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河未冷

第81章

第81章

“希望長官們能明白不是我的錯吧!”武田正一歎了口氣,心中默默乞求,同時身體在病榻上慢慢翻動。“否則這一槍,可是真白挨了!”

作為一名從底層家庭出來的軍官,他知道自己的乞求有些奢侈。大日本帝國的軍隊裏,可沒那麽多公平可講。有些姓氏的家夥,根本不用拚命,就可以快速高升。而他這種小門小戶子弟,雖然文憑過硬,功勞紮實,這輩子基本也就是爬到大佐到頂。這,還是因為帝國目前準備一舉征服中國,戰事頻繁所致。如果中日之間哪天真的達成了和平,恐怕他武田正一這輩子連大佐都很難熬到,甚至直接被送回國去訓練預備役!

“原本以為,這次如果表現好一點兒,再加上前一段時間將宋哲元的指揮部腐蝕成篩子的功勞,能獲取香月清司長官的青睞的,這下,真是陰差陽錯!”迅速朝自己右側的幾張床位上掃了兩眼,武田正一恨恨地咬牙。

越是沒有根基,越需要尋找過硬的靠山,這是他畢業多年來在軍隊中總結出來的經驗。而放眼整個中國華北地區,有哪個靠山能比香月清司更結實?昨天如果不是香月清司忽然心血**,想要親臨戰場去向兩位中國將軍的遺骸告別,他武田正一又怎麽會親自帶著麾下的特工們參與戰鬥? 隻是,誰也沒想到,此番偷雞不成——

“唉!” 歎息聲,忽然從武田正一嘴裏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把他自己給嚇了一大跳。連忙收拾心神,他仔細觀察自己所處的環境,身上的被單卻瞬間變薄了許多,透窗而入的秋風,頓時也變得有些清涼。

右側共有四張床位,每個床位上都躺著一個陌生的麵孔。其中最幹淨的一個人,看上去才二十出頭,軍銜大概是少尉,其他幾個,則從下士到軍曹不等。武田正一心中頓時一冷,又緩緩將身體轉向了左側,左側正罵街的軍官是個準尉,另外兩個滿臉痛苦的則是工長,身上的傷應該都不算太重,隻是心情都非常糟糕,仿佛剛剛死了爹娘一般。(工長,日軍技術兵種的軍銜。相當於上士或者中士)

武田正一的心髒,頓時更加冷得厲害,小腹處的傷口,也突然疼得宛如有把鋸子在來回拉扯。肚子上挨了一槍,差點喪命,結果住的居然是大病房,跟幾個低級軍官混在了一起!該死,如果沒有自己在戰前的努力,帝國軍隊怎麽可能表現得如此出色?! 如果不是自己說服了潘毓桂,將宋哲元方麵的一舉一動,包括二十九軍南苑的所有軍事部署,都放在了香月清司眼皮底下,華北駐屯軍怎麽可能憑借並不占據優勢的兵力,一戰斬落了宋哲元的兩條胳膊,進而直接殺入了北平城?如果……

這不公平,非常不公平? 武田正一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全身上下,一片冰涼。刹那間,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在故鄉幫助父親販魚和務農的歲月,雙眼裏充滿了無奈與絕望。

“八嘎,八嘎,醫生死哪裏去了,護士呢,我的傷口在流血,在流血!你們這是謀殺,謀殺,幫助中國人謀殺天皇的忠誠武士。我要告你們,告你們!” 臨床的準尉,繼續破口大罵,嘶啞的聲音裏,隱隱已經帶上了哭腔,“我在東北打過仗,我在長城打過仗,你們不能對我不聞不問!”

“算了吧,小野君,醫生們忙著給長官們做按摩呢,顧不上你!”右側床位的年青少尉,忽然開口,絲毫不在乎武田正一這個比他級別高了許多的特務正在清醒地聽著他所說的每一個字。

特務的軍銜再高,也管不到陸軍裏頭。更何況,武田正一此刻自己也憋了一肚子怨氣?用被單將頭死死蒙住,他決定再繼續“昏迷”一會兒,用睡眠來對抗冰冷的現實。然而,眼前卻忽然又浮現了自家昏迷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有個文弱漂亮的中國女子,用肩膀扛起比她足足高出三個頭的傷病,在呼嘯的彈雨中蹣跚而行,時刻都可能被壓垮,卻始終沒有仆倒。就像,就像冬日裏爬起來,冒著風雪和辱罵幫他裝車的母親……

“中國人,也不都是潘毓桂和殷汝耕!”悄悄嘀咕了一句,他努力閉上眼睛。“可惜了,以那個女人的體力,即便平安逃入村子深處,也不可能在炮彈將整個村子推平之前逃走。”

小腹處依舊疼得鑽心,武田正一卻發現自己並不太恨那個開槍打傷自己的中國神射手。相反,如果對方沒有被炮彈炸死的話,他期待自己還能與此人見麵,然後再度一決雌雄。

應該很快的吧!如果那個家夥沒死的話。

最好,最好那個小巧玲瓏的女人也沒死,跟他一起殺回來!

第六章 與子同澤 (二)

陽光穿越樹葉的縫隙,射在人脖頸後熱辣辣的疼。

李若水扶著鄭若渝,王希聲攙著金明欣,袁無隅將已經累得陷入半昏迷狀態的殷小柔半扛半拖,貼著樹根踉蹌而行。在六人的正前方二十米處,馮大器端著一杆三八大蓋兒,小心翼翼觀察著路上的動靜,隨時準備跟突然出現的敵人拚命。

他們幾個是幸運的,在日軍的炮火將時村吞沒之前,搶先一步逃了出來。他們幾個又是不幸的,逃離時村沒多久,就又遭遇了另外一夥敵軍,然後在混亂中,再度與馮洪國所帶領的“大部隊”失散,徹底變成了一支“散兵遊勇”。

那夥突然向學兵們發起偷襲的敵軍,不是日本鬼子。到現在,李若水等人還能清楚回憶起那夥敵軍的打扮和旗號。清一色的土白色短褂兒黑勉襠褲,清一色的方口百納底子布鞋,清一色的大高個,濃眉毛,如果不是那些人頭上纏著不倫不類的武士布條,李若水等人根本分不清,那些家夥跟自己平素在郊外見到過的北平農民,有很麽兩樣!

那些人甚至連呐喊聲,都帶著濃鬱的“兒話韻”,讓學兵們在開槍時,都不忍心朝著他們的要害處瞄準。

然而,那群人打著“平南自治軍”旗號的武裝,向學兵們動起手來,卻絲毫不肯容情。在幾名日本特務的率領下,他們舉起長槍、短槍、自製土炮,爭先恐後地開火,好像學兵們個個都跟他們有著不共戴天之仇。(注1:1933年塘沽協定簽署之後,大量漢奸組織,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在華北公開存在。宋哲元為了對抗蔣介石,另外一方麵也為了避免激怒日本人,默許了他們的存在。)

比起華北駐屯軍,那支突然殺出來的“平南自治軍”,無論組織性和單兵戰鬥力,都差了不止二十條街。然而,他們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在他們叫喊著發起進攻的第一時間,學兵們的隊伍就潰不成軍,任憑將大夥兒從時村救出來的臨時大隊長馮洪國如何奔走呼號,都無法再讓他們鼓起戰鬥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