡巡,卻不見方才乘騎的馬,敢情是馬兒受驚,自個兒跑了。

心情稍定,她忍不住又自向那一麵對方二人望去。

透過她驚詫的眼睛,真不知對方二人在玩著什麽把戲?隻看見地麵落葉呼嘯有聲,先是窩集著團團打轉,繼而上下起落,忽然間刷地爆散而開,化為漫天飛葉……兩個人朦朧的身影,便站立在一天蕭蕭落葉之間。

“好純的功夫!”說話的長發黑臉漢子,目光益見陰森,卻是精華內斂,隱隱有逼人之勢。

話聲微頓,他隨即向前踏近一步,臉上帶出了一絲笑容,一分狡黠的神色:“怎麽著,打抱不平?還是想插上一腳?你就撂下句話吧!凡事都好商量。”

語氣已不複淩厲,顯然認識到對方的非比尋常。

白衣文士眸子微轉,向著樹下的朱蕾瞟了一眼,唇角輕哂,並不急於回答。

長發漢子精芒隱現的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向他盯著,仍自在等著他的回話,神色間已有幾分不耐。

白衣文士這才緩緩說道:“就算是打抱不平吧……”用手向著一旁的九公主指了一指:“我要你放過了她,馬上離開!”話聲裏含蓄著濃厚的江南口音,再襯著飄飄長衣,頷下黑須,果然有幾分名士的儒雅。

然而,他可不是想象中的儒林秀士,黑臉長發漢子尤其不這麽認為。

“憑什麽?”黑臉漢子霍地邁近一步,“你賣個字號吧!”“那倒不必,”白衣人緩緩抬起手,捋著那一綹黑須,“我還沒有淪落到江湖賣藝,用不著報什麽字號,如果沒有猜錯,朋友你大概姓盛吧?”黑臉人驀地一呆。

“盛小川!”白衣人語涉冰寒,徐徐說道,“過去橫行江湖,今朝得意皇朝,應該恭喜你,金盆洗手,這是棄暗投明,高升了。”

“你……”一片淩厲,顯現在長發漢子瞼上。

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這點兒行市,對方如數家珍,摸得如此透徹。

這就絕非是邂逅了。

盛小川一念之興,殺機猝起。

什麽話也不必再多說了,一聲狂笑,聲若鷹號:“這就對了,相好的你這是存心挑梁子來的?好!你接著我的……”話出,人起。

呼!鷹似的已來到眼前。

認定了對方的不是好相與,黑臉人盛小川手下再不留情,這人十根手指上練得真有功夫。

雙手力插之下,便是堅硬樹身,也能洞穿。

人到,手到,嘴裏吐氣開聲:“嘿!”十根手指分左右兩方,直向白衣人兩助力插下去,其勢絕快。

指尖未至,先就有一片淩厲尖銳勁風,卻是仍然慢了一步。

白衣人的一雙手掌,早就護在那裏。

像是一隻展翅的白鶴,白衣人的兩隻手忽然倒分而開,較諸盛小川的勢子更要快上一籌,猝起的雙手,蝴蝶翻花也似的巧妙,反向著盛小川兩隻手腕上切來。

什麽叫無可奈何?盛小川若不趕緊撤招,隻怕是傷人不成,自己這雙手腕子先已不保。

鼻子裏怒哼一聲,極不甘心地把探出的雙手忽地撤回來,對方白衣文士得理不讓人,霍地前踏一步,其勢極快,如影附形。

一片掌影,隨著白衣人翻起的右手,反向著盛小川當胸拍來。

掌勢未至,勁風先臨。

妙在聲東擊西。

正當盛小川收胸凹腹,對方的一隻妙手,卻倏地向左麵翻起,五爪金龍也似的一把抓了過來。

盛小川陡然一驚,騰身未及,一片肩衣,已被對方五根手指抓了下來。

姓盛的非比等閑之輩。

曾練過金鍾罩橫練功夫,尋常出手休想能傷了他,偏偏這個白衣文士內力極是驚人,五根手指運施之下,幾至無堅不摧。

指尖力透之下,竟自在對方鐵樣堅實的肩頭,留下了五道血槽,雖非致命之傷,卻也奇痛難當。

盛小川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身子一閃,霍地倒退兩步。

白衣文士一招得手,更不少緩須臾,冷笑一聲:“看掌!”身子猛地向前一躥,如影附形。

盛小川陡然間覺出一股熱氣直拍當胸,隨即看見了對方極其靈巧的一隻翻花巧手,再想閃身,已是不及。

噗!一掌拍在了他右肋間側。

盛小川嘿了一聲,隻覺著身子一熱,隨著白衣人翻起的掌勢,足足飛起來有七八尺高下,砰地一聲,墜落地上。

白衣人這一掌功力內蘊,端非等閑。

盛小川簡直站立不穩,忽悠悠一連打了兩個踉蹌,左手攀著一截樹幹,才致未倒了下來,卻已是不足逞威了。

“你……老小子……好……”才不過開口說了這幾個字,一股血箭哧地已由嘴裏狂噴出來,那一張黑裏見光的臉,霎時間變得雪樣的白,鐵打的身子,一下子竟仿佛為人由當中抽出了骨頭,變得疲軟不堪,幾至站立不住,隨時都要癱軟下來。

一絲不屑的微笑,顯示在白衣人臉上:“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手黑心辣,也是你們皇朝十三頭飛鷹,自甘下流,到處為惡,狐假虎威,今天碰在了我的手裏,正是你活該遭報應的時候!”暮色裏,這人狀至瀟灑,先時打人的一隻右手,緩緩抬起,落在下頷間一綹黑須上,那一雙仍然含笑的眼睛,別有懾人氣勢,顯得不怒自威。

比較起來,另一麵的皇朝十三飛鷹之一——盛小川,可就益見委靡……隻不過瞬息間的當兒,盛小川看起來更為軟弱不堪,黑裏透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片汗珠,全身上下籟籟地打起了一片顫抖。

“你……是誰?”這便是眼下他最為關注的問題。

白衣人仍在緩緩捋著下巴上的一綹黑須:“你們京裏下來的人,可真是見聞淺薄,江湖上買賣行情不打聽清楚了就敢起來橫行。”

嘻嘻笑了兩聲,白衣人南音十足地道:“難道你出來的時候,沒有人告訴你逢花莫摘麽?”盛小川陡地吸了一口冷氣,一雙失神的眼睛,連連眨動不已——他出身武林黑道,半路出家,改為皇朝效力。

自不似一幹在旗的爺兒們那般孤陋寡聞。

白衣人這一句逢花莫摘說得甚是含蓄,卻也能使人觸及時忌。

“噢……”盛小川霍地睜大了眼睛,“莫非你……是飄香……門……來的?”白衣人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暮色氤氳,風兒迂回。

白衣人身上那一襲月白長衣,不止一次的為風勢卷起,兩襟開合裏,露出了裏麵湖綠色的絲質長衣,那才是他本來的衣著。

卻在衣麵上繡著一枝金葉茶花,似乎說明了此人在萬花飄香這個門派的崇高身分,卻是盛小川見未及此。

“足下已著了我飛花妙手,性命堪憂,十五天之內,如能得良醫救治,尚有活命之機,要不然隻怕性命不保……今年對你們十三飛鷹流年不利,寄語其它,還是乖乖安分守己的好!”說完這幾句話,白衣人再不欲久留,徑自轉身而去。

盛小川連驚帶憤,怒吼一聲,腳下不及前進,便自倒地昏厥,人事不省。

白衣人長衣飄飄,一路瀟灑行走,眼看著已來到了朱蕾身前,後者嚇了一跳,隻管睜大了眼睛,向對方望著。

方才雙方一番打鬥,朱蕾看得十分清楚,白衣人一身武功誠然了得。

對於武功一門,她可謂一竅不通,隻是與簡昆侖交往以來,卻也每每長了見識,白衣人竟能在舉手之間,製伏了那個黑臉長發漢子,且是神采從容,舉止閑散,神態大非等閑,與簡昆侖頗為神似。

眼前白衣人漸漸來近,朱蕾一時大生張皇,嚇得忙自閃身樹後。

過去時日來,頗多的江湖風險,已使她簡直不敢對任何事情存以幻想。

除了簡昆侖以外,似乎每一個接近自己的人都存異圖,眼前這個白衣人,誰又知道他是何居心?實不敢貿然搭訕。

卻不知,白衣人一路走過來,正眼也不曾向她多看一眼,徑自由她身邊擦過,揚長而去。

朱蕾容他遠遠過去之後,才由樹後閃身而出。

樹林裏暮色沉沉,冷風襲人。

一隻怪鳥呱地叫了一聲,忽地拍翅而起。

朱蕾原已是驚弓之鳥,當此一嚇,直嚇得驚叫一聲,慌不迭舉步就跑。

一口氣跑了幾百步,累得嬌喘籲籲,越覺林木深深,盡是古怪,杯弓蛇影,較前番尤覺嚇煞。

隻覺得,對方白衣人誠然是可信賴的了。

一念之興,舉目四顧,越是不見對方蹤影,頓時大生焦迫,隨即再跑,跑跑停停,一麵四不顧望,惶惶乎如喪家之犬,差一點要哭了出來。

所幸這片樹林占地不大,跑了一程,林木漸疏,前麵總算看見了空曠的田地。

出了樹林,當前是一道驛道,兩麵是早已秋收後的旱田,四下裏空空曠曠,不見一個行人。

朱蕾驚嚇稍去,卻也忑忐不安地東張西望。

猛可裏,身邊一人冷冷笑道,“你在找我麽?”循聲而望,白衣人就在身邊。

倚著一棵樹,白衣人光彩灼灼的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她看著,分明近在咫尺,朱蕾竟是沒有看見,忽地為對方出聲道破,竟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時隻管怔怔地看著對方發呆。

白衣人哼了一聲:“方才情形,你看見了,要不是我及時救你,你早已落在了那個人的手裏……對方那人的身分也許你還不知道!”朱蕾搖了一下頭。

白衣人說:“有一個人,也許你聽說過,叫七老太爺,你可知道?”朱蕾頓時一驚,嚇得後退了一步。

這個人她焉能會不認識?要不是他,今天自己還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是以乍然聽見七老太爺這四個字,也令她吃驚不小。

白衣人看在眼裏,微微一笑,才自接道:“你大可放心,七老太爺已被人打成重傷。

如今是生死不明,總算為你出了口氣。”

朱蕾心裏一動,暗付著:你又是誰?怎麽會對我的事知道這麽清楚?白衣人才自又接下去道:“我要說的是,剛才那個姓盛的,便是七老太爺手底下的人,他們是一路的,如果你落在他的手裏,下一步……嘿嘿……一旦把你遞解到了北京,可就不比吳三桂的王府那麽舒服了。”

朱蕾一驚道:“你……是誰?”“我姓燕——燕京的燕!”說時這人已緩緩舉步,向朱蕾身前走來。

朱蕾退後一步。

那人伸手按了一下,站住道:“用不著害怕,我要是對你心存不良,也不會等到現在才向你下手了,怎麽樣?你是不打算理我?”想想也是,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的恩人。

再看看對方這個人一派斯文,卻也不像壞人。

總之,眼前環境已不容許她反複深思,說不定這個人與簡昆侖認識,是同路人也未可知?若是能借助他的指點,找著了簡昆侖,豈不是好!有此一念,朱蕾不禁憂心少釋,索性放大方了。

當下看著他,略似歉疚地道:“對不起……謝謝你剛才救我……”白衣人一笑道:“算了,你這是要去哪裏?”朱蕾左右打量了一眼:“我的馬……跑丟了……”姓燕的白衣人一笑說:“丟不了的,喏,那不是麽?”隨手一指,兩匹馬就係在林邊不遠。

白衣人點頭含笑道:“正好我也要住這家客棧,我們就一塊去吧!”說完,轉身向二馬行去。

朱蕾在後跟進,再看二馬之一,正是自己剛才乘騎的那匹小川馬,隻以為它跑失了,卻不知對方這個姓燕的心思夠細,竟然早就注意及此,倒是難得。

白衣人一麵解韁,一麵笑道:“你與我走在一起,方便不少,回頭你就知道了。”

朱蕾憂懼稍去,又恢複了昔日的天真無邪。

聆聽之下一麵翻身上馬,在馬上含笑問道,“為什麽?”白衣人緩緩策馬,卻是含笑不語。

朱蕾不免對他的顧忌,又自減輕了不少。

她常見的惡人,大都是有一張令人生厭的臉,觀諸眼前這個姓燕的,雖然諱莫如深,卻也舉止中肯,並不討人厭。

眼下人生地陌,四麵險象環生,正需要一個得力人在身側效力,白衣人的適時出現,應是再好不過,且先隨他一程,靜觀後效如何,再定取舍。

心裏有了主意,朱蕾更加篤定,當下一言不發,催動坐騎,緊緊隨在對方身後。

白衣人舉止從容,並不輕浮。

“你一個單身少女,竟敢四下裏胡闖亂走,若是有了失閃,如何得了?”白衣人邊行邊說,似乎早已把對方身分瞧了個透。

倒是朱蕾乍聽之下,吃了一驚,倏地勒住了馬,想了一下,繼續前行。

微微一笑,她說:“你原來也瞧出來了?”姓燕的哧地一笑:“那還用說,早在你看捏泥人的時候,我就發現你了,後來姓盛的綴上了你,我卻綴上了他,你隻當天下有這麽湊巧的事麽?”朱蕾沒有說話,心裏大生感激。

白衣人道:“吳三桂的五華山宮,防範極嚴,卻是怎麽會被你溜了出來?”朱蕾暗忖著,此人果然對我知悉甚清,就連我被擒在五華山宮的事情他也知道了,原想實話實說,轉念再想,顧忌風聲外泄,害了陳圓圓。

“反正我溜出來了,你又何必多問?”白衣人碰了一個軟釘子,沒有出聲。

朱蕾忽然勒住了馬,前麵白衣人忙也停住,回身察看道:“怎……”“說了半天,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卻對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這太不公平了。”

朱蕾滿臉稚氣地向他望著,卻又迸出一句,“也許你也是個壞人吧!”白衣人哈哈一笑:“你看呢?”朱蕾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搖搖頭說:“看起來倒是不像,可是誰知道呢,這個年頭,人心都變了,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你看那個吳三桂,豈不是相貌堂堂的一表人材,誰又知道竟會做出這種貽笑祖宗、喪心病狂的事呢!”白衣人微微頷首道:“說得有理,最起碼有一點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是吳三桂!”“廢話!”“我的意思是絕不會像吳三桂那樣,做出出賣祖宗的事!”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