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緣六度(紅塵):孽欲驚夢

第一章 疑似流鶯

夜色清冷,灰暗的天空中沒有一顆星。行人稀少,道路兩旁的每個窗口都亮著暖黃的燈光。在那個年代,天津大發被戲稱為“蝗蟲”,坐在車上的男子短短的小平頭,一臉白癡似的表情。惶恐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漂浮在窗外,拚湊著八年前他對於這個城市殘留的記憶。

“勝子,這就是‘華星’。”坐在身邊的“向導”指著前方一處亮著霓虹的樓宇熱情的張羅道,“這地勢剛開業,小女可多了。在裏麵蹲了那麽久,這下出來了得好好敗敗火!”講話的“大個兒”是跟金勝蹲過一個班房的“同號”,在號裏的時候關係不錯,比他早兩年就出獄了。

“嗬嗬……”金勝一個字都沒說,一臉麻木地傻笑著。他根本不清楚自己該說些什麽,八年前後城市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市中心蓋起了無數的樓房,居然也有了燈紅酒綠的夜生活。身邊的幾個男人都是熟麵孔,全在勞改隊裏待過。出獄以後成幫拉夥,相互照應,相互幫襯著討生活。這個特殊的群體被稱做“社會人”,身上有案底,沒有正式工作,全靠老天養活。

嘩啦一聲拉開了車門,幾個男人相繼跳下車,其中一個矮敦的家夥直奔牆角撒尿去了。“甭管他,咱們先進!勝子,愣著做甚?下車!”

“這……還是算了。”金勝有些拘謹,不好意思的推辭著。號友們沒有穩定的鐵飯碗,混兩個錢不容易,娶了老婆的要養家胡口,單身的還等著娶媳婦呢。今天接他出獄已經花了不少了,他心裏麵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忽生一陣感慨,他的媳婦在哪兒呢?房沒有一間,地沒有一壟,翻出褲兜比臉還幹淨。娶媳婦?做夢!他們這群人已經被世界遺忘了,好人家的女兒會嫁給他們嗎?能娶個從良的婊子就不錯了,這或許就是他們曾經做孽的報應。

“趕緊走,再客氣就不是兄弟了!”大個兒索性鑽回車裏,將他硬拉了下來。

金勝推脫不過,尷尬一笑,跳下車。正所謂“流氓穿的好,兜裏沒一毛”,社會人的行頭常常是充門麵唬人的。穿西裝打領帶在當年是最時髦的打扮,現在若是那副樣子去休閑場所,一定會被別人當做“土鱉”笑話!

娛樂城裏的一切對於剛剛出獄的金勝來講都是新奇的。一樓,大型電玩的屏幕不停的閃爍,音響裏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格鬥遊戲裏的戰士不停地揚起飛腳,仿真機車的發動機嗡嗡地轟鳴,遠處的男人們手裏拎著球杆,台球桌上的吊燈被濃濃的煙霧籠罩著……

大個兒的聲音忽然打斷了他的沉思:“勝子,一樓都是小B崽子,咱們上樓坐坐。”

“嗬嗬……”金勝但笑不語,笑容背後的自卑感卻越來越強烈。八年,他與這個社會徹底脫節了,兩眼一抹黑,前途再哪裏?幾年前,母親過世了,他始終認為母親是因為他犯事才得了絕症。如今父親有了新的家庭,兄弟姐妹隻當他從來都不存在。很難想象,八年來沒有一個親人去監獄裏探視過。

他常常在想,這八年的牢坐得值不值得,他一個人扛下所有的罪責,隻因為同案父母雙亡,家裏還有個尚未成年的妹妹等著人養活。對方若是被判入獄,那個小丫頭該怎麽辦呢?重傷致殘的那個家夥不是他打傷的,可他認了。誰知偏偏趕上嚴打,沒被槍崩就不錯了!十三年,老天!認真接受改造,立了兩次大功,才減刑到八年。監獄,他這輩子都不要再看一眼!

粉紅的燈光遮蔽了他的思緒,隨之映入眼簾的是小姐臉上的濃妝和暴露的工衣。所謂“暴露”是九十年代的尺度,最多也就露出一大片胸脯。可金勝的腦袋還停留在八十年代,他還是覺得穿著花襯衣的鄰家妹妹比較可愛。

包房裏的牆壁被軟包過,沙發坐墊看起來油膩膩的。服務員抬著一大捆啤酒走進門,扔下個瓶起子轉身出去了。不久,幾名抄著東北口音的小姐走了進來,大大方方地往男人堆裏一坐,該喝酒的喝酒,該嘮嗑的嘮嗑,拿著麥克風的家夥鬼哭伸號地唱著歌。男人們的心已經散了,雙手不安分的在小姐們妖嬈的身體上遊弋。

金勝一臉木然,傻嗬嗬地坐在那裏,絲毫沒有人們想象中那麽心急。八年沒開洋葷,八年沒見過女人,他忽然發現眼前**的女子全然提不起他的“性趣”。被囚禁的八年裏,女人在他的意識裏隻是個符號,他隻對剛入獄的“小後生”感興趣。

羞恥!

長期的囹圄生活扭曲了人性正常的,隻有那些漂亮的男孩子才是他能觸碰到的活生生的,在高牆裏,這根本就不稀奇!可如今他已經出獄了,那段見不得人的過往便成了一段羞恥的記憶,他會守口如瓶,將它永遠埋葬在心底。

“勝子,準備在這兒幹一下,還是聯係一個晚上帶出去。”旁邊的男人提起酒瓶,一仰頭,朝嘴裏咕咚咕咚地灌下去。

“嗬嗬,我去個廁所。”金勝挽起衣袖,懶洋洋地站起身,岔開話題。

“一樓,下了樓梯往左走。”

“怎麽,這層樓沒有嗎?”

“這層的廁所總有些小姐躲在裏麵拉客,你要是不介意,出了門直接往裏走。”

“嗬嗬……”他拉開包房的門,穿過鶯歌燕舞的走廊向樓梯走去。腦袋裏依舊琢磨著號友的話:廁所裏有小姐埋伏著,怪嚇人的!

遊藝機的爆破聲震耳欲聾,找了一圈始終沒看到廁所。一時尿急,隨手拍了拍跨在“摩托車”上的背影:“問你一下,廁所在哪兒?”

對方帶搭不理,揚起夾著香煙的小手含含糊糊地指了指,妙指細膩纖白,金勝恍然意識到眼下的背影屬於一名女子。女孩子的頭發怎麽剪這麽短?他剛剛還以為對方是個男人。轉身剛要走,忽聽背後有人說話:“嘿,有火嗎?”

叫他?

“叫你呢,借個火。”她說著,將煙盒在雪白的手腕上一磕,再次拔出一根煙。抬起頭的一瞬間,金勝發現那張麵孔美極了,隻是過於稚嫩,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了。

三更半夜,這個小丫頭是哪兒來的?難道也是樓上的小姐嗎?這個時間除了那些做特殊行業的女孩子,良家婦女是不會在這種地方轉悠的。從褲兜裏掏出廉價的一次性打火機,啪的一聲點著了火苗,向她手上的香煙湊了過去。微微一笑,隨意搭訕了一句:“就你一個人?”

“怎麽?哪兒寫了不準女的來?”女孩固執地揚起下巴,口氣很硬朗。

“我上廁所,憋不住了。”金勝覺得對方咄咄逼人,絲毫沒有再聊下去的願望。誇張地按著肚子,一路小跑去了廁所。他還是比較喜歡善解人意的女人,山口百惠型的。港台片湧進大陸的時候,他正巧在監獄裏,他的審美取向來自八十年代的那部《血疑》。

一泡尿釋放了諸多沉重,心裏忽然輕鬆了許多。剛一出門,就被那個頭發比他長不了多少的女孩子擋住了去路:“真鬧心,你能不能請我去那邊喝杯冷飲?”

她,小姐?

女孩子突如其來的問話讓金勝瞬間聯想到小姐在廁所拉客的事情。忽然生出一絲憐惜,這麽小的年齡,好可惜!他很想請她去吧台喝杯冷飲,可惜他囊中羞澀,一毛錢都沒有。

“想什麽呢?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磨磨嘰嘰的,鬧死心了!”小丫頭仿佛有些不耐煩了,擰著眉頭仿佛他這輩子該她的!

“我沒錢,真的。”他坦率的話裏明顯透著一絲無奈,堂堂一個大男人連十塊錢都掏不出來!

“早說,我請你!”小丫頭的豪爽出乎他的意料,看來對方是個很“江湖”的女孩。坐在簡單的快餐椅上不久,女孩抱著兩罐可樂跑了回來,“接著。”

金盛不得不承認自己當真是個“土鱉”,居然眼看著那聽飲料無從下手。仔細觀察了對方半天,才學著對方的樣子扯開罐頂的扣環,“謝謝你。”他有些臉紅,還是不習慣女孩子請客。

“別客氣,交個朋友。”她年紀輕輕,卻是老江湖了。抿了一口可樂,抬頭看了一眼對麵這個挺養眼的大哥說:“我叫倪紅蓮,你呢?”

紅蓮?金勝在心裏不由嘀咕了一句,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緣分?巧合?他的胸口上刺著一朵蓮花,雖然隻是簡單的白描,但他意識裏那朵花就是紅色。高牆裏心焦苦重,能人也很多。閑下來的時候,一個被判無期徒刑的美術老師幫他用縫衣針線沾著濃墨刺了那朵蓮花。他清楚地記得,對方一邊刺一邊說:“火中生蓮華,可謂希有。在欲而行禪,稀有亦如,在這紛亂**的塵世中作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火中蓮,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喂!問你話呢,發什麽愣!”

“嗬嗬……”他被對方毫不掩飾的大嗓門喚醒,看著那張清水芙蓉似的小臉,十分擔憂地問,“很晚了,不著急回家嗎?”他故意提起這個問題,潛意識裏很不希望麵前的她真是個妓女。

“我沒家,家裏人都死光了!”對方小嘴一撇,目光移向不遠處的遊藝機。

這丫頭分明是在賭氣!不過聽起來她仿佛並不屬於這裏的燈紅酒綠。喝了口味道古怪的飲料,一本正經地問到:“等會兒去哪兒,我送你?”

“我說了我沒家,能不能去你家裏?”

呃?他被她噎得一時沒了話。她就這麽隨便嗎?大半夜跟個陌生男人回家,她也太信任他了吧?

以為她倪紅蓮腦袋有包嗎?天上掉下來的便宜他不撿白不撿!她從家裏跑出來之前發過誓,今晚誰搭訕她,她就跟誰回去。兩個“老家夥”成天冷戰熱戰,熱戰冷戰,煩不煩啊!那個家已經實在沒辦法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