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條龍

(七)凍傷

(七)凍傷

他不記得自己昏迷中的事,但以他的聰明怎麽會猜不到,她的腳被凍成這樣,必定是與自己有關。

“沒有,璟華別亂想。”她現在是真的鑽心的痛,卻隻好強笑著硬撐。

“不管有沒有,現在哪裏都不許去了。”他不由分說解下她背上的小包,將她按到**,自己卻慢慢地下了地。

也許真的是太虛弱,他嘴裏說得硬,腿下卻軟,剛一下地便晃了一下,幸好及時撐住了床沿。

“璟華,你要幹什麽?”她急了,又要跳起來。

“我說了不許起來!”他語聲嚴厲地看了她一眼,自己也老老實實地坐了一會兒,才慢慢站起來,吸了口氣道,“我去給你找藥,你腳上的凍傷很嚴重,不好好治,以後會落下病根。”

他在軍營中已久,在北方、在九淵這些地方行軍的時候,此類的凍傷看得多了,她姑娘家原本皮膚就嬌嫩,這種凍到生了水皰的已經算相當嚴重,如果不及時處理,甚至可能雙足神經全部壞死,終身殘疾。

阿沫急了,叫起來:“不行!我今天要出去的,璟華,我要去魔鬼島,找沅婆婆回來!我今天一定要走!”

“我說了,不許去!”他語氣一凜,聲音更沉。

“軒轅璟華,你講不講道理?你知不知道你昨晚燒到驚厥啊!你,你還要不要命了!”她也火了,沒見過這麽死強的。

“我就是不講道理!”他猛地回過來,朝著她嘶聲低吼,清俊哀豔的眸中布滿血絲,亦浸滿盈盈水光,就像一隻受傷被捕的幼獸,絕望地維護著自己最後的尊嚴。

“我就是……就是不講道理……”他的語聲陡然低弱了下來,喃喃的重複著這一句,再說不下去。

他能說什麽?

現在的他,還能說什麽?

這些日子來的每一分每一秒,於他來說都是煎熬。身體上烈火焚心般的苦痛倒沒什麽,他早已慣了。他不能接受的是,看著她,看著他用生命愛著的,一直放在最頂端的女孩,如今像個婢女似的,低三下四伺候他。

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在觀池讀書的時候,在人間遊船的時候,在魔鬼島求醫的時候,甚至就在前不久打仗的時候……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兩個人走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

他會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而她會陪在他身邊,用心地照顧他。她為了他奔前忙後,哪怕再累再委屈,在他麵前卻總是樂嗬嗬的。她甚至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一看到他就搜腸刮肚說各種笑話,一副精力充沛得用不完,又沒心沒肺的樣子。

他心疼她,有時候就假裝睡著,讓她也能和衣在他身邊躺一會兒,閉會兒眼睛。她不知道,他總是在她睡著後,輕輕地起來,幫她蓋好被子,然後便靜靜地看著她。

她睡多久,他就能看多久。

有幾次,她好像做夢,他看到她在夢中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然後便是無聲的淚,充盈了眼眶,再慢慢地流下來。

他們倆,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才不過幾年,就像過了一輩子。

那個說好的約定,說好了有多遠走多遠的誓言,就真的到了盡頭。

這麽快。

言猶在耳,而他們卻都已做不到,去放手。

其實在大決戰之前,他的身體就已經很不好,薑金戈的那些幻覺,對他造成的傷害很大,數以晝夜的精神抑鬱和身體折磨,全身腑髒都已接近衰竭,心肺更是一損再損。

他確實是背水一戰,把全身的力量都超常發揮出來,能做到的,不能做到的,他都做了。他耗盡了所有的靈力,布了有史以來恐怕最壯觀的一次玄鏡茶,他一個人獨行兩個陣位的五行聚靈陣,他還最後使了那招“千軍歿”,一舉破了薑赤羽的赤焰九霄,滅了炎龍大軍,贏得了最終的勝利!

他本來打算就這麽同歸於盡的。

他一直就想死在戰場上,如果能報了母仇,又替父君滅了他的心頭大患,就這麽轟轟烈烈地死在戰場上,多好!

他留一個完美的背影,在父君和世人們眼中,他還是那個被人敬仰的軒轅璟華,是那個戰無不勝的英雄!

可後來的事就像一個笑話。

薑赤羽臨終說,他並沒有殺了母妃,他縱死了,可弑母之仇並未得報。

而大哥,也不是給人軟禁在無妄海的,他隻是在外尋找胤龍翼罷了,隻要他想回來,隨時都能回來,就像現在。

而他自己也沒死,薑懿最後度了全身的修為給他,他沒能死成,而是像現在這樣,像個廢人一般,苟延殘喘。

一切,煞有介事地開場,鑼鼓喧天,喊殺震震,可鬧了半天卻草草結束。

就像某個大家琢磨了半天,醞釀了最好的情緒,準備了最上等的紙墨,打算要畫一幅猛虎下山圖,才畫了個虎頭的時候,有事走開了,然後便有個三歲的孩子,拿起筆在宣紙上隨意亂塗了一隻貓的身子。

讓好好的一幅猛虎圖,變成了一個笑話。

而他自己,就是這個最大的笑話。

弑母之仇也好,大哥被囚也好,就像他父君所言,是他這個神誌不清的人自己臆想出來的罷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活下來,這樣活下來,又有什麽意義?

看著沫沫從一個滿身靈氣、俏皮聰穎的女孩子,變成一個服侍他的小丫頭?還是看著她因為自己多吃了一口,或者少咳嗽了兩聲而歡呼雀躍?

不不,他們不該是這樣的。

在觀池,他與她怦然情動,惺惺相惜,亦師亦友。

在杭州,他與她剪燭共話,江南煙雨,情濃意濃。

在魔鬼島,他與她死生相依,千辛萬難,形影相隨。

在決戰時,他與她並肩禦敵,君生我生,不離不棄。

他早就說過一百次,她應該有更好的未來,更美的人生,如先祖那樣,化真身以尾畫地,龍翔九天,笑傲天宇。

那才是她該過的日子,就像在昨晚,他舉杯對她說的那樣,那些美好的祝福,字字出自肺腑,源於真心。

而現在,她丟棄了她的那些夢想,她甚至沒時間去練她的鞭法,而隻是滿足於天天圍著他轉,做以前長寧和靜安才會做的那些事情,喂他吃飯,幫他梳頭,替他已經潰爛的傷口換藥,甚至在他嘔吐了之後,蹲在地上替他收拾那些穢物。

他已經不能再飛了,她因為愛他,所以也折了自己的翅膀,陪他一起腐朽。

嗬嗬,軒轅璟華,這就是你的愛麽?

你就拿這些,去給你最愛的女孩麽?

沒有歡笑,沒有浪漫,沒有花前月下,也沒有天長地久。他甚至想過離開她,偷偷地走掉,但他連走出這個屋子的能力都沒有。

他現在能做的,不過是在清醒的時候,努力陪她一起說說笑話,說病好了以後的事,說將來怎麽娶她,還要生幾個孩子……

他一本正經地說,她信以為真地聽。

他的話都是空話,她的笑也全是假笑。

他們,真是絕配。

他不知道自己昨晚又怎麽了,會弄得她光腳站在雪地裏,她說高燒驚厥,那又是個什麽東西?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隻是震驚和心痛,看到那雙柔白光嫩的嬰兒足,竟會因為自己,被凍傷成那個慘不忍睹的模樣!

她一定很痛,脫下鞋襪的時候,他看到她在倒抽冷氣。她一直有這個小動作,如果痛了,或者受驚了,就會下意識地倒吸冷氣。

其實他也很痛,在他的心裏,痛到幾乎無法呼吸。已經不能給她幸福了,快樂也沒有,未來也沒有,甚至連陪伴也做不到……

而現在,竟然已經開始要變本加厲地傷害她了麽?

“沫沫,你……等一等,我去給你找點藥。”他有些茫茫然,將攬月拄在地上,慢慢走到另外一間。

田蒙他們走時,留了許多的藥給他們,外敷的、內服的,應有盡有,都放在另外一個房間裏。他沒去過,但他看阿沫每次都從這裏麵拿各種各樣的出來,仔細找了找,找到一罐藥膏。

他盡力想快些,莫讓她久等,但眼睛看那些小字很費力,走也走不快,仍是花了不少時間才回來。等他坐回到床邊,隻覺頭暈目眩,一顆心咚咚跳得好像要從喉嚨口跑出來。

“璟華,這是什麽?”阿沫問。

他緊閉著唇,連話都不敢說,怕一開口讓她聽到自己淩亂已極的喘息,隻是低頭打開罐子,輕輕抹了些膏藥在她的腳上。

那藥膏是綠色的,略有透明,像凝脂般,還帶著一股麻油的香氣。璟華抹得很仔細,就像在她腳上畫一副細膩的工筆,所有的地方都沒有遺漏,不薄不厚塗滿一層。

“覺得好點麽?”坐了一會兒,他方敢開口說話。

“好多啦!”阿沫仍是那種聽了讓人歡欣鼓舞的語氣,喜滋滋道:“塗了就立刻感覺涼颼颼的,一點都不痛了呢!璟華,這藥膏叫什麽?”

“薄荷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