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條龍

(一百十五)石獅

(一百十五)石獅

蒄瑤想到這裏,突然覺得背脊一陣發涼。

木偶?堂堂太子殿下怎麽可能是個木偶?

他如果是木偶,那剛才遇到的那個人又是誰?是真的太子殿下嗎?

本來,作為未來天族的繼承者,會沉迷佛法,不理政事而在無妄海避世一千五百年,本來就是件極說不過去的事。糊弄糊弄外人也就罷了,蒄瑤清楚,與之朝夕相處的太子殿下不僅僅是避世,而是整個根本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不說不笑不動。

這裏究竟埋藏了什麽樣的隱情?

而今日見到的那個分明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隻是……蒄瑤覺得有一些說不上來的別扭。

她是個細心也聰慧的女子,想了想,便茅塞頓開。是了,那個太子似乎一開始並沒有認出來她來。

他似乎是認識她的,但又不太熟,就像一個點頭之交,本來也不相熟,又隔了好久未見,見麵後費神回想,才慢慢想起她的名字。然後,他略帶驚訝地看了看自己鑲龍盤鳳的太子妃宮裙,欲言又止。

這個表情,很值得玩味。

這個太子,像是根本不曉得他們的婚事。

不曉得,卻又很認命,不過瞬間即釋然接受。不不不,他不是認命,他的樣子——

是根本不在乎。

憑直覺,蒄瑤覺得這一切的背後,一定蘊藏著一個巨大的石破天驚的秘密。

而此時此刻,所有的秘密都對她是有利的。

她當即施了個隱身訣,躡手躡腳地跟著玹華又折返淩霄殿!

正紅朱漆大門前,一對青鬃石獅。

他是左邊的那隻,腳踏繡球,鎮宅辟邪。坐在這裏看春去冬回,送往迎來不知幾百年。

宅子的主人信佛,日日吃齋誦經,他耳濡目染,不知幾時起也通了靈性,雖然還囿在這石殼子裏,但已不是那混沌不開竅的模樣。

他漸漸有了知覺,能感到春雨打在身上的綿軟濕潤,亦能聞到嫋嫋炊煙裏的誘人飯香。

天氣漸漸地冷了,人們穿起了厚厚的冬襖。宅子的主人位高權重,年末送禮拍馬的人踏破了門檻,更有丫鬟小廝忙進忙出置辦年貨。

從沒有人留意他這隻默默坐於門前的石獅。

突然有一天,一個穿著大紅棉襖,梳著兩個小辮兒的女孩走到他的身邊,摸著他身上那些雕刻著螺旋卷的粗糙紋路,道:“都下雪了,你還光溜溜的,冷不冷呀?”

聲音稚嫩,如銀鈴般好聽。

第二天,那個小女孩給他披上了一件她自己的鬥篷。鬥篷很小,隻遮住了他半個身體。

她又怕他的耳朵露在外麵,連夜給他用棉線織了兩隻稚拙的耳套。

他就那樣怪模怪樣地坐著,進進出出的人們看了都笑。

他卻渾不在意,甚至還有些高興。他那空蕩蕩的身體裏,突然體會到一種千百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溫暖。

女孩慢慢長大,他身上的小鬥篷,逐漸換成了大鬥篷,他那副耳套,也慢慢針法細膩,繡工精巧。

他仍舊默默地坐在那裏,每天落日時分,看她打著傘從學堂歸來,三五女伴一起,她定是最婀娜娟秀的那個。

每每她歸來時,總會順手摸摸他的耳朵,她甚至給他起了名字,親切喚道,“石耳,我回來了。”

於他,這便是一天中最美好的辰光。倘能日日如此,他亦別無所求。

倘都日日如此,故事便不成故事。

就在女孩十六歲那年,他在門口等到天黑,又從天黑等到天明,女孩仍沒有歸來。

家人都已急瘋,敲鑼打鼓滿城尋她。問了她一同上學的女伴,卻道她執意要去一家鋪子裏買鈴鐺,好回去裝飾那鎮宅的石獅,同窗在鋪子前分了手,然後便不得知。

家人又尋了幾天,請了差頭衙役幫忙尋找,又滿城貼了告示,求人提供線索。

第四天早上,一個山上的獵戶揭了告示,說在後山的林子裏,撿到了一隻鈴鐺。

家人拿鈴鐺去那家鋪子詢問,確實是那日她最後買走的那個。

家人頓時捶胸頓足,哀嚎不止。後山,那是白猿出沒之地,白猿性喜色,好明晃招搖之物。

如她這花一般的年輕女子,若落到白猿手裏,必是糟蹋**,再無生還。

家人不甘,花了重金,請了幾個年輕不怕死的後生,趁白猿不在洞中,偷了她的屍體出來。

他們用棺蓋蓋著,悄悄地抬了回來。路過門口的時候,天突然做起一陣狂風,吹得眾人七倒八歪,連眼都睜不開,而她也從棺材裏滾落出來。

等狂風停歇,大家才發現,她的屍體已不知所蹤,而門口坐了幾百年的雄獅,竟也同樣不知去向。

那是他第一次站起來。

從靜坐了近千年的地方。他看了看自己,原來已經是人的樣子了。他終於有了和她一樣的身體,手腳,他可以一步步地走,還可以用手抱她。

第一次抱她,她已成屍體。

她不會再摸著他的耳朵,用銀鈴般好聽的聲音,親切叫他的名字,也不會再為他披上鬥篷,問他冷不冷,悶不悶……

不再溫暖,亦不再柔軟。

她被他抱在懷中,冰冷,僵硬,身上數不清的淤青傷痕,下體更是被毫無人性地撕裂,潰爛紅腫,慘不忍睹。

他抱著她,在城外坐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他學著人類的樣子,將她埋下,連同最後她為他買的那隻鈴鐺。

然後,他上山,輕而易舉便殺了那隻白猿。

他受佛法熏陶近千年,本可飛升成九天瑞獸,卻在成人形後,第一件事便大開了殺戒,從此沾染了鮮血,成了野仙。

石耳站在蒯方的麵前,眼前卻看到那隻白猿。

璟華趕到的時候,石耳與蒯方已雙雙倒在血泊中。

田蒙比他早先一步,但也隻看到他們兩個滿身是傷,卻仍是殺紅了眼,仿佛對方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們一個絕招接一個絕招地發,一個靈咒接一個靈咒地念,皆是同歸於盡、誓不罷休的招式。

“石將軍!蒯將軍!”田蒙大急,饒是他見多識廣,也已是完全傻了,驚慌無措地回頭望璟華,他也是臉色煞白。

“殿下,我們……怎麽辦?”

璟華四下望了望,周圍沒有一個人,也沒有留下任何的線索。他咬牙背起石耳,不動聲色道:“先帶他們回去療傷,再從長計議。”

這一晝夜,天族軍隊大潰。

青瀾於兩軍陣前,肝膽洞穿,自毀雙目。

烈焰飛龍夜襲,將士死亡人數過半,再加上身負重傷的,粗略估了估,如今真正有戰力的不過七萬六千餘人。

飛龍吐出的火箭,遇物即燃,大部分糧草、冬衣和傷藥都被燒為灰燼,被搶救出來的寥寥無幾,許多帳篷濺到了火苗,被燙穿了一個個大洞,再也無法避寒。

而最最糟糕的,四大主將中,除了青瀾,石耳與蒯方亦莫名重創。

對阿沫來說,除了以上幾條,還有一個壞消息。

就是,她亦很久沒有見到璟華。

他現在應該很忙,所有的副將全部頂上,川流不息地進入中軍帳裏,直接向他匯報,聽他指示。長寧端著藥和飯菜進出好幾次,都被原封不動地趕了出來。

聽說,他忙得連水都未曾有空喝一口,卻叫長寧為她準備了辣野兔和炒芸蔓,囑她三餐定時。

阿沫也忙,除了照顧青瀾之外。老方那兒的傷員人滿為患,連她這個打下手的都不得不挑起了大梁。她也從早忙到晚,卻把那盤辣野兔和炒芸蔓吃了個底朝天。還趁著打水換藥的間歇,忙裏偷閑,往他的中軍帳那邊望兩眼。

她想,他們這一對,還真是絕配。

用過晚膳,田蒙再次走進中軍帳裏,璟華仍在。

一邊的小幾上,長寧端進來的餐食分毫未動。璟華仰麵靠在椅子上,似是已經睡著。臉色如雪,呼吸清淺,幾不可聞。

他的右手軟軟地垂在一邊,筆卻已經滾落在地上,像是前一刻還在費神寫著什麽,卻難敵睡意。

田蒙突然心裏一緊,他真的是睡著了嗎?還是……

他趕緊上前,想探他的鼻息,卻見胸口突然幾下不正常的劇烈起伏,伴隨一陣急咳,璟華已睜開眼睛。

“田將軍,”璟華見是田蒙,壓抑低咳,恢複成若然無事的模樣,“有事?”

田蒙“哦”了一聲,恭聲道:“受傷的將士們大多都已撤退到雲澤深穀中安置,少部分重傷的,仍在搶救。尚能繼續戰鬥的將士,亦已重新整編,共分六隊,由原先的副將和大督軍負責,軍務邊防也都重新排過。”

璟華點點頭:“辛苦了,做得很好。”他的氣息有些不平穩,喘息幾下,才補充道:“我已急奏天庭,請父君再增派援軍和糧草,麻煩田將軍安撫將士,這幾日再堅持一下。”

他說起父君,才讓田蒙突然意識到,其實他是皇子,還如此年輕。

很多時候,他們都會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的年齡,亦忘了他的健康。

因為他身先士卒,因為他少年老成,因為他戰無不勝。

但其實,他明明應該是個不知憂慮,養尊處優的清貴皇子,甚至,還是個朝不保夕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