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條龍

(一百零九)以沫

(一百零九)以沫

璟華似乎有些走神。

哥哥,是啊,他也有個大哥的。他生下來就沒了母妃,好在大哥一直很疼他,母妃的很多事他也是從大哥那裏聽來的。

這些日子離死亡越近,他就越容易瞎想,如果母妃沒死,如果大哥也沒有被幽禁,甚至如果父君也沒那麽大壓力,縱然他短壽些,應該也沒什麽遺憾的吧。

他甚至幻想,他會死在自己的寢殿裏,在那些最後的日子,家人日日來陪伴他,圍在他的身邊,和他閑話家常,說那些很瑣碎,很無聊,又很溫暖的話。

他們知道他快要死了,都很照顧他,母妃每天給他做各種吃的,換著花樣地做,隻要他嚐一口,母妃就會笑得合不攏嘴。大哥也是,千山萬水尋來各種花鳥靈蟲,隻為博他一笑。連父君也是一下朝就來看他,有時候還會陪他下兩幅棋。

然後,在一個飄著雪,梅花都盛放的日子裏,他就可以安安靜靜地走了。大家都很傷心,宸安宮裏一片哀聲,母妃哭得那麽厲害,父君和大哥也偷偷地垂淚。

他卻是微笑著走的。

他知道他走了以後,父君母後還是那麽恩愛,大哥又很孝順,所以他沒什麽舍不得。他這一生雖短暫,但父母寵愛,手足和睦,得盡幸福。

在那樣的一個人生裏,他甚至不會武功。他身子弱,從小是父母手心裏的寶,咳嗽一聲都如臨大敵,更別說送他去學武吃那麽多苦。

他一定是嬌生慣養的,皮膚細細嫩嫩,身上連一道疤都沒有,他若閑了,大概就像師兄無崖子那樣,寫寫詩文作作畫,做個搦管皇子吧。

他不會有“天一生水”那麽多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不會被奉為戰神、四海揚名,他也不會——

認識眼前這個可愛的女孩。

那樣的一個人生固然完美,若是放在以前,定是他傾盡所有也願意去交換的,但隻可惜……嗬嗬,可惜!

那裏沒有沫沫。

沒有沫沫,怎算完美?

璟華笑了一笑,縱有千般苦楚,萬刃加身,但上天仁愛,讓我在最後的日子裏有她相伴,此生又夫複何求?

“璟華,你怎麽了?”阿沫擔心地拍拍他,“你沒事吧,我叫了你好幾聲。”

他回過神來,笑了笑,“沒事,我想起大哥的事情,就有點……入神了。”

阿沫做個鬼臉,戲謔道:“光想想就那麽入神,見了麵你還不激動得暈過去?好啦,我全弄下來啦,你看看!刀功還不錯吧?”

她將手掌打開,伸到他麵前。

她弄得很小心,那片龍鱗十分完整,正乖乖地躺在她的手心裏,占了半個巴掌大小。它和他的真身一樣,呈青綠色,在淺淺的日光照耀下,隱約閃爍著深綠和淺綠的漸變,流淌著瑩潤光澤。阿沫好奇地摸了一下,隻覺觸手光滑,不硬不軟,甚至還有些許的彈性。

璟華看她好奇地看著自己那片鱗,笑道:“看夠了麽?和你們蒼龍的比怎麽樣?”

阿沫依依不舍地放下那片鱗,“基本差不多,不過你們的更大些,大概因為你真身也大些的關係吧。原來你是青龍,嗬嗬,我原以為你是白的。”

“為什麽以為我是白的?”

“因為你總是穿白衣服啊。”

璟華失笑,“那你是?”

“哦,我倒是白的。”她老實答道。

他反駁她,“那也沒見你總是穿白色啊?你各種顏色都穿的。”

“那當然啊,我是女孩子,總穿一個顏色多無聊。”

“所以啊,我穿白色也和真身沒關係。”

“哦,那是為什麽呢?”

輕鬆活潑又有些許囉嗦的談話到這裏戛然而止,璟華默了一默。

“因為我母妃,”他淡淡道,“大家都隻道她叫梅妃,其實她姓白。”

阿沫“啊”了一聲,流露出無限神往,“原來你母妃叫白梅麽?她的名字可真是好聽,比我的名字好聽多啦。”

直呼已故天妃的名諱實為大不敬,但她性情爽直,也不懂這些規矩,璟華瞧在眼裏隻覺嬌憨可愛,不禁將唇在她臉上輕輕碰了碰,柔聲道:“我家沫沫的名字也很好聽,相濡以沫,說的就是我和你。”

“啊啊啊,原來是這樣解釋的啊!”她一拍腦袋,像是突然恍然大悟,道,“原來父王是要紀念我母後,用的是相濡以沫的這個‘沫’啊。”

她噘著嘴,一臉懊惱,“璟華,你知道嗎?父王他可會作弄我了!我每次問他,我這個沫是什麽意思,他總跟我說是泡沫的沫,說我就是海裏的一顆調皮的小泡沫。”

璟華溫柔地一笑,低低咳了幾下。

傻沫沫,你父王對你多好,我也多希望我的父君能和我開那樣的玩笑,嗬嗬,哪怕就一次,一次也好。

阿沫見他臉上又顯出倦怠之色,也不敢再耽擱,匆匆將他胸前的傷口處理好,將那片鱗交了給他。

當日妙沅做的那次,阿沫並未參與,是璟華將步驟大致告訴了她,她才曉得。但他說得並不十分仔細,隻說大概分三步,她需負責的是第一和第三步,即一開始將胸口那片鱗完整地取下來,和最後將已經擁有靈性的那片鱗再縫到他背後去。

至於中間怎麽讓一片普普通通的鱗變成能夠阻擋靈力外泄的貞鱗,這個他並沒說起。

而現在,她終於看到了。

每個人修煉的方法不同,靈力也各不相同,但基本都如行雲流水,又如浩瀚星宇,大而不疏,密而無形。

舉個例子,靈力就像一條澎湃的河流,洶湧而過,如果想要在這河流的盡頭築起一道堤壩,將這河流截斷,那這築堤所用的材料,必然要比流水的結構更為細密堅韌,無一絲縫隙才行。

樹枝不可、沙土不可、竹編更不可,最理想的便要用磚石結構,再在縫隙中塗上灰漿,方可阻住看似柔軟無力,卻無孔不入的流水。

貞鱗,也是這個道理。胤龍的身體結構與其他種族不同,天生便有著這個弊端。

之前璟華也不曉得,他們族裏每個人都不曉得,原來他們貞鱗底下還藏著這麽一個脆弱不堪的缺口。

人家炎龍、蒼龍,也沒那麽多講究,靈力歸靈力,鱗片歸鱗片,全身鱗片掉光了不過也就難看點,自己痛點,沒什麽大礙。不像他們胤龍,掉了貞鱗,便要死要活。

如今想起來,貞鱗不但沒任何好處,反倒像是掩蓋身體缺陷的一個迷障,還特地取了“貞”這個名字,還特地編出愛人間要互換貞鱗的習俗來,細細推敲,其實疑點重重。但這是上古便傳下來的,就算去問軒轅広,恐怕連他也不曉得,真正算是個謎團。

璟華輕咳兩聲,朝阿沫笑了笑,道:“時間可能會有點長,你若無聊,便去外麵玩會兒。”

阿沫又怎麽放心,璟華雖然沒說,但她也猜到他必是要以自身靈力為引,才能將普通的鱗片度化成貞鱗的功效。他本身就已經靈力衰竭,又怎經得起再度耗費,一會兒的情形隻怕也是凶險萬分,搖頭道:“不,我在這兒看著你。”

璟華勉強笑笑,“也好。”

在他身前,那瓣鱗像一片輕柔的羽毛,被一片青藍色熒光托起,緩緩地漂浮至空中,熒光中有一些星星點點,溫柔地在鱗片周圍飛舞、打旋,最後又慢慢地融入進鱗片中,那便是被吸收進去的靈力。

阿沫一開始覺得稀奇,興致勃勃地看著,但過了好久,那鱗片卻依舊沒什麽明顯的變化,璟華也依舊坐著一動不動。她這時方明白,原來璟華說她會無聊,倒也真是有先見之明。

但仔細分辨,倒也不是全無變化,那片鱗的顏色更純粹、更通透了,質地也更堅硬緊實,與之前相比,便如碧玉與翡翠的區別,單看碧玉也覺得玲瓏剔透,但兩者放在一起,便知還是有天壤之別。

鱗片上起得變化雖不起眼,但璟華這邊卻已是麵色如雪,汗如雨下。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已有血絲不間斷地從他嘴角溢出。

“璟華,快停下!不能再繼續了,停下!”她焦急大喊。

“快了,”他還是勉強地想扯動嘴角,卻已經沒力氣再笑,語聲微弱,“還差……一點點。”

那片鱗在他精純的靈力灌溉下已經變得十分蔥翠,不見一絲瑕疵,原先的青玉底色下,泛出五彩的熒光,似乎吃透了主人的靈性,熠熠生輝。

可璟華的臉色卻急劇地灰敗下去,連嘴唇都覆蓋可怕的紫灰色,阿沫都快瘋了,求道:“真的不行,璟華,我求求你,不要再弄了,快停下!停下來!”

“當啷”一聲,那片鱗陡然間失去靈力的依托,掉了下來,阿沫趕緊撿起來緊緊握在手裏,隻覺手心中一片溫暖沁潤。而與此同時,璟華也終於再支撐不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失了重心般,頹然往後倒去。

他就在她的懷裏,全身冰冷,與手心裏那片溫暖的鱗形成強烈對比。阿沫手足無措,怕他就這麽死了,拚命用手搓著他的上身,想為他保住暖意。

可似乎並沒有用,不管她怎麽想法去弄熱他,他的身體已經真的冷下來了,像一塊冰,眉梢眼角處甚至結起了少許瑩白的冰霜。

阿沫顫抖著,不敢置信地慢慢把頭靠近他的胸膛,想聽一聽他現在的心跳,哪怕淩亂的也好,微弱的也好,隻要有跳一下就能叫她稍微有點安慰,支撐著她采取下一步的急救。

可是,沒有。

他的胸膛裏安靜得讓人絕望。

沒有心跳,沒有呼吸。

他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