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條龍

(九十一)托孤

(九十一)托孤

“青瀾,我沒有辦法。”他又重複了一次,纖長羽睫翕動,眸中水霧更加暈染開來,像有重墨落在宣紙上,未及化開便已消逝,“遇到她,我才知道,原來愛一個人,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是啊,遇到她,他才真的知道什麽是愛。

他和她,不是千年寂寞後的投桃報李,也不是孤苦無依時的彼此安慰。

窮極無垠,亙古不滅,這世上隻有她,也隻有一個她,明眸一笑便能讓他淒冷了千年的血液無端沸騰,纖手一握便能叫他已經懨懨一息的心髒重新跳躍起生命的節奏。

他在無數個夜裏,用滿身瘡痍感激上蒼,讓他在最後的時光裏能遇到此生最美,即便短暫,仍照亮了他這本無可留戀的人生。

她是他的無處躲藏,更是他的無可替代。

“青瀾,對不起,我明知給不了她承諾,卻還是忍不住和她在一起。但,請你相信,隻要我活著一天,就一定會護著她,寵著她。”他抬起頭,迎著初升的朝日,唇線揚起好看的弧度,微笑。

“隻是等以後,等我走了以後,不論是她,還是天一生水,都要拜托你了。”

青瀾像似太突然,而沒有聽懂他的話。

薄霧漸漸散去,璟華眸中的笑意愈深,唇角的笑容同時愈顯得蒼白。看著他,平靜地說出那些話,青瀾寬闊耿直的胸膛裏突然泛起一陣難抑的酸澀,慢慢地一圈一圈地擴散開來,將他浸沒。

那是種他從未感受過的鈍痛和苦楚,像一把沒有棱角的破刀子在迂迂回回拉著他的心,又像是不小心咬到了苦瓜,想趕緊喝口水去去苦味,卻不曾想這喝下去的卻是黃連湯,讓苦澀一陣接著一陣,沒個停歇。

“軒轅璟華,你少自以為是!”他忍不住握拳,砰地砸在石壁上,裂開一道道縫,大吼道:“你這算什麽?跟我交代遺言嗎?憑什麽讓我來給你收拾爛攤子!”

他衝過去扯著璟華的衣襟,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給我聽著,你必須好好地活著,活著才能光明正大地和我爭!我喜歡阿沫,也拿你當朋友,如果她選的你,我絕沒二話!但我不會放棄,我會一直跟你爭下去!所以,軒轅璟華,你給我打起精神來,不許死在我前頭,聽到沒有!”

他吼得嘶聲力竭,喉嚨裏啞啞的,聲音大得已經在空穀回蕩,卻仍覺得虛得發慌。他的嗓子似乎要滴出血來,隻覺得從來沒有如此的難受,哪怕得知自己的身世時,也沒有像現在這樣。

這種逼厄的、難以言說的酸楚,說不清楚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阿沫,或是為了璟華。心頭沉沉的,有什麽東西將他壓得透不過氣來,他不僅心裏酸,眼睛也酸,鼻子更酸,堂堂七尺漢子竟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璟華揚起蒼白的唇角,艱難地笑了笑,他看到青瀾大聲地痛罵自己,也看到他終於放開了自己胸口的衣襟,騰出手去抹了一下眼角那似有若無的淚光。

“謝謝你,青瀾。”他輕輕道。

青瀾重重地“哼”了一聲,卻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臉色一變道:“差點又被你糊弄過去了!昨夜中軍帳中你私會的那個女子到底是誰?你若敢做對不起阿沫的事,我絕對殺了你!”

璟華愣了楞,正待要解釋什麽,突聞營地中傳來密集的號角聲,兩人臉色俱是一變!璟華立道:“不好,敵軍來襲,速速回營!”

他們挑的這深穀本身離營地很近,回去不過分分鍾的事。他們一進大營,田蒙已快步迎了出來,邊走邊道:“殿下,您所料不差,薑賊果然耐不住了!”

璟華俊眉一挑,眸光轉寒,“來得好!石將軍都準備好了嗎?”

田蒙道:“早就準備好了,石將軍和蒯將軍已去前方迎戰,將士們也都準備好,就等殿下下令!”

說話間,長寧已捧著璟華與青瀾的鎧甲候在一邊,一個小個子的禦馬官低著頭,牽來兩人坐騎。

璟華跨上戰馬,攬月在手,鐵甲銀盔,風姿綽約直叫天地失色。他傲然注視著天字部十萬騎兵,豪邁道:“走,跟我去會會薑賊的巨象陣!”語畢,雙腿一夾馬腹,率先衝了出去。

青瀾立馬跟上,隨後便是十萬騎兵呼啦啦地跟著出去,滿地煙塵如平地刮起一場沙塵暴,讓人許久都睜不開眼睛。沒有人注意,那個小個子的禦馬官也偷偷牽了一匹馬,混在大部隊興奮地裏衝了出去。

薑赤羽的巨象陣,乃是一絕。

當年父神伏羲曾走遍九州大地,五湖四海,教會黎民蒼生結網打魚,投矛狩獵,又教人們用獸皮縫製衣服,抵禦寒冷,等人們口腹已基本得飽足,他又發明琴瑟,教人們吹奏曲樂,贏得萬民尊崇,被尊為父神。

他踏破鐵鞋一路走來,騎的便是這洪天遠古象。

伏羲歸隱後,洪天遠古象便化為石像,長眠於伏羲園中相伴父神。卻不知如何被薑赤羽喚醒,幾千年來竟繁衍成這許許多多,最終為他建起了這支曠古進來絕無僅有的巨象陣。

象以群居,洪天遠古象雖是神物,但這習性卻是改不了的。一個象群中,唯以最雄壯、最勇猛的母象為象王,亦為頭象。隻要馴服了頭象,整個象群便都趨之若鶩,俯首稱臣。眼下,這茫茫十萬巨象陣中,銅弩騎的便是正當壯年的頭象,銀麾騎的是頭象年輕的女兒,催趕著象群緩緩前進。

這兩人和鐵衣一樣,雖在漠北逞勇好鬥,但也是第一次隨父出征。四弟的雙翼雙爪血汙模糊被丟回來的樣子還曆曆在目,讓他們一想起來就背脊發麻。

父王氣得發瘋,幾乎立即就要親自披掛上陣,發誓要活捉軒轅璟華將他折磨到萬死方休,還是大哥最終攔住,說兩軍對敵切忌狂躁,軒轅家老二定是想要激得父王暴怒,才故意將四弟的屍首支離破碎地送回來,如果貿然前去,無疑是中了他的奸計。

大哥勸服父王讓他們兩兄弟率巨象陣先打前鋒,於是他們就這麽來了。巨象陣體積龐大,雖每一步都跨得極大,但畢竟不比戰馬輕騎來得靈活,他們走了一日一夜,終於在這日清晨,看到了前方晨霧中的夢澤。

銀麾和銅弩乃一母同胞,兩人的感情也遠比其他幾個兄弟來得更好,有時候甚至不用言語,也能心靈相通。兩人一路默默無語,直到已經看到對麵夢澤中那若隱若現的天族大軍的營帳。銅弩才悄悄歎了口氣。

銀麾看著他,猶豫半晌,低聲道:“三弟,你是不是很怕?”

銅弩一臉苦相,委屈地望著銀麾道:“二哥,你說他會不會也把我的手和腳也都砍下來,送給父王?”

銀麾被他說得頭皮麻了麻,故作鎮靜道:“怎麽會?他們胤龍族慣會虛張聲勢,你別自己嚇自己!”

銅弩愁眉苦臉,“怎麽不會?我除了長得高一些、壯一些,其實武藝都強不過四弟,連四弟都被他殺了……二哥,我隻怕是不成,到時候你務必保我個全屍。斷氣也就一眨眼罷了,可這手手腳腳一個個砍下來,我怕疼……”

銀麾本來就底氣不足,被他這張烏鴉嘴講得自己也越來越膽戰心驚。前方煙塵揚起,馬蹄得得由遠及近,他心煩意亂地一揮手道:“快給我閉嘴!有人來了!”

璟華率十萬騎兵不過片刻也趕到了夢澤,蒯方與石耳已布好了陣型,他抬眼望了望彼此情勢,心下已經了然。

蒯方與石耳在布陣的時候,心下已然暗暗欽佩,璟華堅持日夜兼程,早幾天到了雲夢大澤,還是值得的。這裏是一座深穀,兩側千峰萬仞,中間隻留狹窄瘦長的一線天,易守難攻。而他們亦不知道,萬萬年以後,曾有一個生性浪漫狂放的詩人來過此處,並作詩一首,吟道:“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他們此時作戰的這個天門山,便因此流傳千古。

璟華為什麽要選天門山作為戰場,此時連銀麾和銅弩都看出來了。他們那些龐大的戰象,若是想要通過一線天,幾乎要側著身子扭過來,更不可能大部隊橫衝直撞。而天族軍隊的戰馬卻能以小型輕騎的隊形出戰,可戰可退,有恃無恐。

璟華衝在最前,一揚手,大軍便停了下來。他的騎兵確實訓練有素,整十萬大軍,十萬匹戰馬,說停就停,悄無聲息。他清喝一聲,“青瀾、蒯方聽令!速速上前叫戰迎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