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條龍

(九)開筆

(九)開筆

所以現在,大年初一的子刻時分,蒄瑤一身雲蘭蜀錦緞花八幅羅裙,溫婉端儀地正站在軒轅広的禦書房內,準備新春開筆大典。

蒄瑤伸纖纖玉指,先是在一樽寓意皇天後土、政權永固的“金甌永固杯”中盛入了屠蘇酒,再點燃一支金花永年燭,取了朱漆雕雲龍盤,將天帝的亙古常青筆在爐上微熏。

蒄瑤做這些向來得心應手,從不會出什麽差錯。隻見她微微攬起衣袖,手持香墨,不輕不重地磨著,待墨稍轉濃,便輕輕擱下,鋪開碎金紅紙,恭請軒轅広題字。

這場開筆典辦得十分妥帖。

蒄瑤雖然年輕,但不論是她選擇的服飾妝容,主持典禮時的從容風姿,還是她溫柔委婉、寧靜謙雅的笑容,都極具大家風範,甚至因為她比薑懿更多了一份不可拒絕的親和力,讓人覺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瑤兒,今日辛苦了。”軒轅広也覺不錯,結束後微笑誇許道。

“兒臣難登大雅,幸得父君在旁多加提點,才不致讓兒臣有了疏漏。”蒄瑤垂首答道。

軒轅広點點頭,他喜歡她這樣安分的樣子,不張揚什麽是非,卻是踏踏實實能做一些事情的。至少現在薑懿不在了,整個後宮交給她,自己也沒什麽不放心的。

年末各部的那些歲論,年初上報的預算,經過她重新調整分配後,一樣樣倒也施行得頗有起色。有的地方,其實自己也早就看出問題,想動手革新,但一來並沒有那麽多的精力,二來有些地方礙於老臣的麵子和曆來的規矩,有諸多難開口的地方。現在換個新人來說話,不講什麽情麵,大刀闊斧的,反倒方便許多。

“歲末年初是稍微要忙一些,今年也多虧你了。”軒轅広慈祥道,“等忙過了這陣,你抽空也回去歇歇吧。”

蒄瑤似有些不安,她秀眉深鎖,杏腮含戚,一副哀婉正拿捏得恰到好處。

薑懿走得不光彩,她作為義女,既要讓人看到她的傷心動容,顯得孝感動天;又得讓人家明白,薑懿薄情寡義,她這個義女其實也夠憋屈的。

甚至能有好事者為她打個抱不平,說一兩句,薑懿罪有應得,死了才好之類的,那便更為她這番演繹錦上添花。

此時蒄瑤正低眉順眼,自艾自憐道:“恕兒臣惶恐,兒臣不知該回哪裏去?”

蒄瑤見軒轅広似乎沒聽明白,解釋道:“之前因要處理後宮事務,所以兒臣一直暫住在之前的拂嫣宮中。但眼下如果要回無妄海的話,那後宮之事便難以安置了。”

軒轅広這才想起來,原來這蒄瑤已不單是薑懿的義女,而已經算是自己的長媳,三媒六聘被那個木偶娶到了無妄海。

他心裏算是悵然了那麽一下,如此漂亮又能幹的女孩子,讓她在那麽個死人墳墓裏,守著一個不會說不會動的木偶人,確實挺可惜。

但轉念又一想,左右她也不過就是個義女罷了。再聰明能幹,也是孤身一人。整個宗族都已死盡了,她亦再無任何的身世背景。

若不是被她占了這個太子妃的位置,日後玹兒回來,倒說不定可以另配佳偶,去和冥界的陰家或者西海蒼龍家的什麽公主嫡女配個姻緣,多個強有力的外援,也能讓自己這江山再多一重穩固。

想到此,那剛還沒冒頭的憐憫便又被踩得一幹二淨。軒轅広暗暗著惱,說來說去,還是怪那個賤人,人雖死了,造下的孽卻還未消停。自己統共也就三個兒子,長子的姻緣已經再玩不出什麽花頭,剩下的璟兒和琛兒,這結親的事須得好好盤算一番,切莫再白白浪費了。

軒轅広的臉上晦明不定,看得蒄瑤一時不敢開口,隻靜靜立於一旁。

軒轅広沉吟半晌,道:“瑤兒,後宮不可一日無主,你母後咎由自取,這重擔便要你挑起來。你是太子妃,亦名正言順,放手去做便可。”

“兒臣遵旨。”

蒄瑤語聲謙恭,心中卻百感交集。

軒轅広既如此說,那這後宮鳳印是非自己莫屬了。她自小在這九重天上,看盡了旁人的眼色,始終輕聲細語,謹慎做人,如今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盼到了苦盡甘來的這一天。

那些曾經不把我放在眼裏的,如今都要高高仰視我!曾經我要小心巴結的,現在都來巴結逢迎我!那縱使跟了無妄海那個木頭人,縱使終身不得所愛,那又怎樣呢?

她的心裏,突然有一絲念頭一閃而過:如果當時天後並未阻撓,而是如我所願,讓我嫁給了璟華,那與如今的權勢榮華相比,又是哪樣更好些呢?

那時的自己,畢竟還是年輕些,眼界也狹隘,隻看到了那些情愛纏綿,便以為是全世界。

若真的嫁給了璟華,如今的自己,也不過就是個不上不下的二皇子妃罷了。天帝有三子,璟華又是個最不會言語的,終日奔波苦戰,流血賣命,又能為我討得多少天帝隆恩?若哪一天真的馬革裹屍,血染沙場,豈不又連累我,孤零零終身無依?

她暗道一聲僥幸,驚了細細一身冷汗。

驀然回首,覺得自己這幾年來的起起伏伏,簡直就像是一場賭局。自己在賭場上,押了一把大小。本以為已經輸得徹徹底底,賠了全身家當,沒想到開寶了之後,輸是輸了,卻在另一處盡數撈了回來。細數所得,竟還遠勝於自己賠進去的那些。

相反,再看那贏了的莊家,得意了幾天,還沒來得及擺闊,新添置的衣裳行頭還沒來得及穿,出門時卻一個飛來橫禍,撞了個頭破血流,將贏來的風光悉數敗盡。

好險,自己差一點就做了那個人——璟華的皇子妃。

一時的得償所願,卻自此憋屈在宸安宮中,和自己的前半生一樣,唯唯諾諾,人雲亦雲,繼續地湮沒在人群中,做個永遠的人生輸家。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有誰能想到?當時權傾天下的天後為了打擊璟華,將她一道懿旨指給了太子。不過寥寥數載之後,天後倒了,卻讓她取而代之掌了鳳印,成了這九重天上的後宮之主。

說起這命盤起伏,世事跌宕,縱然是仙家自己,也未必能預先料到。

她心中反複思量,麵上卻依然是那謙卑乖巧的神態。軒轅広淡淡瞧她一眼,不帶什麽情緒道,“無妄海那邊,你若有閑暇就回去看看不妨,畢竟新婚燕爾。”

蒄瑤答應一聲,心中卻暗諷,自己已經知道無妄海的那個玹華是假的了,天帝卻還以為自己不知情,一本正經地跟自己說什麽新婚燕爾。

天帝與天後,果然一樣的無情無義。莫看他現在將鳳印交予自己掌管,一副倚重自己的樣子,但其實在他心中,自己也不過就是一件為他所用的工具罷了。

就像璟華。

璟華是他的一柄劍,為他蕩平四海紛爭,保他這龍椅能坐得穩當。而自己……嗬嗬,蒄瑤想,天帝應該想把自己當做一把算盤,把各部的糊塗賬算得清楚而已。

至於這柄劍什麽時候砍得鈍了,劍刃卷了;或者這算盤什麽時候珠子鬆了,框子掉漆了,他都不會關心。

工具而已,還指望他真心待你?

在她行禮告退時,軒轅広又補了一句,“琛兒亦去了無妄海,要在那裏向列祖祈福,為他母後消減罪業。你回去時,不妨也去瞧瞧他。”

蒄瑤很聽話,當天下午便去了無妄海。

她坐著三十六乘翠霞鳳輦,前後呼擁著八個頭等宮婢,浩浩蕩蕩出了南天門。一路上,共有三乘其它的車輿停下為她讓路。車輿的主人下車來,與仆從們一起恭候在道路兩旁,請太子妃殿下先行,其中有一乘還是廣賢真人的座駕。

這是平時天後出行才會受到的禮數。

蒄瑤雖還是謙和地請對方與自己同行,但心裏卻是傲然的。

那種被捧到至尊的位子,再彎下腰做出來的平易近人,和一開始仰著脖子來迎合別人的謙卑,完全不同。

她現在是屬於前一種。

但蒄瑤這個人,有個最大的優點,便是什麽時候都能認清自己。

從小在深宮裏長大,讓她絕不會因為地位一時的提升而忘乎所以。她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榮寵不過是自己多年的準備,恰好遇到了一個有利的時機。

她有一些手段,而恰逢軒轅広需要。如果不是她,也會有別人。她不會是唯一的那個,而一旦有了更好的人選,或是其它的什麽變數,她亦隨時都可能會被犧牲掉。

就像那個時候,為了打擊璟華,而犧牲了她的幸福一樣。

琛華也好,薑懿也好,昨日再紮眼的風光,今日也有可能成為過眼雲煙,看著他們,她早已想得通透。

想要不被犧牲,就必須自己掌握命運,而不能靠別人的施舍,靠璟華不行,靠薑懿不行,靠軒轅広更不行。

她,必須靠自己!

或者一個暫時能與自己結盟的,誌同道合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