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沙

第一百四十四章 聽心的聲音

第一百四十四章 聽心的聲音

“包得好嚴實。”葉蕭解開一層,又一層,足足解到了第七層,依然沒看到裏麵有東西。

若不是孫大娘給他留下的印象一直極好,身上道袍帶來從身到心的溫暖,小道士簡直認為這是耍人玩兒呢。

“這是什麽意思呢?”葉蕭很鬱悶,感覺他像是在剝洋蔥,一層有一層,眼瞅著就要剝得什麽都不剩了還沒有出東西。

突然——“咦?”葉蕭手頓了一下,滿臉驚喜之色。

在一層層褪下來的包裹最裏麵,有一層極細,極白,好像是最頂尖絹帛在細細地疊著。

絹帛純白,白得晃眼睛,與之前每一層布料的風格都不一樣。

隔著這層細軟得一塌糊塗的白色絹布,葉蕭能摸到裏麵似乎折疊著什麽。

他長出了一口氣,總算是到頭了。

到了這個地步,葉蕭反而不著急了,他托著下巴想道:“前麵幾層布料又粗又黑,包得隨意粗糙,這最後一層細膩雪白,代表了什麽?”他這時候已經明白,孫大娘做這般布置,定然有其用意在了。

葉蕭想了半天,勉強隻能從她的經曆上去考慮,難道這一層白絹代表著是孫大娘純潔無暇的少女心思?

想到這裏,孫大娘叉著腰一眼橫過來,遺人村長君莫笑、白衣王師遊戲,以及整個遺人村無數豪傑全都變成了縮頭烏龜樣子的潑辣,小道士不由得顫抖了一下,將那個念頭拋得遠遠的。

“管他的,先學會再說。”葉蕭掀開了最後一層絹帛。

這會兒,他就不怕所謂的“諦聽符”有什麽難的,就怕孫大娘回來得太早,然後發現一番好意竟然沒有被珍惜,大發雌威樣子。

此時此刻,葉蕭依然不覺得學會“諦聽符”本身是一個障礙,他學過很多符籙,老道士傳下來的,無名道書上有的,乃至各種機緣巧合學會的……不得不說,雖然在心裏麵小道士從來不覺得自己應該當一個道士,但他確確實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天才道士。

這份輕忽,一直到葉蕭打開了白色絹帛,看到裏麵露出的東西,以及隨意地將手按到了上麵為止。

“咦,就一張符,還有一小包什麽東西?”葉蕭看到包裹裏麵有一張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符籙由外向內折疊著,旁邊有一個淡紅色半透明的小包,裏麵似乎是朱砂一類東西。

小包上麵還掛著一個小小的木牌,上麵用娟秀的字跡寫著兩個字:豬砂。

“哈哈哈,還有錯別字,可惜了這字寫得真好看。”葉蕭稱讚了一聲,除了白衣王師的外,他還真沒有看過別這個更好看的字了。

到這個地步,他的心情依然是輕鬆的,隨意地打開了折疊著的符籙準備一窺全豹,甚至連左手都空了出來下意識地比劃出劍指,準備仿著學。

突然——“轟!”當葉蕭的手按在符籙上,做出揭開的動作時候。

當他的指肚碰到符籙正麵的符文,剛剛感受到符文的凹凸痕跡時候……葉蕭整個人劇震,腦海中轟然一聲巨響,隨即麵露茫然之色,渾身僵硬不動,仿佛有什麽東西從體內遁了出來,一直被吸入到了符籙當中一般。

在這個瞬間,天井裏一直在熬夜的遊某人若有所覺地向著屋裏麵望了一眼,皺了皺眉頭,歎了口氣。

他隨手熄滅了爐火,熬了這麽半天的藥說不要就不要了,長身而起,向著葉蕭房間走去。

“嘎吱”一聲,門被推開,遊某人**,一直走到葉蕭麵前。

他似乎對小道士現在所處的情況早有預料,絲毫沒有奇怪的樣子,隻是麵露緬懷之色,徐徐地在葉蕭的對麵坐了下來。

一個神遊物外,僵硬不動;一個席地而坐,目光片刻不離葉蕭。

詭異的情況,一直持續了下去……“我……”“我……我是誰?”“誰……”“誰……誰是我?”無盡的虛空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回蕩——葉蕭自己的聲音。

很快,他忘記了自己是誰,正在做著什麽,從虛空中不住地落下,落到了一個人的身體裏……“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可報天。”“堂堂萬物靈長,還不如一株草木。”葉蕭在喃喃自語,侍弄著一株盆栽,樹身虯結如蒼龍,氣根散落如胡須,奇形優雅,古趣盎然。

他是一個愛植物勝過愛人的人,一生大半時間都在養著各種草木,有一座大大的園林,遍植天下異種,有君子之稱的茶花,有花開隻在一瞬的曇花,有鐵樹森森,有蘭草葳蕤。

每日裏,葉蕭做的事情就是巡視園林,給草木澆水,去亂枝,鬆土施肥,除蟲……忙碌而滿足。

“隻要有它們就夠了。”“有它們陪我,就夠了。”一日,新引進的珍惜樹種葉片枯黃,葉蕭於是多多澆水,日日灌溉,不厭其煩。

一月之後,珍惜樹種成片地死亡,挖出來一看全是爛根。

原來,不是要澆水,而是其性喜幹旱,枯黃也罷,死亡也好,全是水太多了,淹死的。

葉蕭如老了十年。

又一日,半園林木萎靡,葉蕭琢磨許久,認為是肥力不足故,遂一番辛苦,堆肥充足。

過半月,這半園林木皆死,原來竟不是肥力不足,而是有了病害,最終沉屙難返。

葉蕭又老了十年。

再一日,剩下半園林木有了蟲害,葉蕭抖擻精神,采買了強力藥物,日夜施放,害蟲為之一空。

過七日,園林中最後一株林木枯萎。

原來,治蟲之藥過強,殺死了害蟲的同時,也殺死了樹木。

葉蕭再老十歲。

竟是形容枯槁,一如一園的枯萎樹木,他一生寄托毀於一旦,陷入崩潰邊緣,有親近人細心照顧,他卻如失了魂魄一般,終日喃喃自語:“為什麽我聽不懂?為什麽?”“要是能聽得懂,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在周圍一片驚呼聲中,葉蕭仰天便倒,氣絕而亡……葉蕭有一個外號,叫做狗王。

他養了很多狗,每一條都取了一個大將軍名號,什麽鎮北大將軍,什麽冠軍大將軍,什麽驃騎大將軍……別人引以為笑談,葉蕭則以為傲。

他就愛養狗。

年逾三十,有老母在堂,妻早亡,留下遺腹子一個小小嬰兒,除了極其孝順的伺候著老母,疼愛著嬰兒外,葉蕭一心全都撲在他的一群大將軍上。

一日,葉蕭前往其他行省去察看狗種,憂心家裏一群大將軍們在老母的照顧下是否吃得好,夤夜匆匆歸來。

一入家門,他就發現平日裏早就迎出來的一群狗竟然沒有動靜,狗圈當中亦是靜悄悄地。

葉蕭心中大慌,向著老母孩兒住的屋裏疾步趕去。

剛到門口,他就看到他最寵愛的大黑狗“驃騎大將軍”從門裏麵撲出來,一口血腥,隔著好幾丈葉蕭就聞到了。

“不好。”葉蕭大恐,急衝入屋中,到了裏屋一看,發現老母與嬰兒一起睡的**淩亂一片,血汙一片,更有狗毛灑在其上。

這個時候,驃騎大將軍“汪汪汪”地又靠近過來,搖著尾巴,挨挨蹭蹭。

葉蕭心中大悲,仰天長嘯:“我待你如親子,不過一餐不濟,你竟食吾母吞我子!”他一把抓起驃騎大將軍,至屋外,持柴刀手起刀落,狗頭飛出,一腔鮮血噴了葉蕭一頭一臉。

隨後,他昏昏沉沉地坐在地上,柴刀落地直覺得生無可戀。

這個時候,狗吠聲音從外麵傳來,葉蕭所養的一群大將軍們呼嘯而至,好幾頭嘴裏麵都叼著跟它們身體差不多大小的東西,赫然是一頭頭狼的屍體。

看到這一幕,葉蕭渾身顫抖了一下,看著滿手鮮血,早就死得透透的大黑狗,隱隱地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事情。

“哇哇哇~~”裏屋中,忽有嬰兒啼哭聲音傳來。

葉蕭如遭雷擊,快步而入,循聲在床底下發現了昏迷的老母,啼哭的嬰兒,更看到在床底昏沉中有拖拽痕跡,有狗的腳印。

他什麽都明白了。

原來,大黑狗沒有吃了他的母親和孩子,正相反,它竭力地將他們藏了起來,一口的血是狼血。

在其他狗追擊襲擊的狼群時候,驃騎大將軍忠誠地守在葉蕭的母親和孩子前,不敢離開去喝一口水,一直到看到主人歸來於是搖著尾巴去表功,想告訴葉蕭母親和孩子都在床底下。

沒想到,迎接驃騎大將軍的是葉蕭暴怒的一刀。

“為什麽……”“我為什麽會聽不懂它的話……”葉蕭抱著大黑狗的頭泣不成聲。

……葉蕭這一回是一個女人,懷胎十月,誕下一個健康的寶寶,短暫的歡喜過後是無盡煩惱。

丈夫是一個生意人,常年不在家裏,葉蕭一個人帶著孩子。

“哇哇哇~”“寶寶你是不是餓?”“哇哇哇~~”“寶寶你是哪裏不舒服嗎?”“哇哇哇~~~”“寶寶你想要什麽?”“哇哇哇~~~~~”“你倒是吃啊,吃啊!”“……”葉蕭漸漸形容憔悴,孩子整日啼哭,長得幹癟瘦小。

他一天天的無法入睡,一次次地在啼哭聲中瀕臨崩潰。他永遠不知道是孩子是餓了,還是痛了,是想要什麽,還是不想要什麽,永遠不知道孩子為什麽不吃不喝……短短幾個月,葉蕭便神情恍惚,猶如蒼老了十年。

他推著孩子,走在一條長長的坡道上,好不容易推著木輪嬰兒車到了斜坡頂上,剛要喘口氣,繼續走後麵下坡的路。

“哇哇哇~~”叫魂一般,孩子啼哭聲如魔音直刺入耳,葉蕭下意識地趴到嬰兒車旁,一聲聲地問,一次次地哄,嬰兒啼哭不停聲音越來越響,葉蕭憔悴疲憊,最終一起爆發出來在啼哭聲中化作了一聲大吼:“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要是什麽你倒是說啊。”葉蕭瀕臨崩潰地拍打著嬰兒車,木輪在嘎吱作響,向著斜坡下滑動了一截。

他先是本能地抓住了扶手,然而魔音依舊貫耳,啼哭的聲音,無法理喻的嬰兒,一切一切的苦痛如一座崩潰下來的山,在葉蕭的耳中幻化成了三個字:“放手吧。”一點,一點地,他從緊握住扶手,到鬆握,到四指鉤住,再到兩根手指,最終……一滑!

“不!”葉蕭渾身顫抖了一下,大叫一聲,飛撲而出。

他夠不到扶手,嬰兒車嘎吱嘎吱地在木輪轉動下向著下方滑落,葉蕭的身體重重地落地,他顧不得疼痛,竭力地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車輪。

手上盡是鮮血,臉上擦出淤青,車裏麵嬰兒依舊啼哭,落在這個時候葉蕭的耳中,卻猶如天籟一般。

他艱難地要爬起來,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隻腳。

葉蕭緩緩地抬頭,看到白色的袍服下擺,看到白衣如雪,看到一個人渾身輪廓都在光影當中,微笑著俯身,向他遞過來了一張符籙。

符籙通體放出柔和的白光,好像可以透過空氣,透過皮膚,一直將柔和的光送入內心最深的地方……愛草木過於愛人的葉蕭。

養著一群大將軍的葉蕭。

在孩子啼哭聲中瀕臨崩潰的葉蕭……一切的一切,盡數凝結成斑駁光影,從葉蕭的腦海當中流淌而過。

藥廬內,遊某人前,葉蕭徐徐地睜開眼睛,不覺間已是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