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雲亂煜

第299章 坐下來談

第二百九十九章 坐下來談

一輛由數千騎兵護衛的馬車緩緩北上,車廂中隻有兩人,一老一小。

老的麵帶風霜之色,黑白相間的頭發和胡須。小的尚未及冠,公侯打扮,同時也是這輛馬車的主人。

這兩人正是奉蕭煜之命出使東北的蕭瑾和徐振之。

路途漫漫,兩人閑暇無聊,也就無非是閑談而已,隻是在閑談之間,不知怎的就轉移到當今的局勢上麵。蕭瑾也沒跟徐振之見外,將自己的見解大致說了一遍,徐振之聽得是津津有味,沒想到各方爭鬥之中還有這麽多深層說法,同時也對蕭瑾這位謫仙人佩服不已。

蕭瑾緩緩說道:“當今天下,尤其是俗世,儒教的地位當真是其他宗門不可比擬的,無論朝堂公卿,世家高閥,還是鄉野之間的教書先生,窮酸秀才,都可以算是儒教中人,隻是這些人大多互不統屬,甚至還在互相內鬥,所以才讓儒教呈現一盤散沙,無力與道宗等相提並論。可既然說到了儒教,就不得不說一下白蓮教,白蓮教乃是羅教、彌勒教、淨土宗融合而來,它的目標是奪取天下,教政合一,但這一點卻恰好與儒教的理念相悖,這是天底下的讀書人不能忍受的,所以才會有如此多之人來投奔王兄,其實並非是王兄如何得人心,而是白蓮教更不得人心而已。對於讀書人來說,蕭煜成事無非是換一個人做皇帝,頂多算是改朝換代的亡國,可白蓮教成事就不止是亡國這麽簡單,而是亡天下了,兩害相較取其輕,支持王兄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蕭瑾掀起簾子,遠遠望了眼江南方向,“有些讀書人,比如孫世吾這樣的人,與其說他們從龍,更不如說是衛道。”

徐振之若有所思,沒有說話。他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在天下之爭中,不僅僅是簡單的地盤之爭,也不僅僅是道宗的千年大計,還有更高層次的道義之爭。

蕭瑾重新放下簾子,道:“很多時候,置之不理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因為一旦放到桌麵上就再無回旋餘地,可又要把握好尺度,否則置之不理就變成了自欺欺人。”

徐振之問道:“怎麽說?”

蕭瑾笑道:“這其中的尺度其實就是說話方式,天下亂的時候,是英雄的機會,當年霸王如此,大楚太祖如此,東主如此,至今依然,蕭煜也是如此。可惜他們都是在重複一條前人已經走過的路,就像一個圈,就像一個輪回,從大楚到今日的蕭煜新政,可有實質變化?無非是中書三省變成了內閣,樞密院變成了大都督府,改了個名字而已。都說以史為鑒,可這些英雄們真的在曆史中學到什麽了嗎?”

蕭瑾自問自答道:“恐怕沒有,甚至在說法方式上都沒有半分改變。當年後建滅掉大楚,大肆殺戮之後醒悟過來,想要效仿中原的時候,中原人已經不答應,所以有了東主北伐。鄭帝當國的時候,蕭煜占據了草原,鄭帝偏要滅掉蕭煜,所以有了後來的徐林北伐並大敗,以至於更後來的天下大亂。歸根究底,這些說話方式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成王敗寇。身懷利器而不懂克製,所以很少有人願意坐下來談一談,即便談了,也多半是流於表麵,沒有任何意義。”

“都說天下如棋局,可如果棋力太高,在棋盤上把對手殺得丟盔卸甲,以至於無人能敵,那麽別人又不甘心的情況下,就隻能掀掉棋盤,換一種說話方式。秦功和張江陵掀了棋盤,結果是江陵新政中途夭折。秦功和秦隸和掀了棋盤,結果是殺得腥風血雨,大鄭中興徹底毀於一旦,秦功和蕭煜掀了棋盤,結果是天下大亂,各路諸侯蜂擁而起共逐鹿。”

徐振之哪怕已經躋身於逍遙神仙境界,可麵對蕭瑾的如此一番話,仍舊是有些轉不過彎來。

蕭瑾也發覺自己說的有些多了,搖頭歎息道:“時候不到,自然還邁不出那關鍵一步,百姓愚昧,自然就隻能成王敗寇,恐怕隻有等到民智大開,才能走向真正之大同。”

被譽為天上謫仙人的蕭瑾吐出一口濁氣,輕聲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這天下可有知我之人?大多是一知半解之人,即便是王兄蕭煜,也是誌不同道不合。”

蕭瑾忽然微笑道:“若為人皇,不應隻求江山永固,而是要開萬世太平,先生以為然否?”

徐振之張了張嘴,竟是說不出話來。

蕭瑾心有大誌向。

這個誌向很大很大,甚至超過了蕭烈的攜天子而令諸侯,超過了蕭煜的建不世之功勳。

可惜的是沒有施展之地。

所以蕭瑾覺得自己來這世上走上一遭,即便不能改變什麽,但一定要留下一點自己的痕跡繼和東西,他知道天機閣還有作為史官的另外一重身份,所以他才對徐振之說了這番話,即便是幾百年內都沒有可能實現,但總算是留下了種子,不會隨著他蕭瑾的離去,而真的消失於天地之間。

他所求的,也是過去無數先賢所求的。

徐振之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懷瑜,何謂萬世太平?”

蕭瑾一笑道:“聖人所謂之大同也。”

徐振之追問道:“聖人言之大同,真的有機會實現嗎?”

蕭瑾含混道:“徐大先生若能修行至長生境界,自然可以看到。”

徐振之一愣,然後搖頭笑道:“不管身後如何,當下盡力就好,隻求一個問心無愧。”

——

東北王府,牧人起送走了佛門高僧,一身戎裝的査莽走了進來。

査莽輕聲道:“王爺,東都傳來消息,這次的使者是蕭瑾。”

一身常服的牧人起笑了笑,“蕭煜的誠意很足嘛。”

査莽沉聲道:“蕭瑾此人,頗有當年橫縱之風,曾先後遊說蕭烈、上官仙塵、陸謙,蕭煜這次把他派來,看來是真的想要不戰而屈我東北之兵。”

牧人起背負雙手,望向窗外道:“平心而論,我東北自西河原兵敗之後,就再無力爭奪天下大勢,勉強隻能偏安一隅,如今蕭煜在坐擁西北的同時,又繼承了蕭烈經營的江北中原,勢大難製,若不是南邊還有一個陸謙,他又怎麽會跟我們坐下來談?”

査莽握成拳頭,緩緩問道:“王爺的意思是?”

牧人起輕輕歎息道:“當年幾位老友,張清下場最慘,徐林正春風得意,陸謙現在還不好說,蕭烈興許能做一回太上皇,至於我,算是不上不下,現在勉強還有兩三分逍遙,至於其他,已是再無奢求。”

査莽默然不語。

牧人起轉頭望向査莽,輕聲道:“就在前幾天,道宗大真人微塵親自造訪佛門,與佛門主持深談半日有餘。”

査莽臉色驟變,失聲問道:“結果呢?”

牧人起眯起眼,淡然道:“昨晚我親自去見了牧觀,牧觀告訴我,他已經決定與道宗聯手,共抗劍宗、魔教,日後兩家三分修行界,道宗占其二,佛門占其一。”

査莽沉默許久,苦笑道:“如此一來,置我東北於何地?”

牧人起輕聲道:“東北這艘船要沉了,佛門自然不會陪著我們一道沉下去,而佛道兩家分分合合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正所謂分久必合,佛門選擇道門也在情理之中。”

査莽無奈道:“如此來說,我們和蕭煜不談也得談了。”

牧人起微微點頭,淡笑道:“我老了,求個太平王爺就到頭了,你不一樣,你大可爭上一爭,在規矩內和西北那幫人分個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