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條龍

(四十一)刑律

(四十一)刑律

天族刑律,其實名目繁多。

整整十大罪,往下再有細分,共七十九綱,一百五十八目,四百五十五條。分類按表,每項罪名都列得清清楚楚,斤兩不差。

這條條款款中,罰有多種,是終身鎮壓還是被貶下界,是打入輪回還是三花滅頂,都有細分,有講究。

而誅卻隻有一種——五雷極刑。

而同樣是殺了人,犯了不可活罪。那這殺人者在何種情況下,殺了何人,如何殺的,其實都有莫大關係。

因為天族的刑律,並不單單看你殺了誰,被殺之人所修行的功業,善惡功過也可作為審判依據。如果死者是十世好人,莫要等到審判,你當場就會遭到天罰,神魂俱滅;而如果殺的那個是個惡多善少的卑鄙之徒,也許隻要打個幾棍子,當場就能走人。

琛華和蒄瑤囚禁並殺害共一百二十三人,乃是犯了律法第四罪中第六十四條“生囚”與七十八條“屠戮”。

長寧說,最近這段日子,璟華每天都會在這裏徹夜苦思,殫精竭慮想為琛華和蒄瑤求得一線生機。

雖然現在看來,除了了玉女靜安、天璣之孫東淵和西天靈山的迦南栩是極有身家背景和修煉了幾千年的上神外,其他一百二十名受害人的功業其實並不算很深厚。

高是不高,但人數實在太多。璟華算來算去,怎麽樣都是難逃一死。

青瀾在他麵前蹲下來,道:“璟華,你已經盡力了。我們都知道你想救他們,但並不是所有事你都控製得了的。你聽我的,先去休息下。他們是自作孽,不可活。”

璟華搖頭道:“不是的,琛華是入了魔道才會那樣,我到時候會向眾神解釋。”

他低頭壓抑地咳了幾聲,氣息有些急促,微微喘息道:“他被邪功折磨,失去理智時做的那些事可以算作‘錯屠’,如果是‘錯屠’的話,判起來就會比‘殺戮’罪要輕得多,這樣也許便能不用受五雷……五雷極刑。”

他俊眉微蹙,自言自語道:“到時候我會親自作證,證明琛華是誤入歧途,目前也已主動化去了魔功,悔過向善,不知這樣能不能說動審儉使,對他網開一麵。

但曆來刑堂之上,親人之詞是最不可取的證據。若審儉使不予理睬,那我的證詞便無用了。”

他站起來,腳步有些虛浮,又搖搖晃晃地走到他自己梳理的那些卷宗中反反複複地看。

“我算了算死去那些人的命業,如果按照每個人都壽終正寢的話,總共還有六十三萬七千八百年。

如果……如果琛華可免一死,再令他與蒄瑤從此後潛心贖罪,日日吃齋誦佛,受戒行善,為死者重修功德,超度法魂……那……

唉,那也是不夠的!”

璟華使勁按了按眉心,今天的頭也痛得厲害,越是需要一個清醒的頭腦來思考,卻越是無計可施。

他答應了琛華,一定會救他。

他答應會讓琛華和蒄瑤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會讓他親手教孩子玩那些玩具,教他放紙鳶,教他玩孔明鎖和轉走馬燈。

他必須做到!哪怕要千難萬險,舉步維艱!

琛華本性純良,是自己的疏忽,沒有及時關心他,這才讓弟弟一時走了極端,誤入了歧途。

而蒄瑤,更是因為對自己因愛生恨,這才與琛華一起,入了魔障。

說起來,都是由自己而起。

而現在自己這個罪魁禍首卻得了胤龍翼,威風八麵地坐在這淩霄殿上,將琛華與蒄瑤送上誅仙台。

喉嚨口有些發黏,甜甜的,是血的味道。

璟華用力揉了揉眼睛。

不知是不是眼睛用得多了,那些卷宗上的字一個個都變得模糊,上上下下地亂跑。他抬起頭,看到青瀾的影子在自己麵前晃,又大聲地叫著自己的名字。

“璟華!”青瀾又來打斷自己,他總喜歡大喊大叫,那聲音太響,心口被刺得砰砰亂跳。

“現在就給我回宮休息去!”青瀾也極不講道理,抓了他就往外跑:“還有半個月,說不定就有別的轉機了呢!你再這麽熬下去,我看你都撐不到公審就又要病倒了!”

“我沒事的,你別聽長寧胡扯。”璟華用力甩開他,又蹲回到那些卷宗裏去。

“你哪裏沒事?你度了一半的修為給琛華!你當我真的看不出來嗎!”青瀾對著他的背影怒道,“你以為有了胤龍翼,就是讓你這樣胡來的嗎!”

璟華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又去翻邊上那摞一人多高的《刑部開元案典》。

青瀾怒吼:“軒轅璟華,我說話你聽到沒有!”

璟華捧著其中的一卷典冊,翻了幾頁似乎找到了些對自己有利的條款,又急急地跑到書案後麵,提筆想記下來。

當!

一聲清脆的聲響,墨缸整個被打翻!

濃墨倒在白色雲宣上,迅速暈染開來,將那些辛苦整理的卷宗淹沒得一片狼藉。

青瀾氣得大吼,“我叫你去休息!現在就回去,去宸安宮好好地吃飯!睡覺!”

璟華怔了怔,立即動手去搶救那些不幸被殃及的卷宗,手忙腳亂,看都沒看青瀾一眼。

那些卷宗,他還沒來得及碰到,青瀾已一把奪過,扔了出去!

“你真的不要命是嗎?”青瀾對著他,氣得聲音都在抖,“你是不是忘了以前阿沫為了你,吃了多少苦頭,流了多少淚!你忘了玹華、我、還有沅姐姐為了你今天能有命站在這裏,費了多少力氣嗎!”

青瀾直視著他,壓低了聲音,放慢了語速,卻宛如山雨欲來前的出離憤怒,一字字道:“你忘了三年後你還要大婚麽?

我將阿沫交了給你,你的命就不隻是你一個人的!”

璟華注視著青瀾,同樣沒有回避。

他的臉色極其蒼白,清冷的鳳眸中布滿血絲。他看著青瀾的眼神很平靜,但那種平靜卻衍射出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力量,強硬而孤絕,冷酷而肅殺。

這神情,是青瀾熟悉極了的。

那是璟華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在每次將生死置之度外時都慣有的表情。

那是他背水一戰,絕不言敗的表情。

兩人就這樣對峙著,互不退讓。

過了許久,先是璟華僵硬的身體微微動了動。

“我死不了。”他道。

他吸了口氣,蹲下身去撿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卷宗,他的聲音帶著充血的啞,極低極緩,還有一絲絲的發顫。

“可琛華是真的要死了。如果我在公審前想不到救他的方法,我的弟弟,他就要死了。上誅仙台,五雷極刑,再高的修為都活不下來。”

“別逼自己太狠。”青瀾撿起兩張,交到他手裏,澀澀道:“還有時間,璟華,我們一起想辦法。”

璟華淒淒笑了笑,他打算站起來,身子卻不受控製地晃了晃,反而一下跌坐在地上。

他索性坐了下來,就坐在白天那些朝臣們來來往往的大殿上,現在這裏卻空空蕩蕩,隨便說句話都有空曠的回音。

“你知道嗎?我們小時候常來這裏玩兒,因為這裏夠大,可以隨便亂跑。有時候父君還未下朝,我們就候在外麵,學父君對大臣說話的樣子。”

璟華說著,蒼白的唇角露出一絲愛憐笑意,“你不知道三弟學得最像,他還拆了母後的珠簾偷偷給自己做過一個冠冕,然後說‘眾卿平生’,或者說‘愛卿所言極是’,都說得很像。”

回憶那麽真切,連每個細枝末節都未漏掉。那些兒時的趣事仿佛還在昨天,還在眼前,仿佛隻不過是三兄弟玩累了,然後各自回宮,睡了一個冗長的午覺。

誰知這一覺之後便是物是人非,生死天涯。

璟華想,原來自己竟有那麽多和琛華在一起的過去,他原沒想到自己和這個弟弟是走得這麽近的。

他總以為琛華因為得了父君和母後所有的寵愛,對於自己這個哥哥並不在意的,但仔細回想其實並非如此。

琛華從小就喜歡黏他,總喜歡來他的宸安宮裏。他有時候陪他下下棋,但大多數時候便丟給他一本書,然後各看各的。

琛華不如蒄瑤的耐心,看不下去便又來纏著他玩,他身子好時便陪他一會兒,不好時便偃旗息鼓。琛華無法,便隻好出去尋別的玩伴,漸漸地,他在外頭的玩伴多起來,別人也常叫他去,自己宮裏這才來得少了。

而琛華還是最喜歡他的,盡管他們在一起玩的時間不多。後來自己被雲中子收做了徒弟,去昆侖墟學藝,聽到消息,琛華哭了好幾天,又吵又鬧,還拿飯盆砸破了宮婢的頭,非要跟著自己一起去。

可現在,這個曾經一心黏著自己的弟弟,就要死了。

那個曾經裝滿了三兄弟笑聲的淩霄殿裏,也就要隻剩他一個人了。

“我會幫你。但你也答應我,顧好你自己的身體好麽?”青瀾終於投降,無奈道。

他將璟華輕輕扶起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我幫你一起理這些卷宗,一起想辦法好不好?我父王也是審儉使之一,我去跟他說說,讓他手下留情,別判那麽重。他素來對你滿口讚譽,定會答應。”

璟華在冷颼颼的淩霄殿裏坐了半宿,身子早已冷透,青瀾扯過掛在一邊的鶴翎大氅,替他披上,便欲離開。

“這裏放著吧,一會兒我讓長寧進來收拾。”青瀾道。

“等等。”璟華止步,從桌案底下取出一個書籃,“差點忘了,這是琛華自己做的,說是送給我們……將來的孩子。”

青瀾眸中閃過一絲疑慮,他警惕地打開那個書籃,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擺在桌上,又一件件仔細檢查。

“我不過看他在牢裏無聊,才答應給他材料,供他打發時間。你竟帶出來了,還一直就放在身邊!”青瀾悶聲道,“你也著實太放心他了!他畢竟是個死囚!”

璟華的聲音有些發硬,像被什麽東西頂著喉嚨。

“他是我三弟。”他最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