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禍朝夕

三、一著下錯滿盤棋

在公孫朝夕的茅屋裏,蕭守紅呆呆地望著明月,突然坐了起來,抱膝怔怔地想她和公孫朝夕相識三年的點滴,越發覺得——其實他對她,很不錯。

他雖然是個俗人、是個奸商、是個小人,但是真的一直對她很好,每當她遇難出事的時候,都會有公孫朝夕的影子,尤其是這一次……她漸漸地露出一點兒微笑,看著自己的鞋尖,這一次他做的,不管是在利用別人還是怎樣,總之他對她,真的是很好。

蕭守紅一夜未眠,天亮的時候起來去溪邊洗漱,拆開頭發重新梳理,抬起頭來的時候微微一頓——她看到一隻蝙蝠飛過,心裏詫異:蝙蝠不是晚上才出來嗎?而且那隻蝙蝠幾乎渾然和周圍青山綠水一色,若非她自信眼力極好,是看不出來的。

碧蝠?

她全身一凜,握劍站起,屏息默查四下的動靜,過了一會兒——四下無人,難道這隻碧蝠隻是湊巧經過?還是鄙夫王錢衰燈突然到了這毫不起眼的高陽山?她自信一路前來高陽十分隱秘,絕不可能有人看見,但碧蝠絕非幻覺。

正當她全神運功潛查的時候,突有所覺,驀然回首——身後不到一尺處站著一個人。

一個綠衣人,衣服顏色和剛才那隻碧蝠一模一樣。

她微凝眉,徐徐橫劍,此人左眉有痣臉色蒼白,身材不高手握彎刀,必是信侯宮第二高手,號稱“一刀殺十人”的“小彎刀”李豔芳。

他是個男人。

叫做李豔芳。

他為什麽出現在高陽山?蕭守紅已經無暇去想,李豔芳是她幾年來遇到的大敵之一——她慶幸公孫朝夕和桃如醜都還沒有回來——那奸商的武功奇爛無比,桃如醜是否會武功她看不出來,但不能讓客人冒險。她不知不覺已經將公孫朝夕視為這間破茅屋的“主人”,而她自己並沒有發現。

晨風輕拂,帶著肅殺的清寒,掠麵而過。

“蕭姑娘。”李豔芳對她畢恭畢敬地拱手,“敝宮錢宮主有請蕭姑娘。”

蕭守紅手裏玉劍一抬,冷冷地道:“不去。”

李豔芳目中精光微閃,“不能不去。”

蕭守紅手指青天,“朗朗乾坤,你莫非要在這裏擄人不成?”繼而退了一步,她右足點地立於小溪之旁,一足懸空在溪水之上,若是打不過,她決意依仗輕功踩水而下!“蕭守紅不是信侯宮的狗,任你呼來喝去。”

李豔芳目中精光暴漲,低聲喝道:“那就是你自找的!”隨著喝聲,他手指暴漲一寸,根骨扭曲似在發力,而力道古怪,人隨手指那一張,已疾撲過來,沒有半點兒風聲。

蕭守紅拔劍招架,她的劍名“天犀”,是一柄有名的溫玉劍,的確是傳說中匹配仙女的兵刃。李豔芳手指點在劍上,那玉劍竟然發出“咯咯”爆響,幾欲碎裂,蕭守紅臉上變色,陡然揮劍橫掃,一隻碧蝠被她劈死劍下血潑三尺。那碧蝠襲來無聲無息,李豔芳讚道:“好耳力!”但他五指已然扣到劍上,蕭守紅回劍後奪,玉劍本質滑溜,在李豔芳手中竟然奪之不動,好像那劍是他血肉的一部分。蕭守紅一奪不回,李豔芳一手往她肩頭抓來,眼看她就要嚶叮一聲按照規律撲倒在李豔芳懷裏,突地蕭守紅一口往李豔芳手上咬去,然後飛起一腳踢他下陰,鬆手放劍。那劍被李豔芳倒奪差點兒直插入懷,手上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再加上一腳,頓時劇痛入骨,手忙腳亂,一時驚愕異常:江湖傳說中冷淡孤高的蕭守紅居然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招式克敵!正當他一愣之間,蕭守紅腳尖倒撩,“霍”的勾劍在手,一劍抵上了他的頸項,居然還淡淡地捋了下頭發,“也許我該殺了你。”

李豔芳不得不讚歎她這捋發的姿態很美,和方才發狠的女人截然不同,心裏的念頭還沒轉完,她居然撤劍後躍,淡淡地道:“本姑娘劍下從不殺人,今日且饒了你,去吧。”

李豔芳行走江湖少說也二十年了,仍被她這幾句話說得一愣,啼笑皆非,“蕭姑娘聰明伶俐,饒命之恩,我且記下——不過你還是要跟我回信侯宮!”他彎刀出手,刀柄係著長長的纖細鎖鏈,“當啷”一聲微響飛出,他這“殺人刀”出手從不落空,那鎖鏈在蕭守紅頸上繞了幾圈,彎刀正好抵在她的咽喉處,隻要李豔芳回力一拖,蕭守紅立刻要破喉而死。他拉著蕭守紅,“跟我走吧。”

蕭守紅心裏大怒:她放了這小人一條生路,他不是應該感恩戴德放手而去嗎,竟然如此對她!她心裏憤恨嘴裏卻說不出來,眼睛瞪著李豔芳,一步一步被他從溪邊拖走。

眼看她就要這樣被拖死狗似的拖去信侯宮,突然前邊傳來“汪汪”聲,一條雪白的小肥狗攔在路前,撲上去咬李豔芳的腿。她心裏不平:她居然落到要一條狗來救她!

腳踝被稍微咬到了一下,有輕微疼痛。李豔芳不以為意一腳踢開小肥狗,那小狗也知道他一腳厲害,居然一躍避開,汪汪叫著往一邊去了。

“小守紅兒居然會咬人。”旁邊突然響起一個喃喃自語的聲音,“不好,以後萬萬不能和她打架,非輸不可。”

蕭守紅臉上一紅,她剛才情急拚命居然給人看見……一時間恨不得自己鑽進土裏,眼神剛剛一閃,“叮”的一聲李豔芳的鎖鏈給什麽東西一下打斷,一個人“呼”的一聲掠過把自己抱起飄得遠遠的,隻剩下李豔芳一個人在場中。

好暗器!好輕功!蕭守紅精神一振,腳一落地,解開鎖鏈,轉頭:“多謝恩公搭救……”突然一怔,眼前的“恩公”一身白衣女子裝束,他卻是個男人,長得斯文白皙,像個書香公子。但他看起來極是眼熟,她心念一轉,“你是——”

女裝的白衣男子一笑,“桃如醜。”

蕭守紅脫口而出:“你竟是個男子……”

桃如醜一笑的時候俊朗非常,此刻擠眉弄眼,卻是含情斜睇風情萬種,他笑吟吟地說:“要英雄救美的時候,萬萬不能假冒女人。”

她臉上一紅,“公孫朝夕呢?”

“你還記得他?”桃如醜三分惋惜三分哀怨,指指東邊,“喏,那裏。”

公孫朝夕拿著個算盤在李豔芳麵前劈裏啪啦打個不停,蕭守紅看得莫名其妙,“他在幹嗎?”

“算賬。”桃如醜答道。

公孫朝夕在李豔芳麵前打了半天算盤,李豔芳本在防備突如其來打斷他刀鎖鏈的桃如醜,終於忍無可忍,一手往公孫朝夕咽喉抓去!

公孫朝夕突然抬頭,閃開三步,“你知不知道你很值錢?”

李豔芳一怔,喝道:“什麽?”

“你七歲被後媽趕出門,十一歲開始殺人,殺的是你養父,為了五兩銀子。二十一歲出師,殺師門滿門,二十二歲殺‘江南螺’李傲雙,二十三歲殺‘塞北瘟’劉大肆,惹翻‘江南塞北幫’中原三十九分壇,潛伏十年後又殺‘天風神醫’水通,被江湖追殺,逃入信侯宮做錢衰燈座下一流高手。”公孫朝夕細數他的過往,“你養父李春芳是春光道姑的奸夫,春光道姑、李傲雙和劉大肆的家人都很有錢,江南塞北幫肥得流油更不必說,你算算多少人想要你死?”公孫朝夕終於打完算盤,瞪眼看著李豔芳,“你一個人值五千兩銀子。”

李豔芳先是驚愕此人居然清楚他平生底細,接著怒極反笑,“你能殺我?”公孫朝夕武功如何,他聽他的腳步聲就知道!此人三腳貓武功都算不上,居然敢算計他死之後屍體值多少銀子?

公孫朝夕歎了口氣,“這世上總有些事和人想的不同。”正當他說話之間,李豔芳突然覺得腿腳發麻,低頭撩起褲腿一看:被那小白狗咬傷的地方一片紫黑——那貌似普通的小狗居然有毒!大驚之下,公孫朝夕惋惜地告訴他:“被我們家小白咬傷,是無藥可救的。”因為那是劇烈麻藥,不用救就會好。在公孫朝夕說話之間,李豔芳已倒了下去,雙眼上翻,生死不明。

“五千兩銀子……”公孫朝夕還沒說完,突然眼前一花,原先不知在何處的蝙蝠紛紛撲來,擠在李豔芳身上吸血,嘰嘰喳喳咦咦嗚嗚,頃刻之間,這位“小彎刀”李豔芳已成了一具枯骨,血肉全無。

碧蝠。

旁觀的三個人為之毛骨悚然,驚悚地看著那些蝴蝶般的碧綠蝙蝠四散飛去。

蕭守紅有些作嘔;桃如醜呆了半晌:他的小白隻是在牙上裝了麻藥的普通小狗,李豔芳會昏倒是因為公孫朝夕出言恐嚇,但人一倒下,無論是死是活,這些蝙蝠就一擁而上將人吸成枯骨,實在是令人從頭到腳不舒服。

公孫朝夕喃喃地說:“菩薩保佑這些鬼東西吃飽了一個月都不會餓……”

蕭守紅和桃如醜麵麵相覷:如果這些蝙蝠因為脫離李豔芳的控製襲擊百姓,那要如何是好?

公孫朝夕走過來,“李豔芳是怎麽找上這裏的?”

桃如醜從枯骨的衣服裏抽出一張紙,歎了口氣,“你家小守紅兒做的好事。”

公孫朝夕瞪眼去看,蕭守紅一呆:那是公孫朝夕通過鳥兒寄給她的那張他在高陽下葬的紙條。“我……”她可不是故意丟失這張紙條,但她真的不知道是丟在哪裏……

還沒等她解釋,公孫朝夕看左邊,桃如醜看右邊,同時歎了口氣,喃喃地說:“女人啊女人……”

高陽山不是久留之所,必須盡快搬家。公孫朝夕看了看天色,“李豔芳不知帶來多少碧蝠?”

“等它們來吃你的時候,你就知道了。”桃如醜說。

蕭守紅有些毛骨悚然,“蝙蝠不是晚上才出來的嗎?”

“我就怕白天出來的那些都是走錯路的,真正的蝙蝠群在晚上。”公孫朝夕苦笑著彈了彈他最近老穿的這件白衣,喃喃地說:“桃花,你有一百兩一壺的酒嗎?”

桃如醜和他歎氣,“就算你喝一千兩一壺的酒,在晚上以前你還是喝不完你的十幾萬黃金的家當。”

蕭守紅靜靜地站在一邊,白衣白鞋玉劍,還是如空穀幽蘭;公孫朝夕也是白衣,飄逸貴介的一個公子;桃如醜更是俊朗瀟灑的一代翩翩君子樣貌,三個人如花似玉,彼此看了看,心裏不免都浮起對方被碧蝠吃了的詭異模樣。

桃如醜先說:“我走了。”他說走就走,片刻之間已經在十丈之外,一個轉身,抱著他那條小白狗已經無影無蹤。

公孫朝夕拉著蕭守紅的手,“我們也趕快逃吧……”

突地“啪”的一下,他的手給蕭守紅甩開,隻見她淡淡地道:“放任此地碧蝠亂飛,若不能趕盡殺絕,豈不是為禍百姓?”

“世上為禍百姓的東西多了,”公孫朝夕苦笑著道,“老鼠也為禍百姓,蚊子也為禍百姓,蒼蠅也為禍百姓,臭蟲也為禍百姓,跳蚤也……”

她冷冷地看著他,“不殺盡高陽山碧蝠,我不走。”

公孫朝夕愁眉苦臉地看著她。

她眼神寧定,明澈如水,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

蕭守紅救“紅衣丞相”許明之,殺“畫眉大盜”何凡冬,為一病危孤女舍身闖十八蓮花洞找救命藥草,又曾從百丈寒冰潭水中切下萬年玄冰救走火入魔的武當空陷道長。蕭守紅雖以美貌揚名,愛惜形象,故作冷漠,但確是俠義心腸肯為人舍生取義的好女子,“要殺蝙蝠,首先要會飛。”公孫朝夕歎了口氣,喃喃地說。

正在這時,一隻黃色小鳥飛來,公孫朝夕接過一看消息,又歎了口氣,“阿殺也忒著急,居然踹了信侯宮……”

蕭守紅一怔,“他怎麽了?”

公孫朝夕揚起白紙,道:“錢衰燈和手下‘一枝濃豔’古心心,‘小彎刀’李豔芳,‘白將軍’白星漢等等一幹人不在宮中,阿殺一人一劍進去,把信侯宮上下趕了個幹幹淨淨,連房子都放火燒了。”

蕭守紅差點兒嗆了一口,吞了口唾沫,她定了定神,淡淡地道:“哦?”

公孫朝夕抬頭看著樹頂上飛過的幾隻碧蝠,持續苦笑,“如果錢衰燈不在信侯宮,那麽他在哪裏?李豔芳在這裏,錢衰燈還會遠嗎?小守紅兒,我可能犯了個很大的錯誤。”

蕭守紅淡淡地說:“你料到錢衰燈好色成性,既然嫁禍於我,若是對我起意,應當會假以英雄救美誘我,卻沒有料到,他有這麽快。”

“李豔芳已死,錢衰燈和他手下一幹人物,必然鎖定高陽山,你我一著之失滿盤盡輸,要逃,沒那麽容易了。”公孫朝夕唉聲歎氣,“還有這些要命的蝙蝠,我總算知道那朵桃花為什麽逃得那麽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