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沙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失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失去

“怎麽了?”“大黑!怎麽了?”葉蕭心裏咯噔一下,濃濃的不祥預感湧上心頭。

“嘩啦啦”,左近有水聲潺潺,不似溪流泉水之清亮,而有大河滔滔之雄渾。

“附近沒有大河啊。”葉蕭腦子裏第一個浮現出來的就是源自龍脊火山之巔,流淌在整個龍脊山脈上的那條大河。

“可是……雖然沒注意路線,我們明明是在向下行。”小道士腦子裏亂成一片漿糊,有些弄不清楚狀況了。

同一時間,淒厲地犬吠之後,淡金色晶石忽然掉頭,向著另外一個方向去。

它本來追蹤著阿金納殘魂,中間或有迂回,總的來說還是向著固定方向的,這下猛地轉向,就好像是一錘子砸在葉蕭心頭上,將愈發濃烈的不祥預感砸了出來。

雨幕漸漸稀疏,烏雲散開,天色漸明。

雨水從瓢潑大雨,在短短時間裏變得**雨霏霏,撲了臉上仿佛是行走在楊柳岸上,為柳絮撲麵。

葉蕭緊趕幾步,在豁然開朗的視野裏看到了懸停在空中的淡金色晶石。

它在不住地顫動著,好像隨時可能從空中墜落下來,掉進水裏麵一樣。

它的每一個截麵裏,全都是大黑兩隻爪子抱住腦袋,捂住眼睛,通體抖如篩糠,似乎是在痛哭,又如不敢睜眼去看。

淡金色晶石的前麵……什麽都沒有!

葉蕭放慢腳步,迪迪跟在左邊,小九陪在右邊,一步步地走過去。

並肩了淡金色晶石,小道士的肩膀顫動著,望向前方。

前麵的確是什麽都沒有,隻有一麵寬闊的水域,極目遠眺隱約能看到邊際,赫然是一個大大的湖泊。

湖泊上水麵湧動著,起伏著,好像是某個人躺在地上沉睡著,惟有胸膛隨著呼吸在起起落落。

這一睡,就再不可能醒來了。

“哪裏來的湖?”迪迪手腳不知道放哪裏一樣,抓抓腦袋,摸摸牛角,憨憨地問道:“哥,俺們是不是走錯路了?”他望向葉蕭的目光中滿是期待,好像在期待著葉蕭蹦躂起來,一腳踹過來或者一巴掌拍腦門上,大罵憨貨你帶錯路或者是早沒發現什麽。

可惜,沒有。

葉蕭木然站在那裏,怔怔地看著眼前湖麵,好像什麽都沒有聽到。

他的視線一點一點隨著雨收雲散,視線開闊,看到了眼前大湖的入水口,看到了一條大河在傾瀉而下地不住注入水量。

循著大河向上,再向上,小道士看到龍脊山脈從雲霧中顯露出雄渾身形來,在某一個地方,有一個豁口醜陋得如同在臉上割了一個傷口,翻轉出嬰兒嘴唇般的血肉。

水,不住地從豁口處湧出來,在龍脊山脈上流淌下來,注入到眼前湖泊裏。

短短時間,湖泊的範圍又有所擴大,原本葉蕭他們還是站在湖邊的,這會兒湖水正有一下沒一下隨著起伏舔濕了他們的腳背,攀附著他們的褲腿。

“這……這是……”迪迪舌頭在打結,想要抓下淡金色晶石問個清楚,想葉蕭給他一個準話,又仿佛在畏懼著什麽,不敢動作不敢說出口來。

“這是……”葉蕭忽然覺得口幹舌燥,平日裏伶牙俐齒的小道士,此時竟說不出一句來。

他蹲下去,顧不上水位上漲過腳踝,伸手撈向水中。

水麵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漂浮。

葉蕭伸手過去的時候,正好湖麵波瀾,就漂浮的東西一推,讓他撈了一個空。

不等小道士再次伸手,“嘩啦啦”水響,迪迪大踏步衝入了水裏麵,一把拽起了剛剛葉蕭撈空的東西。

那是一捆布匹,有剪裁的痕跡,呈白金色,像極了葉蕭身上道袍的材質。

“嘶~”迪迪抽了一口涼氣,發瘋似地在水麵上撲騰尋找著。

“咕嚕嚕~咕嚕嚕”一匹匹布從水裏麵冒出來,懸浮在水麵上,五顏六色,其色絢麗,點綴在湖麵猶如一碗碧綠茶湯上灑著各色花瓣。

“裁縫店……”葉蕭痛苦地閉上眼睛。

除了裁縫店,哪裏有那麽多的布匹,整個潦水沼澤,除了遺人村,又哪裏來的裁縫店?

……遺人村!

……下麵是遺人村!

……遺人村,被水,淹了。

再不願意承認,再不敢麵對,葉蕭也好,迪迪也罷,淡金色晶石裏麵的大黑也好,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湖泊深處,赫然就是他們離開不久的遺人村。

富家翁腆著肚子在笑。

孫大娘插著腰在大罵。

遊某人穿著花熊睡衣打著哈欠。

老羊倌期待著對手撕羊肉的評價,鐵匠教頭硬得像岩石一塊,米肉廚子推銷著他的包子,更不二忐忑地遞上情書……一切的一切,全都淹沒在水裏,隻有“咕嚕嚕”不住地從水下冒出來的東西,證明著他們的存在。

葉蕭深呼吸了好久,紅著眼睛看過去,迪迪撲騰著,又從水中撈出了一樣東西。

黑一塊,白一塊,赫然是遊某人最喜愛的花熊睡衣。

“遊前輩……”葉蕭咬著嘴唇,看到淡金色晶石噗通掉入水中,裏麵隻是靈魂狀態的大黑似乎承受不住“沒有家了”的打擊,昏迷了過去。

他上前兩步,將晶石撿起來,不忍心去看裏麵的大黑,歎口氣將晶石收了起來。

前麵幾步外,迪迪跪倒在水中,湖水淹沒到胸口,一下下地撫在他的身上,似乎是在撫慰著什麽。

葉蕭緩緩地走過去,道袍濕透,渾身冰涼亦顧不得,走到迪迪的身邊,將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他剛想說什麽,“嘭”的一聲,水花四濺,一根柱子從水下湧了上來。

粗壯而筆直,上麵還要常年煙熏火烤的漆黑顏色。

齊齊把視線轉過去的葉蕭和迪迪第一時間就認了出來,這是鐵匠鋪裏的梁柱。

迪迪要哭了,啞著嗓子道:“哥,鐵匠師父……”“咦?”葉蕭剛要安慰他,忽然發現了什麽,拽著迪迪,將他一拽而起,一起向著梁柱去。

“迪迪你看,這是什麽?”兩人按住梁柱,讓它不再隨著湖水而動,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到了梁柱上某個地方。

那裏,有一把鐵錘幾乎洞穿了梁柱,緊緊地卡在上麵。

——碎顱錘!

葉蕭看著它,腦海裏浮現出了一個景象,那是鐵匠在生死關頭,狠狠地錘子扔起來,轟入梁柱中緊緊地卡住。

一直到大水淹沒,鐵匠依然硬得像石頭一塊,隻有死死盯著碎顱錘的目光當中,有濃濃地期待……葉蕭的耳旁,傳來迪迪哭一樣的聲音:“鐵匠師父說,說俺回來,他就要把錘子送給俺……”迪迪的手握住碎顱錘,一拔,二拔,三拔……怎麽都拔不起來,他的力氣仿佛都化作了眼淚,一顆顆地砸落在湖水裏。

“嗚嗚嗚~嗷嗷嗷~”迪迪撲在碎顱錘上,嚎啕大哭,鐵塔一樣的漢子,哭得聲音哽咽。

在他們兩人身邊,一件件東西在冒出來,深淹在水底的遺人村每一點痕跡都在用這種方式,出現在葉蕭的麵前。

藥廬前曬的草藥,嬰兒的繈褓,老羊倌裹著的老羊皮,富家翁不合身的錦袍……甚至是村東頭的籬笆,西邊的果樹……“別哭了。”“我說別哭了!”葉蕭大吼著,掩蓋不了他兩頰滑落的淚水,不知不覺地流淌下來。

他衝過去,扳過迪迪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道:“鐵匠師父要你把它拔起來,他說你可以!”迪迪茫然地看著葉蕭,好半晌深吸了一口氣,抹了一把臉,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抹得幹淨,再往手裏吐了口唾沫,大叫一聲,雙手用力。

碎顱錘毫無意外地被迪迪拔了起來,高高地舉起,一如他對碎顱教頭的承諾。

他,真的可以接過這把錘子;他,真的掄得動了。

隻是,鐵匠看不到了。

葉蕭忍著悲痛,拽著迪迪從漸漸深及胸口的水裏麵出來,扯著他來到岸邊。

“嘭”地一聲,兩人一起跪倒在岸邊,幾乎爬上了岸,一身狼藉無人在意,兩人連站起來都忘記了,怔怔地看著平靜下來不再擴大的水麵,看著不再有東西冒出來的湖泊,悲哀、憤怒、回憶、茫然……諸般情緒如龍脊山脈上潰堤而下的大水,幾乎要將他們淹沒。

讓阿金納去死!

現在葉蕭隻想知道是怎麽回事?

是誰幹的?

隻是一轉身,怎麽就什麽都不一樣了,那一個個曾經叱吒風雲,在他們麵前隻是慈祥長者的人們,怎麽就不見了,再也不見了。

“誰?”“是誰?”葉蕭撕心裂肺地大吼著,腦海中閃過一個個人影,是遊某人,是富家翁,是孫大娘……他們或笑,或怒,或悲,或喜,一張張臉一會兒纖毫畢現,一會兒又湮滅在浪花裏。

小道士從來沒有嚐過這種滋味,那是一種名叫“失去”的味道,充滿著苦澀。

良久良久,他跟迪迪都跪在湖畔,看著浪花一朵朵地幻滅,胸中湧動著無處發泄的怒火,足可燃燒盡整個湖泊的火焰,無處去。

忽然——葉蕭感覺到了什麽,茫然地扭頭一看。

在他旁邊,小九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他一樣跪著,纖細的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嗯?”葉蕭不加抗拒地讓小九拉著他的手,拉到了身邊地上。

那裏有一本書靜靜地躺在那裏——無名道書。

葉蕭無心去想小九是怎麽將無名道書從神龍道書裏取出來的,隻是任憑小九將他的手牽到了無名道書打開著的某一頁上。

“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