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條龍

(七十九)別話

(七十九)別話

閶闔疏雲漏絳津,橋頭秋夜鵲飛頻。猶殘仙媛湔裙水,幾見星妃度襪塵。

銀河畔,殘月纖塵。

蒄瑤扶著岸邊的扶欄,緩步前行。

這裏還是沒變,千萬年來,每一顆星辰都是這樣的清冷,孤寂,哪怕歲月回轉,萬事塵埃。

蒄瑤輕輕笑了笑,她想起許多年前,自己也曾這樣走過。那個晚上,她和她深愛的男孩,坐在這裏一整夜,她不停地說了許多話,他一直微笑著聽。

連她自己都忘了說過什麽,隻記得他纖長羽睫下的雙眸,那眸裏的清輝,比漫天星子都美。

後來她掉了她的火焰石耳墜,他奮不顧身地跳下銀河去撈。我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愛上你的吧,蒄瑤想。

不不,我應該很早之前就已經愛上你了,我愛了你那麽久,從我到九重天的第一天,見到你的第一眼。

大概是你太好了,璟華。如果你沒那麽好,我就不會喜歡你,你也不會將貞鱗送我,我們兩個毫無瓜葛,也就不會發生後麵那麽多的事了。

一陣寒風襲過,蒄瑤緊了緊自己的衣衫。這裏確實有些冷,其實九重天上一直要比別的地方冷許多。她不喜歡這裏,但因為這裏有他,她從未想過離開。

但現在她卻要走了。

蒄瑤將手輕輕搭在高隆起的腹部,溫柔道:“娘親知道你一定也不喜歡這裏,沒關係,娘親很快就帶你走。但是這裏的銀河卻是別處看不到的,所以今日還是帶你來瞧上一瞧,你說好不好?”

她望著漫漫銀河,背後卻想起一個溫和明朗的聲音:“這裏這麽冷,為何要約我在此處見麵?”

蒄瑤回頭,璟華便站在眼前。

他微笑著走過來,脫下自己的大氅,遞給她。

蒄瑤忙推辭,道:“你身子怕冷,快大婚了,可別又病了。”

璟華笑了笑,將大氅抖開,替她披上。

無意中觸到了他的手,果然,雖然談不上多熱,但也不冷,算是溫涼。

果然不一樣了。

蒄瑤抬眸望了一眼,他的臉色也好了很多,溫潤舒朗,笑意淡淡。

而他替她披上大氅的那個動作,雖然依舊溫柔,但已經再也沒有任何值得她企盼的東西。就像最普通的兄妹,叔嫂,飽含了對家人的關切與照顧,明明白白,坦坦蕩蕩。

他真的是,完全的放下。

這次重新歸來,就像是脫胎換骨,洗筋易髓,讓他和過去徹底揮手作別,那些他和她的痛的過往,那些讓他背負了許久的枷鎖,那些他深埋於心底的痛……都徹底解脫了。

清楚的,痛快的,幹脆利落。

他從來沒有這樣灑脫,像第一次相見時,再也不用愧疚她什麽。

這樣也好。就在臨別前,讓一切回到起點。蒄瑤想。

“你已經用了晚膳嗎?”她問,微笑著寒暄。

“嗯,在西海用了些。”璟華道,“沫沫的父王……他十分客氣。”

蒄瑤點點頭。

他去了西海,過不久,他就要讓玹華去西海迎親,在那之前,自然要把新娘子先送回去。再以後,那咋咋呼呼的蒼龍一家子,都會成為他的家人。他們會在一起過每一個節日,團團圓圓,熱熱鬧鬧。

“尨璃雖胸無大誌,但人還不錯。”蒄瑤輕輕道,“合家歡愉,天倫慈孝。璟華,那想必是你要的。”

“是啊,那就是我要的。所以,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璟華微笑道,“蒄瑤你呢,你想過要什麽嗎?”

蒄瑤笑了笑,望著河中縹緲撲朔的星光,緩緩道:“我原以為自己很聰明,因為一直清楚自己想要什麽。我也默默努力了很多年,但後來等我得到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這些自以為是的願望,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過上了那種生活,才發現自己並不快樂。”

她望了他一眼,發現他一直在聽。

“以前,我總想不要再過那種看人眼色,寄人籬下的日子,我想擁有母後那樣的權勢,當然,我還想過要和你在一起……”

蒄瑤說到這裏,頓了頓,卻發覺璟華也正望著自己,遂相視一笑。

“那不是你要的。”璟華淡淡道。

“沒錯,那不是我要的。”蒄瑤像是很高興,道,“我要的東西不在九重天上。所以我現在要走了。”

“你要去哪裏?”

蒄瑤默了默,並未回答,卻道:“你在公審之前,去調查了我的家鄉麽?”

她仰起頭,像是許多年前在銀河畔與情郎約會的那個少女,眼眸中蕩漾起明媚。

“沒錯,就是嘉峪關。我幾乎都快要忘了,但後來被你一提我又想起來,而且越來越想。

大約是我自己快要做娘了,我特別想自己的家鄉。我想我父親日落歸來的樣子,想我娘親做的青稞餅和酥油茶,還有我的哥哥們打馬放歌……我想著,才發覺自己其實是有家的人,隻是一直都刻意去忘記。”

“你想回嘉峪關去嗎?”璟華道。

蒄瑤點點頭,雲卷清風,吹散了她的碎發。她淺淺一笑,溫柔道:“我想要一個家,雖然逝去的親人不可能複生。但我仍舊可以有,我可以自己成一個家,有孩子,有爹娘。”

“能聽到你這樣說,我很高興。”璟華也淡淡微笑。

雲芝玉樹,憑欄臨風。他站在銀河星海邊釋然而笑,比漫天星子都還要璀璨。

“璟華,謝謝你。”她道。

在公審後的第三年,她第一次向他開口道謝。

她曾經恨過他,和琛華一樣,她總是將自己的不幸都歸結在他的身上。 她也曾經惡言相向,以他的痛來麻醉自己的苦。

但他並沒有放棄她。

她和琛華都落在肮髒的泥沼裏,在罪惡的深淵,他就趴在懸崖邊,竭力向他們伸出手,牢牢抓緊不肯鬆開。

他想盡辦法替她脫罪,他甚至代琛華受了九轟天雷,為了讓她有一個完整的家,讓她的孩子有機會見到父親。

她說的很模糊,沒有更多表述,但她相信他都聽懂了,千言萬語包含在那兩個字裏。一念起,墮落成魔,一念滅,立地成佛。

很多事,想不明白的,想了千年萬年仍舊是執念;想得明白的,一個微笑,一個眼神足矣。

“蒄瑤,不論你想去哪裏,我都不會阻攔。但你的孩子就快出生,我也許該送他一件禮物。”

璟華從懷中取出一枚錦囊,遞給蒄瑤,“這是沫沫走前要我交給你的,裏頭是我的貞鱗。”

蒄瑤愣了愣,“貞鱗?”

“是啊,”璟華笑了笑,倒是極少見的灑脫,“之前是死了,後來我又用法力修補了下,好歹是接起來了,就當是個紀念吧。”

他從錦囊裏取出那枚蒼翠的鱗片,它雖然自身已失了靈性,但璟華一直用靈力養著,倒也瑩潤通透。

“沫沫自己打的洞,又穿了根紅繩,說以後可以掛在孩子的脖子上,就像是長命鎖。”璟華拎了繩子的一頭,那枚貞鱗就蕩下來,懸在他手的下方,中間的裂痕如不細看幾乎不被發現,隻見流淌的溫潤的光。

“真好看。”蒄瑤欣喜道:“我的孩兒真有福氣,有這麽好的二伯送他出生禮。”

“應該的。”璟華微笑道,“他是我們家第一個孩子,應該好好寵著才是。”

蒄瑤接過來,瞬時從貞鱗上感受到他強大充沛的靈力,明白璟華送給她孩子的並不僅僅是一個長命鎖而已,也是一件法力無邊的法寶,用來庇佑他一生平安。

她有些不安,“多謝你不計前嫌,當年是我沒有護好你的貞鱗,讓你受了許多的苦……”

“好在現在所有人都已經苦盡甘來。”

璟華輕輕打斷她,雲淡風靜,“蒄瑤,我喜梅花,就是因為它總是在歲末苦寒開放,曆經徹骨之寒,渾然不懼。”

他將俊美的鳳眸投向漫天星河,緩緩道:“如果不是因為一身病骨,也許我不會那麽逼著自己拚命修煉,那這輩子我很可能就是一個普通的文弱皇子,而沒有戰神軒轅璟華。

同樣,如果不是我送了你貞鱗,牽扯出那麽多事,那也許我們都不會像現在這樣真正看清楚自己,找到最後的歸宿。

沫沫說,要感謝你。是你弄壞了貞鱗,才成全了我和她,所以她執意在回西海之前,做好了這個禮物,囑我交給你。她說,你的孩子與我們二人有緣,叫你千萬收下。”

璟華說的是阿沫每日畫弧,鼓勵他重新振作,但蒄瑤卻哪會曉得這其中所指深意,隻當是璟華客氣。她將那片貞鱗收於錦囊中,卻發現錦囊已經換了,不再是之前她送他的那個。

“這個錦囊也是她自己做的?”蒄瑤問。

“是啊,沫沫的繡工……呃,頗具特色,向來極好辨認。”

蒄瑤笑了笑,輕輕嘲諷道:“教了她這麽久,還是繡成這麽個歪歪扭扭的樣子,真是個笨丫頭。”

她將錦囊收好,灑脫道:“好,那我這便走了。璟華,你也對阿沫姑娘說,你們的喜宴我來不了,但我祝你們兩個早生貴子。”

她真的就這樣兩袖清風地走了,連自己的蘊秀宮都沒回,什麽東西都沒拿,就直接往銀河外的西天門去了。

蒄瑤雖已近臨盆,但身材依舊保持得很好,從後影看,幾乎和少女時一樣窈窕。璟華望著她輕快的步子,遠遠的欣慰道:“蒄瑤,認識去的路麽?”

“認識。”她頭也不回答道。

“記得孩子出生後,就將貞鱗掛在他脖子上,會給他和他的家人帶來好運。”

蒄瑤腳步一滯,璟華這句“掛在脖子上”,突然提醒了她。她記起了自己曾經一直垂在胸前的那枚金鑰,上麵附著了琛華的法力。

而現在,那枚金鑰應該在尨璃的手中,而琛華的法力也不知會起什麽作用。

蒄瑤想回去提醒璟華,但身子轉了一半,卻還是猶豫了一下。

算了,好不容易冰釋了前嫌,又何必再說出來,為琛華徒添一筆?能像今天這樣笑著分手,已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好結局!何必別再橫生枝節?

那枚金鑰,隻要琛華不發動,應該就不會對尨璃產生什麽厲害的影響,待自己下界後對琛華說明,讓他早早收回法力,應該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