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條龍

(一百零七)夢境

(一百零七)夢境

那個夢,在阿沫進屋之前,就已經開始做了。中間不過被打斷了下,竟還能重新接得上。

當然接得上,因為這並不是個普通的夢。

那時,他在先祖遺跡前不支昏倒,連妙沅都以為他是陷入了深度昏迷,但其實不是。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竟回到了九重天上!

但每個人都看不到他,南天門前的守衛見了他也視若無睹,竟不曉得要對他行禮!

他的身子也那麽輕,不需要任何的法術,便毫不費力地穿牆而過!

怎麽回事?是已經死了,魂魄回到了天上?

竟這麽快?都沒來得及和沫沫告別!

他十分懊惱,然後便看到了父君,遠遠地叫他,麵無表情。

“隨我來!”軒轅広道。

他跟著軒轅広,進到望星閣。

“那些人都看不到你,因為此刻你是在夢境中。我是到了你的夢境中,與你相會。”軒轅広似一眼道破他心中所想,直截了當道。

“不知父君前來,有何事吩咐?”他垂首道。

軒轅広點點頭,瞥了他一眼,“璟兒,你氣色不好。”

璟華淡淡道:“謝父君牽掛,兒臣很好。”

“好了就早點回來,我天族的皇子,總不能一直野在外麵。”

“兒臣知道,兒臣尚有些私事未了,待了結後,便回來向父君請罪。”

“私事?”軒轅広歎口氣,“璟兒,是因為母妃的事情恨我麽?”

璟華咬唇不語。

軒轅広瞥他一眼,道:“我知你已入過你母妃的元神,當年之事,我也不再瞞你。你和你母妃,都是我鑄成的大錯,但我也別無他法。”

他催動法力,在上萬恒河沙顆星球中,將那顆閃爍著微紅光芒的美麗星球轉動到了自己麵前。

“璟兒,你看。這是庇佑我族人的胤龍母星。”

軒轅広道:“但它的光亮已如此黯淡,紅光泛起,預示有大劫將至!而事實也確實如此,這些年我一直耗費自己靈力來消弭天地間凶橫暴戾之氣,早已入不敷出……”

軒轅広彎著腰咳嗽連連,苦笑道“璟兒,我的情況,隻怕比你好不了多少!”

璟華動容道:“父君,怎麽會這樣?”

他欲伸手相扶,卻還是在碰到軒轅広衣襟的刹那,滯了一滯。

千年悠長的歲月裏,他都沒有和父君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過,哪怕隻是閑話家常,沾染他半片袍袖。

而那被刻意忽視的裂痕,早已深刻入彼此的心底,覆水難收。

他不習慣,父君亦然。

軒轅広不動聲色地退後了一步,重新直起身子,臉色卻慘淡至極,“璟兒,你已長大,有的事你也該知道了。”

“兒臣謹聽父君教誨。”

“這裏是望星閣,每顆星球都代表了三界內的一個種族或派係,這些星球的誕辰滅亡,興衰榮辱,是隻有天帝才可以知曉的秘密。

而天帝的責任,並不隻有是掌管這些秘密而已。

天地間的怨念、凶煞、貪婪、惡意最後都將形成戾氣,充斥於三界之中,輕則引發戰爭,瘟疫,小懲大誡,重則天崩地裂,海水倒灌,甚至三界消亡。”

璟華猛抬眸道:“所以父君,一直都在以自身修為與這些戾氣抗衡?”

軒轅広緩緩點頭:“不錯,這是曆代天帝都不可推卸的責任,將來如果玹兒繼位,也是要繼續做下去的。”

璟華憂心道:“可這豈是長久之計?縱父君修為蓋世,也經不起如此日日虛耗!”

軒轅広喟歎道:“這些年來,我早已力不從心,若再無胤龍翼為我加持神力,我恐怕已無法再支持下去。”

璟華眸光湧動,“父君……”

軒轅広愴然道:“當年我逼你母妃喝下毒酒,至今悔痛交加,但當時確實也是分身罔顧,無可奈何。我的大半修為都用來壓製那些戾氣,三界內烽煙四起,我除了向炎龍借兵外,實在別無他法。璟兒,能否原諒父君?”

璟華淒淒一笑,垂眸道:“父君身係社稷安危,臥薪嚐膽,忍辱負重,又何罪之有?”

軒轅広抬起頭,似感懷於璟華的體諒,語聲蒼涼歎道:“璟兒從小就懂事,你母妃也懂事,我這一生有如此妻兒,夫複何求?”

他空自感懷,麵上已是老淚縱橫。但璟華也沒有更多的言語,隻是默默站於一邊。

望星閣內,氣氛略有尷尬。

軒轅広似想打破這尷尬似的,漫不經心起了個話頭,悠悠道:“璟兒此刻身在背陰山?”

此言一出,即便在夢中,璟華也覺得自己的心猛烈地抽縮一下,然後就是蔓延至全身的劇痛!

他拚命地咬著唇,頹然一笑。

他就曉得父君今日入他夢來,絕不隻是單純來乞求他的原諒這麽簡單。

特意帶他到望星閣,讓他知曉天帝的重任!

特意在他麵前露出弱態,讓他知曉如果沒有胤龍翼,父君同樣會靈力耗盡,危在旦夕!

謀私還是孝忠,交給他選!

苟且偷生還是成全大義,交給他選!

璟華雙手握拳,指節早已被捏得發白,骨骼咯咯作響。

“兒臣……”

軒轅広微笑地望著他,眸中滿懷希冀。

璟華黯然片刻後,便又抬起頭,露出一個慣常的微笑,輕輕道:“沒錯,大哥要為父君尋胤龍翼,兒臣便跟著去了,想著能從旁相助,一同為父君盡忠。”

軒轅広欣欣然道:“那就好。嗬嗬,那我就真的放心了!”

他望著璟華,似鬆了一口氣,微笑道:“之前還有人進過讒言,說璟兒會棄父君與三界安危於不顧,將胤龍翼據為己有,用來醫治痼疾,那看來是我多慮了。”

璟華哈哈一笑,“自然是父君多慮了,兒臣縱是死了,也不會做那謀逆犯上之事。”

軒轅広讚許道:“璟兒自小不讓我操心,我自然相信你不會。要知道死有輕於鴻毛,亦有重於泰山。當初你母妃慷慨赴死,雖是一介女流,其功德也是被寫進了宗譜,流芳千古。相信璟兒也能像你母妃那般,明辨是非,選擇大義!”

像母妃那般!明辨是非!選擇大義!

十三個字,聽在璟華耳裏,隻覺得從頭腳都起了一陣惡寒,心痛欲嘔;又覺得每個字都猶如一把尖刀,一把破開他的皮肉,溫熱的血噴將出來,再挑開胸膛肋骨,挖出他的心來,狠狠地剜,一刀刀割!

像母妃那樣?明辨是非?選擇大義?

他的心在滴血,璟華不知道該怎麽去回答,認同或是不認同?答應或是不答應?

站在自己麵前的這個人,是自己的父君。

然而,他明明白白的,叫自己去死!

他說得好聽,讓自己像母妃那樣,明辨是非,選擇大義!

可到底什麽才叫是非?什麽叫大義?什麽叫父子天倫?什麽又叫忠孝兩全?

璟華忍不住笑了,一開始時還是無聲的,小聲的,但漸漸的聲音便大起來,終於變成瘋狂的,歇斯底裏的大笑!

哈哈哈哈……

笑聲回蕩在望星閣裏,淒清哀絕。他笑得渾身顫抖,笑得聲嘶力竭,笑得流出了眼淚,都停不下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終究,還是,說了謊。

終究,還是,夢一場。

對沫沫,對他們的將來。

他這個驍勇無畏的大帥,終究做了逃兵。

雖然夢中還隻是意識的形態,不受實際軀體掌控,但璟華仍是覺得每一步都沉重得抬不起來。當他再一次打開望星閣的大門,幾乎倒在門背上。

然後,他就看見了等在裏頭的父君。

軒轅広的眼中閃爍著光芒。

那眸中的光亮,熱切而充滿期待——比千年玄潭的冰水還要寒涼,將璟華從頭到腳淋了個透!

“怎樣?”軒轅広問。

那每一個字都似帶了尖刺,說出喉嚨口的時候紮得璟華滿口鮮血淋漓,他咬著牙,隔了好半晌,才總算掙紮著說出了聲音。

“父君請放心,兒臣已與她話別,便……再無遺憾。”他語聲平靜,可心痛卻無法自己,連攏在衣袖中的手都不住顫抖,淒笑道:“待九功圓滿之前,兒臣定會病重不治,到時大哥便會將胤龍翼呈給父君。”

“璟兒,苦了你了。”軒轅広微微歎道:“你如此深明大義,父君亦為你驕傲,我們身在帝王之家,有許多無法選擇。你若有什麽未了的心願,說給父君聽,父君定會為你完成。”

璟華微微抬眼,俊秀鳳眸中是死一般的蒼涼絕望。

他望著軒轅広,緩緩道:“兒臣福薄,今日一別後,恐再無機會在父君跟前盡孝。但望父君念在兒臣這些年還曾為天庭立過寸功的份上,肯允兒臣三件事。”

“你說。”

“第一件,將母妃追封為天後,諡號‘德賢雅慧天後’,再以天後之儀載入族譜,昭告四海八荒。”

“這沒有問題,阿梅是我此生摯愛,璟兒不如是說,我也會做。”

璟華淒楚一笑,複道:“第二件,拜西海公主阿沫為兵部主帥,統領‘天一生水’,四部大將輔佐於她。此生此世,三界之內,護她周全。”

軒轅広蹙眉不語。

“第三件,大哥有一心愛之人,名叫妙沅,父君應該曾有愧與她。但往事已矣,我會盡力勸服大哥不再追究,但也請父君給我一個保證,從此能真心以待,成全了她與大哥。”

軒轅広搖頭,為難道:“這第三樁也沒有問題,我可以放過妙沅。隻是你也知道,兵部大權,怎可旁落他人?那丫頭縱是再好,也是個外族,何況還是個女子,難以服眾!”

璟華默了默,淡淡道:“沫沫與我傾心相愛,雖未行六禮,但也算是兒臣的人,怎能算是外族?”

璟華淒笑著抬起頭來,眸光蕭瑟,無盡蒼涼,“父君方才也說,母妃是您此生摯愛,可父君卻負了她。

而沫沫,她亦是兒臣此生摯愛,兒臣如今也負了她!”

他通的跪倒在軒轅広麵前,俊眸染血,涕然悲道:“兒臣最後一次求父君!求父君能答允這一次,讓兒臣……去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