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簟(裂錦)

第二章

回到家裏就翻箱倒櫃的找護照和簽證。家裏人多,少不了就有人去多嘴,她的繼母就氣籲籲的走了過來:“大小姐,你這是要去哪裏?”

她向來不大和她多說話,隻管把床頭櫃上的抽屜都打開來找:“我去美國和一個客戶談談。”“去美國見客戶?公司現在都要倒閉了,還見什麽客戶?”繼母的眼睛盯著她的手,護照和簽證都找到了,她一樣一樣的收拾化妝品、珠寶、衣服。父親過世後,她就沒穿過鮮色的衣服。可這回不一樣。她狠了狠心,把衣櫥裏幾件漂亮的禮服都拿出來裝到箱子裏。

繼母起了疑心:“你去國外,不回來了是不是?”

她不答話,把首飾一樣樣裝了起來。繼母就嚷開了:“好!好!你父親屍骨未寒,你就要撇下我們孤兒寡婦遠走高飛?你父親偏心,偏的好!把股權全留了給你,你倒一甩手就走!你走可以,你把股票留下來!”她“啪”一聲合上箱蓋,淡淡的反問:“把股票留下來?你不知道外頭的市價嗎?那些股票還值什麽?”

傅太太狠狠的瞪著她:“你不要以為我不懂!公司雖然要倒了,股票並不是廢紙。早有人開了價,隻不過你不願意賣。你的花花腸子我知道,你是怕我們分了你的,和簡子俊齊了心來逼我們母子走路,好獨吞這家私!”一邊說,一邊就嚷:“可憐你父親隻有聖賢一個兒子,小小年紀就沒了爸爸,一點子活命的錢還被別人算計……”索性放聲大哭起來:“聖賢啊……我苦命的孩子……我們娘兒的命怎麽都這麽苦……你媽沒有本事啊……”

她這一哭,聖欹、聖欷都進來了,姐妹兩個就勸:“媽,別哭啦。”聖欹就說:“大姐是出國有事,怎麽會不回來了?”聖欷也說:“大姐一向有情有義,怎麽會做這種事,自家骨肉,您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傅太太“呸”了一聲:“你們懂個屁!要不是我替你們說話,你們連今天這點東西都沒有!什麽自家骨肉,你們的父親讓鬼迷了心了,就認得她一個是姓傅的。我們娘兒們算什麽?連給人家提鞋也不配!”

聖欹說:“媽!你真是糊塗了。”對聖歆強笑:“大姐,你別和媽一般見識。爸爸出了事後,她都糊塗了。”聖欷攙起傅太太來:“媽,咱們回房歇歇。”姐兒倆連哄帶勸,把傅太太架走了。聖歆讓這一鬧也乏透了,無力的坐在**看著行李箱子。聖欹又進來了,也呆呆的看著她的行李。

她叫了一聲:“聖欹。”聖欹抬起頭來,幽幽的說:“大姐,你不會真的拋下我們不管,是吧?”

她的鼻子一酸,聖欹緩緩的走過來,在床前坐了下去,將頭依畏在了她的膝上,鄭重的、依畏著:“大姐……我們沒有了父親,再也不能沒有你了……”

膝上的熱流順著腿慢慢的向下蜿蜓著,她的眼睛一熱,眼淚幾乎又要流下來了,她連忙將下巴擱在了妹妹的頭上,妹妹的發香沁入鼻端,她用手摟著妹妹,她得讓自己知道,自己不光得為父親和自己活著,她還有弟妹,她還有骨肉至親。不管怎麽樣,她得想法子,好好活下去。

在紐約的J.F.K國際機場大廳,易誌維的私人秘書黃敏傑來接她的班機。她和黃敏傑打過幾次交道,以往的印象都是冷淡淡的。今天也並不熱絡,隻說:“易先生派我來接你。”就叫隨行的司機替她拿起行李。

她被送到酒店的一間套房安頓下來。剛剛洗了個澡,略解了一路的風塵與疲憊,電話就響了。是易誌維打來:“怎麽樣,路上還順利嗎?”

“還好。”

“我在樓下的餐廳等你,替你洗塵。”

她掛上電話就找衣服化妝,一顆心跳得又快又急,就像初出道的演員登台前的怯場。衣服是最主要的道具,可是她挑來挑去,沒一件合意的。不是樣子老氣,就是顏色太俗。最後她一橫心,就隨便取了一件小禮服穿上,左右她是比不過那些明星。

走進餐廳時,心還是怦怦的跳。易誌維一向紳士派,站起來替她將椅背虛拉一拉,讓她坐下來。這才回自己座位。打量了一下她,笑著說:“我原以為會看到一隻開屏的孔雀,原來估計錯了。”

她也笑了一下,坦然道:“反正我怎麽也比不過你的祝佳佳,索性就素麵朝天。”

他低低的笑了一聲,伸手就招呼侍者來點菜。

他絕口不談公事,她也隻得順著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講些紐約的遊玩去處。一頓飯吃下來,她真有些吃力。和他這樣聰明的人在一起,還想算計他,實在是吃力的事情。又得步步小心,防著自己反而上當。她剩下的隻有自己,一旦連最後的本都蝕了,她就再沒有翻身之日了。

喝完了餐後咖啡,他就說:“我住你隔壁,咱們回房間聊一聊吧,這裏太吵,不適合談話。”

該來的躲不了,她不言聲的站起來,他替她將皮包拿來給她。兩個人就乘電梯上樓去。他的房間雖然在她的隔壁,可是要大許多,有繁複的層層套間,到處擺滿了鮮花和水果。他笑著說:

“本來是想訂三個普通套間,你我還有黃秘書各一間。可是酒店隻有兩間套間了,還剩就是這蜜月套房。我隻好就住這一間。”

她有些窘,極力的找話來說:“你是來辦公事的嗎?事情辦完了?”

他微笑著:“沒什麽事要辦。我隻是在這兒等你——台北人多眼雜。”

其實她也猜到了幾分,但聽他坦白說出來,倒是意外。她的心“撲撲”的跳著,搭訕著拿起桌上的涼水瓶倒了杯水,喝下去並不覺得涼,可是一顆心跳得那樣急,怎麽也得找話來說。於是走到窗前去,眺望了一下街景:“你這露台上倒不錯,我那邊看不到那條街。”

他也走過來,就從後頭抱住了她的肩:“夜景更好呢,我邀請你來看。”

她掙紮了一下,他倒立刻鬆開了手。她回轉身來看著他:“我急著要用錢,你應該知道。”

他笑了一下,也就走開去了。說:“你第一次來紐約吧,我帶你出去走走,我應該是個合格的導遊,我在這裏讀了四年書。”

她隻得答應了,跟他出去。他沒有帶秘書和司機,自己開了車子載了她去遊曆。她第一次看見他開車,樣子是很嚴肅的。他平常都是靈動的,水一樣,一瞬眼就變了另外一種樣子。於是不知為什麽,她笑了一笑。偏偏又讓他瞧見了,問:“你笑什麽?”

她嚇了一跳,遲疑了一下才說:“我在想你在辦公室裏的樣子,是不是和現在一樣很嚴肅。”

他笑了一下:“差不多吧,反正秘書們都抱怨過。辦公室裏誰的心情可以好起來?累得半死還要裝出好臉色給下屬看,又不是他們發薪水給我。”

她陪笑了一下。他瞥了她一眼:“你很怕我?”

她的心又跳得厲害了,她低低的說:“我當然怕。你是我唯一的生路。”

他又笑了:“這倒是老實話。你知道不能在我麵前玩花樣,所以幹脆老老實實——就好象明知比不過祝佳佳,幹脆就穿件最平常的衣服。”

她心裏的寒意又湧上來:他簡直就是看透了她了。

他說:“那,你現在又在害怕了,對不對?”

她不說話,他又說:“怕我好。比愛我好多了。”

她詫異的看著他,他微笑著:“我忘了警告你了——千萬不要愛上我,我受不了麻煩。”

她將頭撇過去看車窗外的景色。他說:“我知道你心裏正不以為然,我這個人是怕了女人了,要死要活的說愛我,你這種更可怕——有勇氣有決心的女人,一旦確定目標就會全力以赴,至死不悔。你若愛上我的話,我真的會被你纏死,所以請你注意,別給我們兩人添麻煩。”

她不得不回過頭來了:“你放心,那是絕對不會的。”

其後的幾天,傅聖歆過得提心吊膽,可是居然與易誌維相安無事。可是越與他相處的久,她就越覺得害怕。他實在是個太變幻莫測的人,上一秒和下一秒永遠判若兩人。她更猜不出他到底意欲何為,他再也沒有邀請過她去他那邊看夜景,也沒有踏進過她的房間一步。他們白天總是相偕出遊,晚上吃過晚飯後也偶爾一同出去散步,可是他成了最有風度的紳士,彬彬有禮的和她保持著距離。

這樣過了幾天,她疑惑他是不是欲擒故縱,所以就提出要回台北,像兵法上的引蛇出洞。他沒說什麽就叫秘書訂了機票。

臨走前一天晚上,他們還是在酒店吃的晚飯。傅聖歆多喝了幾杯紅酒,自己不免有些頭暈眼花了,易誌維送她回房間,她立在房門口,低低的問:“不進去坐會兒嗎?”

他笑了:“你真的喝醉了?錢我還沒有存進你的戶頭呢!”

這句刻薄話氣壞了她,她氣得渾身發抖,他明知道她還是得來求他,所以早就等在這裏,等著看她的笑話。他沉得住氣,終於讓他等到了!反正自己是上了他的當了,就為當日在他房裏她的那句話,他夠有耐力,隻為了她一句話,斤斤計較的男人!

她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來:“無恥!”

他大笑:“這是我第一次在這種情形下得到這樣的評價——前幾次人家這樣罵我,可都是因為我未經女主人同意闖進了她的房間呢!”

她氣得臉都紅了,急著要打開門,可是那鑰匙不知怎麽就不聽使喚,手一哆嗦竟掉在了地上,她蹲下去要拾,他早就拾了起來,熟稔的打開了門,她推開他衝進去,轉身就要摔上房門,他早一閃身就進來了。她是氣壞了,連忙把他攔在玄關處,口不擇言就說:“你做什麽?”

他訝異的揚了揚眉:“是你剛剛請我進來的呀。”

她的胸劇烈起伏著,他實在夠卑劣,總是設下了陷井讓她往裏頭鑽。果然,他微笑著,伸手撫上她的臉:“你省些心吧,你不是我的對手。”

他總是可以看穿她在想什麽,所以她處處受製於他。

“你又怕我了,對不對?”他的雙手捧著她的臉:“不過,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害怕的時候是最美的?”

她的身體又開始顫抖了,他有時候也說甜言蜜語,比如像現在這一種。可是話到了他口裏,就成了口蜜腹劍,她知道的,他哄著你的時候,多半又是你上了他的惡當了。

果不然,下一秒鍾,她就知道自己又上當了——他纏綿的吻上來,吻得她身體發軟——他還沒有答應幫華宇!用他的話說,錢還沒有進她的戶頭!

第二天在飛機上,雖然和易誌維的位置是坐在一起,長達八個多小時的飛行,她卻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說。她從來沒有這樣恨一個人,她原以為,自己這輩子最恨的人大約就是簡子俊了。今天她才知道還有人比他更可恨!簡子俊起碼是光明正大的算計她,光明正大的拋棄她,可是易誌維!她緊緊的咬著牙,他簡直就是全世界最陰險最卑劣的男人!

今天早上他竟然還若無其事的嘲笑:“你現在算不算賠了夫人又折兵?”她氣得幾乎抓起床頭的花瓶向他砸過去。他卻笑著提醒她:“你最好快點兒收拾,不然就要誤了班機了。”

她讓恨攪得心裏一團亂。上機後就隻盼著飛機快快降落,自己好一下機掉頭就走,永遠不再見這個混蛋的麵。

終於盼到飛機降落,她風風火火的下機,取行李的時候卻不得不慢下來,他到底又出現在旁邊了:“叫黃秘書代取吧。”

她不理他,隻想快快離他遠一點兒,轉身就往外走。他偏偏要跟出來,她恨恨的站住腳:“你還想怎麽樣?”

他閑閑的說:“不要以為我跟著你,這是機場的出口,你走得,我就不能走?”

她氣絕,掉頭又往外走。剛走出安檢通道,他突然摟住她的腰,她沒想到大庭廣眾之下他敢如此無禮,正要掙紮,他卻猝然的吻上來,她嚇得呆了,真的呆了,不知道他在做什麽。正好又讓他占盡便宜,等到她醒悟過來,眼前早已是一片白光——起碼有二十部相機正對著他倆狂拍,鎂光燈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黃敏傑趕上來解圍,記者們哪裏肯依?七嘴八舌的問開了:“易先生,你是和傅小姐在拍拖嗎?”“易先生,你和傅小姐是雙雙出國度假歸來是吧?”……

易誌維卻不高興了似的。拖著她在秘書的配合下殺出重圍,急匆匆就上了在機場外候著的私家車。記者們追上來,對著車子還一陣狂拍。

車駛上了交流道,他才把繃著的臉放鬆了,笑逐顏開:“明天社會版頭條準是我們兩個。”

她悟過來:“你是故意的?為什麽?”話一出口自己也猜出了答案,立刻又氣得夠嗆。他是唯恐人家不知她損兵折將,所以用這方法來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他手下敗得一踏糊塗。

果然,他笑:“是又怎麽樣呢?”她恨極了,又明知言語上也贏不了他,隻得掉過頭去不理他。

她沒讓他送自己回家,隻讓司機把自己載到了公司門口下了車。他還和她道別:“有空找我喝咖啡。”

她狠狠的瞪著他,有可能的話,她一定會殺了他!

她叫了計程車回家去。家裏早吃過晚飯了,靜悄悄的。正合她的意,她無聲無息的回到自己房裏去,關起門來才象是一口強撐的氣散了。她撲到了**,**鋪著她從父親辦公室裏拿回來的那領芙蓉簟,冰冷的芙蓉簟。她把火熱的臉貼上去,像貼在父親的懷裏。

“哦!爸爸……”她低聲的呼喚著,痛苦的呐喊著。

她該怎麽辦?她能怎麽辦?!

第二天她下樓吃早飯,家裏人才知道她回來了。大家正炸了鍋一樣,紛紛的爭著報紙看。一見了她,倒鴉雀無聲了。聖欹叫了聲:“大姐。”把報紙悄悄的藏到身後去,她伸出手:“給我!”

“大姐!”

“給我!”

聖欹怯怯的將報紙給了她,她一眼就瞧見頭版巨幅的照片——正是自己與易誌維熱吻的鏡頭。她的頭一陣陣的發暈,眼睛也發花,吃力的讀著報紙上的套紅大字標題:“易誌維紅顏新寵”下頭是小字,看得更吃力:“記者昨夜巧遇機場熱吻。易誌維未發一言攜美匆匆而去,有人認出照片中女主角為已故著名銀行家傅良棟的長女傅聖歆。易誌維在私生活方麵一向保守低調,此次在大庭廣眾之前與女友熱吻,足見此女友與其關係非同一般。有同機者告訴記者,兩人在機上坐位相鄰,頻頻有親昵舉止,顯然正處於熱戀中……”

她的肺都快氣炸了,“大姐。”聖欹又在怯怯的叫她,她知道家裏人怎麽想,公司在千鈞一發的時候,她卻跑到美國去和男朋友度假,尤其這個“男朋友”是易誌維。

果然,傅太太說:“聖欹!你少在這裏聒噪我們大小姐,人家現在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隻怕你們爸爸要從墳墓裏爬出來掐死逆子呢——有誌氣啊,搭上了易誌維,好啊,都能拍部電視劇了!”

傅聖歆不想和她一般見識,忍下這口氣,轉身說:“我去上班。”

一到辦公室就接到李太太報告:“中銀的徐董打電話找您。”

銀行找她還有什麽事?逼債。她欲哭無淚:“接進來。”

一接通她就說:“徐董,我真的是在想辦法了。”

“我知道。”徐董的態度竟然迥乎尋常的好:“世侄女,不要急,我也知道你的難處,慢慢來。”

一刹時她真以為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半晌做不得聲。又聽徐董說:“這樣吧,我們約個時間吃頓飯聊一聊。唉,自從你父親出了事,我心裏也亂得很,沒有來關心一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