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沙

第二百四十二章 看著像狗,還是,活得像狗?

第二百四十二章 看著像狗,還是,活得像狗?

“好香……好香……”葉蕭不由自主地將巴掌大的香玉從盒子裏取了出來,攤在掌心,仿佛為他掌中溫度激發,香味愈濃。

“就當把你從水裏撈出來的報酬吧。”小道士從來沒有過什麽拾金不昧的良好品德,愛不釋手地把玩著,一句話下,香玉就姓了葉。

鐵腳板從屍體身邊站了起來,看到葉蕭取了香玉,臉色瞬間大變,快步而來,急道:“小兄弟,這東西不能拿。”“怎麽啦?這玉有問題?”葉蕭一下一下地嗅著,越是深嗅,越是覺得不足,怎麽也聞不夠一般,胸中更是有一種空蕩蕩亟需填補般的感覺。

他回答得心不在焉,鐵腳板神情焦急,聲音急促:“俺們跑海的有規矩,遇到這種浮屍,他們身上東西一文不能取。”“為什麽?”“這是一代代傳下來的規矩,據說淹死在海裏的人,他的一切就都屬於海龍王,拿了浮屍身上的東西,就等於動了海龍王的家當,那還有好?”“快扔回海裏去。”鐵腳板跳著腳說出這麽一番話過來,伸手就要去拿香玉。

看他那個架勢,是真要往海裏扔。

葉蕭一縮手,讓鐵腳板拿了一個空,隨口應付了一聲:“我不是你們跑海的,你們的規矩,我不守。”“就這樣。”擺著手,他急匆匆地向著船艙裏去,好像有什麽在催促著他一樣。

葉蕭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對,比如鐵腳板多木訥的一個人,說話怎麽就順溜了?隻是胸中的渴望,莫名的催促,讓他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所有。

回到船艙中,將香玉貼放在胸口,鼻中聞著“夢裏青草香”,葉蕭漸漸地睡了過去。

“大黑呢?”又一個疑問,為洶湧而來的困意打得粉碎。

睡夢中,他在不住地下沉,沉入大海,至於海底,再洞穿而出,向著無限深的地方墜落。

“啊~”一聲驚呼,葉蕭睜開了眼睛。

“咦?”他麵前不是白夜號船艙自己的床,亦不是在白夜號本身上,隻有周遭平靜、廣袤,又單調無聊的海麵如故。

“這是哪裏?”葉蕭脫口而出的時候就覺得不對了,短短時間裏,這好像不是他第一次問出這個問題了。

下一刻,他的注意力全被周遭情況所吸引。

腳下一條船,精致小巧,平穩如陸地,又五髒俱全,無處不在透出著精美。

甲板、船舷,全用淡黃色點綴著金色絲線般紋路的名貴木頭打造;船帆織錦,繡著日月星辰,時刻兜滿了風推著船乘風破浪。

四麵海域,平平如鏡,波光粼粼,水波不興,連海上的腥風都不曾有,淡淡的青草香氣雋永。

這些遠比不上款款而來,嘻嘻笑笑的鶯鶯燕燕們。

葉蕭還沒回過神來,就有一個圓臉可愛端來一個鎏金的盆子,幫他洗手。

有一個梳著雙丫髻清純乖巧少女幫他除下淩波履,褪去襪子,重新套上了厚厚的,踩起來舒適如在雲端的棉襪。

有一個端莊嫻熟的少女為他除去道袍,換上寬鬆衣服。

有一個狡黠靈動的少女,雙手捧著一個切開的椰子,椰青的清香噴鼻,直送往口邊……葉蕭茫然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亂花漸欲迷人眼,哪裏還記得反抗,糊裏糊塗地就被扶到一處華美雲**斜躺下。

幾個少女各司其職,口口聲聲喊著“公子”,或敲背揉肩,或按壓腿腳,或將洗淨的水果遞到口邊……在兩側,更有同樣明媚不可方物的少女們,或敲響編鍾,或搖動腰鼓,或鼓瑟,或笙簫,或步步生蓮地起舞。

“那個……”葉蕭被無比的享受給淹沒了,好不容易冒出個頭來,弱弱地問了一聲。

話都沒有說完,鶯鶯燕燕們就七嘴八舌地問道:“公子可是餓了?可要香湯沐浴?”在葉蕭目瞪口呆當中,一道道山珍,一樣樣海味,以天上或有世上絕無的烹調手段整治得色香味俱全,呼啦啦地排滿麵前哪怕隻是每樣動上一筷子,葉蕭也有飽腹欲撐之感。

飯後的甜品,解膩的茶水,克化的酪漿,清心的熏香,一應俱全。

“這才是享受啊。”葉蕭感慨出聲,頗有前麵十幾年全部白活了的感覺,甚至覺得就是比奇城裏那位攝政王,想來當也無此享受。

“老頭子當年喝醉了喜歡荒腔走板地唱歌,什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哪裏不足貴,明明往死裏貴。”小道士都不敢想在這船上的日子要花上多少銀錢,估摸著將他論斤賣了都不夠零頭。

“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一個語笑嫣然的少女接口道:“公子,咱們的船就叫神仙舟啊。”“快活似神仙的神仙。”“神仙舟嗎?”葉蕭稍稍適應過來,打量著圍攏著他的美麗女子們。

迎接著他的目,有的含羞低頭,有的勇敢直麵,有的竊笑,有的調皮……如誤入百花叢中,有目不暇接之感。

或賢淑,或端莊,或高貴,或不群,或大氣,或清雅。

有溫良,有乖巧,有靚麗,有玲瓏,有性感,有哀婉……葉蕭在一眼掃過下,恍若看遍了世間絕色,諸般性情,各種風格,應有盡有。

正自感慨間,他霍地一下,醒在了白夜號狹窄的船艙裏。

“難道是夢?”葉蕭有些不甘,狠狠地又閉上了眼睛,一聲聲地數著大黑:“一隻大黑,兩隻大黑,三隻大黑……”數著數著,漸至入眠。

夢裏又回到了神仙舟上,這一回是在船艙裏,紅玉雕琢處浴池,溫泉水滑,美人伺浴,樂不可及……往後,日子在一天天地飛速流逝著,每次醒來,葉蕭盼著的就是再睡過去,白日裏的一切,海上風光也好,陸地奇景也罷,全都味如嚼蠟,意同雞肋。

白日裏,渾渾噩噩,葉蕭甚至不太清楚他什麽時候下得了白夜號,入得海門城,再行至比奇城,就此在比奇城中住了下來。

睡夢裏,他若覺得海上風光單調,神仙舟便一日千裏,朝發夕至,帶著他看遍海外諸島奇異,盟重土城沙漠風情。

要是覺得寂寞了,就會有一葉葉扁舟浮於海,有各式人等登船與葉蕭把酒言歡,暢談種種。

若是思念親友,老道士醉臥雲床,迪迪大快朵頤,小九靜靜陪伴,小結巴一鍋鍋地煎著蛋,連小狐女昭昭都會冒出來一曲祭舞。

……別無所求了。

一切所想,一切所願,凡能想到,神仙舟上就能實現。

葉蕭漸漸地沉溺在裏麵,消沉在外頭,隻要一夢間就是神仙,那麽一切努力所有掙紮無窮的奮鬥,又有什麽意思?

時間,在飛速地流逝著。

一年,兩年,三年……十年,二十年……足足三十年的時間,在神仙舟乘風破浪中被碾壓成了齏粉,倏忽而逝。

一日,比奇城中,貧民區,陋巷裏。

形容枯萎邋遢的葉蕭蜷縮在巷子角落,身下有涼席,身上有虱子,愜意地躺著曬著太陽,一動不願意動。

伴著聲聲沉重的腳步聲,一個人邁步而入巷子,止步在葉蕭的麵前。

他一身道袍呈現白金閃耀,肩膀上蹲坐著一直毛發流火般的神獸,頭戴冠冕,全身上下都在洋溢著尊貴之氣,洶湧而出強悍實力帶來的恐怖威壓。

他居高臨下,靜靜地看著萎靡葉蕭。

巷子外,一聲聲高呼不絕,如要將整個比奇城掀到空中去,若是側耳傾聽,不難分辨出他們喊的是:“沙巴克城主——葉蕭!”“城主!城主!城主!”站在頹廢萎靡葉蕭麵前的,赫然是另外一個葉蕭,一個滿臉滄桑之色,明顯是飽經了磨難,終於登臨絕頂之存在。

沙巴克城主葉蕭緩緩地開口了:“你看起來好像一條狗。”萎靡葉蕭動都不動一下,懶洋洋地回道:“你活起來好像一條狗。”時間在此凝固,兩人對視,無有高下,沒有對錯,兩個岔路上的葉蕭,在審視著彼此。

萎靡葉蕭,看起來好像一條狗,他頹廢度日,白日裏狗都不如,無片瓦遮掩,無立錐之地,卻在每一夜裏,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

城主葉蕭,活起來好像一條狗,他百戰餘生,曾痛失所有,曾嚎哭戰友,曾惶惶不可終日萬裏逃命,亦曾攻占沙巴克,威壓天下,隻手能撼動瑪法大陸。

他們一個是與香玉為伴三十載,什麽也不用做,人生的一半時間給個神仙也不換;一個是痛下決心棄去香玉犧牲無數拚搏一生終於登臨絕頂,一覽眾山小。

誰人正確,誰人幸福?

兩個葉蕭的對視良久,終於,萎靡葉蕭抬起枯瘦的手搖了搖頭,眼中全無沙巴克城主,有的隻是一句話:“你擋著我的陽光了。”話音落下,夢境破碎。

葉蕭霍地一下從**翻身而起。

床頭,香爐冷去,青煙不存,仿佛從未被點燃。

葉蕭手捂胸口,沉思不語,腦海中隻有一個聲音在回蕩:“你要:看著像狗,還是,活得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