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地獄

第一章

第一章

人們會錯以為特殊的一段光陰平平常常,但他們有一天會一下子意識到這段光陰的特殊,然後就拚命地追憶,力求把當時每一分每一秒發生的事都連起來。

那天晚上,馬洛安出家門時為什麽情緒不好?跟往常一樣,他們家七點開始吃晚飯,吃的是烤鯡魚,因為這個時候正是捕撈鯡魚的旺季。埃內斯特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整頓飯下來並沒有把衣服弄髒。

馬洛安忽然記起妻子跟他說過:“亨麗埃特剛才來過了。”

“又來了。”

馬洛安有這種反應,並不是因為女兒亨麗埃特在做全職保姆,而且是跟他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可以說是同一片社區,而是因為她常常隨便找個借口就回家,而且跑回來隻是為了抱怨發牢騷。萊恩先生說這個了,或者拉內夫人說那個了。

藥店裏可能有空職位了,那裏總歸比肉店幹淨得多。

有沒有職位並不重要,馬洛安還是拉著長臉出門了。壞情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絲毫不影響馬洛安出門時帶上盛咖啡的搪瓷水壺、麵包、黃油,以及妻子事先給他準備好的火腿。

馬洛安每天晚上同一個時間點出門,準確地說是八點差六分。他家的房子連同其他兩三家,建在懸崖上。所以一出門,就可以看到腳下的大海和港口長長的堤岸,再往左一點,是船塢和整個迪耶普城。現在是隆冬時節,在這個點兒就隻能看到燈光:海堤上紅色和綠色的星星點點,碼頭上泛白的燈光及其在水麵的反光,當然還有整個城市晃蕩的萬家燈火。

馬洛安注意到霧變小了。

大霧整整持續了四天,路上的行人看不見彼此,相互碰撞。

馬洛安沿著斜坡下來,左轉,朝大橋走去。差兩分到八點時,他經過輪渡碼頭。八點差一分時,他開始爬鐵梯,梯子上麵就是他的值班室。

馬洛安是扳道工。其他扳道工的工作室都設置在鐵路、路堤或是信號標誌處,離住的地方很遠,但馬洛安的值班室就在城裏,而且就在這個城市的中心位置。從這一點來說,他工作所在的車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車站,而是一個輪渡碼頭。從英國來的船沿著岸堤整齊排列,每天有兩班,一班在下午一點,另一班在淩晨。發自巴黎的特快列車從迪耶普市另一端的普通車站出發,像有軌電車一樣穿過整個城市,停在這些船幾米開外的地方。

這個輪渡碼頭一共就五條線路,沒有柵欄,也沒有築堤,沒有隔開外界的任何設備。

馬洛安還有三十二級台階要爬,台階上麵就是他的玻璃值班室。馬洛安爬上去之後,看到白天值班的同事已經換好衣服,在扣上衣扣子了。

“怎麽樣?”

“挺好。預報說那兩條線上有四輛冷凍車要過來。”

馬洛安沒放在心上。但是他忘不了當天晚上注意到的最小的一個細節。同事戴了一條羊毛圍巾,馬洛安想著讓妻子也給自己織一條,但是顏色要更深一些,更低調一些。他裝滿今夜的第一鬥煙之後,把裝煙草的小荷包放到桌子上,就在紫色墨水瓶旁邊。

這確實是個舒適的地方,是觀察整個城市的最佳位置。從這裏可以看到遠處泊地裏兩艘拖網漁船上的燈光,夜晚潮漲了,他們正在返航的路上。靠近陸地的地方,遮棚市場旁邊,瑞士咖啡館的燈光格外絢麗,再後麵就是整個城市的霓虹。

近處一片黑漆漆、靜悄悄,除了“紅磨坊”那扇花裏胡哨的門,其他所有店鋪的窗戶都緊閉著,門緊鎖著,一群搞音樂的人剛剛走進“紅磨坊”。馬洛安知道這幫人要獨自演奏到十點左右,因為第一批客人那個時候才會到。但沒有客人他們會照樣演奏,這幫小夥子們已經各就各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