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雲亂煜

第137章 白頭

第一百三十七章 白頭

牧人起已無戰意,而四大行營也漸成合圍之勢。戰事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用蕭煜過多插手什麽了,畢竟他是主君不是主將,若是事事親為,他養這麽多都督是幹什麽吃的。

主君的日常諸事,說多也多,說少也少,全看這個主君的自律程度而已。若想做一個日理萬機的“明君”,就算是一年到頭三百六十五日不眠不休,也有處理不完的政事。若想做一個紙醉金迷的“昏君”,就算是數年不理政事也是無妨的,大不了將自己的家產敗光嘛。

蕭煜不想做敗國亡家的“昏君”,但也不想做那種累死累活的“明君”。

“人生一世,有權當好,但卻不要為了一個權字,顧此失彼。若有閑暇,也不妨學學那些名士做派,及時行樂。”這句話是蕭煜外祖當年對他所說,當時的蕭煜似懂非懂,直到今日,回想起來方覺其中意味。

蕭煜不顧形象的坐在冰冷石階上,透過天井望向頭頂那一片高遠的天空。小時候,他覺得天不高,似乎伸出手就能觸及,但是世界很大,怎麽走也走不完。現在,他覺得天很高,不管是站在中都還是站在天下第一峰都天峰,都是觸及不到的,但是世界很小,放眼天下,何處不可去?

天還是那片天,世界還是那個世界,它們都未曾變過,唯一變的隻是蕭煜而已。

有人說蕭煜善變,實則不然,其實是蕭煜從青澀走向成熟的必然過程。沒有誰從一開始就能運籌帷幄,智珠在握。也沒有誰從一開始就心如止水,不生漣漪。隻是經曆的多了,才能拿起,然後放下。

驟然富貴會被富貴迷眼,那時的蕭煜心比天高,一聲聲王爺讓他有些找不到北,曾經高不可攀的魔女青眼於他更是讓他飄飄然,而妻子的強勢則讓他感到厭惡,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再是蕭駙馬,而應該是堂堂正正的西北王,他在那時迫切地想要擺脫林銀屏的陰影,證明自己不是靠著一個女人才能登上大位。但時日漸久之後,那份浮躁漸漸消去的同時,他成功地將西北握於掌中,完成了一個落魄世家子到實權藩王的轉變,他開始沉下心反思自己,於是他逐漸理解妻子的苦,不再意氣用事,即便別人稱呼他一聲懼內王爺,他也隻是一笑置之。即便有人勸諫他子嗣為重,他仍舊是不置一詞。曾經的高不可攀的懵懂感情,隨緣而已,曾經那些荒唐事,緣來緣聚,緣去緣散。

男子立世,先要撐起一個家,才能談撐起一個國。

正如聖人言,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蕭煜低下頭,視線隨之回到院內。院角處本有一株臘梅,隻是隨著天氣轉暖,已經凋謝,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女子不知何時找到了這裏,悄悄走到了蕭煜身後,看她的樣子是想學蕭煜坐在台階上,隻是現在的她身子已經略顯笨重,隻能是一副不甘心的糾結表情望著蕭煜。

早已察覺的蕭煜站起身,回身扶住她,柔聲問道:“外麵冷,怎麽出來了?”

林銀屏嘟起嘴,“慕容走了,你也不在,沒人陪我,覺得有些發悶。”

看到妻子的小女兒神態,若是以前的蕭煜怕是會覺得厭煩,現在卻是覺得格外暖心歡喜。

男人厭惡一個女人時,她說話是錯,沉默也是錯,她活著是錯,死了還是錯。但是當男人從心底裏喜愛一個女子時,這個女子就是完美的。

蕭煜輕擁著她,道:“怎麽不去睡會兒?”

林銀屏靠在蕭煜的胸膛上,“再睡就要變豬頭啦。”

蕭煜的雙臂環住她的腰,雙手在她的小腹上合攏,就像把她和兩人的孩子一起攬入了懷中,輕聲道:“想不想去東都,看看那兒的繁華美景。”

林銀屏想了想,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事情,臉上露出很多笑意,道:“想!”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得等咱們的孩子出世才行啊。”

蕭煜沒有鬆手,反而“得寸進尺”地把頭埋進林銀屏的頭發裏,“那是自然。”

林銀屏用掌心覆蓋住蕭煜的手背,輕聲道:“可是公公那邊不會歡迎我們吧?”

蕭煜在她耳邊輕聲道:“是咱們的,誰也拿不走。”

背靠蕭煜的林銀屏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蕭煜感慨道:“早年屹立中都望中原,中年深居東都坐天下,晚年終老江都葬西湖。江南的確是個好地方,山好水好人也好,上次江都之行太匆匆,以後咱們應該再去看看,甚至長住一段時間。”

林銀屏睜開眼睛,同樣看到了那株已經凋謝的臘梅,輕聲道:“我生在草原,對於我來說,南邊就是中都,再往南就是中原皇帝的東都。江南實在太遠了,咱們這兒的梅花都敗了,那裏的梅花才剛剛盛開,我不習慣。”

蕭煜愣了一下,笑道:“那就不去了。”

過了許久,林銀屏忽然道:“蕭煜,我不開心,還有你哄我,如果你不開心,怎麽辦呢?”

蕭煜想了想,認真道:“把那個讓我不開心的人殺掉。”

林銀屏道:“如果是我讓你不開心呢?”

蕭煜啞口無言。

兩人都看著那株臘梅,良久無言。

過了許久,林銀屏突然問道:“蕭煜。”

“嗯?”

“咱們……能一起白頭吧。”

蕭煜驟然一窒,然後緩緩吐出一個字,語氣異常認真堅定。

“能。”

——

許多年後,梅山被新皇劃歸皇室,派遣禁軍日夜守衛,不許尋常人等踏足半步。

原本就冷清的梅山越發沒有人氣,淒冷蒼涼。

深夜中,有名年輕人於風雪中登上梅山。

這座梅山,他每年都會來一次,這一次已經是第五次。

年輕人披著一件做工不凡的大氅,手裏提著一個紫檀食盒,沿著積滿白雪的山路台階緩慢而上。在常人看來因為積雪路滑而異常難行的山路,於年輕人來說卻是如履平地。

迎著風雪走到半山腰處,年輕人終於停下腳步。

這裏有一座好大的陵墓,將大半座梅山山腹掏空,曆時三十年方才修築完成。

山腰處立有一座白玉壘砌而成的山門,年輕人便站在山門之前,默不作聲。

一直到肩頭積了一層薄薄白雪,年輕人才開始重新邁步。

過了山門,沿著主神道走到盡頭的大殿門前。

年輕人跺了跺腳,抖掉身上的積雪,推門而入。

殿內長明燈的光芒略顯黯淡,略顯冷清陰森。

年輕人將手中食盒放下,然後將裏麵的菜肴一道一道擺放在兩道牌位之前,最後還有一壺酒和三個酒杯。

他也不說話,隻是將其中兩個酒杯斟滿後放於排位之前,自己拿起最後一個酒杯自斟自飲。

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

一壺酒飲盡,年輕人紅了臉龐,也紅了眼圈。

他脫掉身上的華貴黑裘,露出其下的刺目蟒衣,然後大步走出大殿。

殿外風雪正盛,漸欲迷人眼。

年輕人的身形同風而起,扶搖而上。一直飛到了位於梅山山頂的賞梅台上。

站在賞梅台空蕩走廊上,他憑欄而望。

大雪飄飄灑灑而落,夜風呼嘯而來,似乎想要吹散他身上濃鬱的酒香。

他雙手扶著欄杆,身體微微前傾探出,呼出一口酒氣,高聲道:“好大雪。”

是啊,大雪紛飛,真的是好大一場雪。

天下變了又變,皇帝換了又換。

梅山還是那座梅山。

隻是在這個冬日的深夜,在不經意間,就悄然白了頭。

不能偕老,卻能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