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河未冷

第100章

第100章

殷汝耕的親孫女,殷汝耕的親孫女!他原本隻是懷疑,一筆寫不出兩個殷字,卻無論如何也猜不到,眼前這個跟大夥一路同生共死殷小柔,跟大漢奸的關係,居然如此之近!

作為一個曾經把江湖義氣,看得比國家民族還重的舊軍官,他和他的同伴們在抓到了老上司殷汝耕後,明知道此人不死,會給起義部隊帶來大麻煩,也明知道日本鬼子和特務,不會坐視一條忠犬落到陷阱而不顧,仍然一致做出決定,將此人送到懷仁堂,交給宋哲元處置,而不是將其以叛國罪當場處決,陳屍示眾。

如今,他又冷不防發現,老上司的親孫女,就在自己眼前,並且曾經跟自己一路相濡以沫。試問,他怎麽可能還有勇氣,去觸碰對方的身體?去強行拉對方回頭?如果殷小柔跟著偽軍們離開,哪怕接下來雙方談判破裂,仍然要決一死戰,至少,殷小柔本人不會再遇到任何危險。而如果殷小柔留在了他身邊,留在了保安隊中,槍彈無眼,即便這一次,他可以護著對方突出重圍,下一次再遭到敵軍攔路,或者小鬼子的空襲,他又拿什麽去保護對方平安?!

“別擔心,殷福絕對不敢傷害我。況且你當初隻是奉命行事,並非起義的主謀!” 殷小柔的話繼續傳來,像刀子般,字字句句戳著他的心髒。

“殷家妹子!” 猛然用雙手遮住麵孔,張洪生無力地蹲了下去。“你這樣,你這樣讓我,讓我今後怎麽做人?!”

一群大老爺們,最後要靠一個弱女子舍命保護才能脫身,其中滋味,恐怕未必比當場戰死好受。不光張洪生一個人這麽想,主動請纓跟著他來施行劫持敵軍指揮官計劃的王希聲,李若水兩個,同樣羞得無地自容。隻有先前平時心高氣傲馮大器,此時此刻,表現得卻極為淡定,先一把扯住了張洪生的胳膊,直接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然後又笑著向殷小柔揮手,“我想起來了,我早就該想到,你是平陽殷家的人。你放心去,這邊還有我!”

“謝謝馮哥!” 殷小柔笑著向馮大器揮了下手,轉過身,在偽軍們的簇擁下,走向遠處的軍用帳篷。偽軍的營長殷福,早就聽到了她的話,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見到她越走越近,隻好硬著頭皮迎了上來,“小姑,侄兒給您行禮了。您快點兒把手榴彈放下,快點兒放下,這玩意非常容易誤炸。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五祖爺爺他,五祖爺爺他非活剮了我不可!”

話說得雖然可憐,他的一雙小眼睛,卻滴溜溜亂轉。隨時準備尋找機會,將手榴彈從殷小柔手裏一把奪下,然後立刻將自己這位遠親堂姑捆起來,直接派人送回北平。隻可惜,對於他的狡猾,殷小柔早有防備。微微笑了笑,忽然亮出了右手小拇指,“小福子,雖然你比我年紀大,但是我比你輩分高。所以,我是死是活,肯定賴不到你身上。”

小拇指上,灰白色手榴彈引火弦,繞了一圈兒又一圈兒。如果誰敢冒冒失失地去搶手榴彈,等同於直接將手榴彈拉燃了火。頓時,偽營長殷福的小眼睛,就定在了眼眶中。慘白著臉接連後退數步,才又壯起膽子,拱手求饒,“小姑,小姑,別嚇我,您可千萬別嚇唬我。我服,我服了還不行麽?您,您握緊,握緊了,不要動,不要動,我聽您的,你說什麽我都聽,您說什麽,我都聽還不行麽!”

也難怪他態度如此恭敬,雖然二人都出自浙江平陽殷家,但他的身份,卻跟對方根本沒法比。對方是前清北安陸知府殷鴻疇的嫡親曾孫女,祖父是偽冀東自治政府執政殷汝耕,四祖父是福建省政府委員殷汝酈,三祖父是湖南省監察廳長,二祖父是黃興的秘書,大祖父出息最差,也做過前清的鹽政大使。可謂祖上滿門皆貴。而他,卻出身於殷家九房中的第五房,自打曾曾祖那代,就再沒人做過官,眼下一個小小營長職位,還是靠了族中長輩殷汝耕的提攜,否則,就得在老家親自下地種田,和自家幾個哥哥一樣潦倒終生。

“放心,我不讓你為難!” 成功嚇住了偽營長殷福,殷小柔也不多事。又笑著抬起左手捋了下頭發,直接奔向主題,“我已經問過了,被你包圍的這些人,其中官最大的就是個中隊長。肯定不是坑害我祖父的主謀。他們對我有救命之恩,你放他們一條生路。然後我跟你回去,並且親口告訴祖父,我的命,是你從保安隊手裏將我救下來的,讓他給你加官進爵!”

“小姑,這,這怎麽行!有那麽多雙眼睛看著呢,我,我如果放跑了被包圍的叛匪,日本人,日本人知道以後,肯定不會饒了我!” 偽營長殷福哪裏肯應,立刻搖著頭討價還價,“你,你換個條件,要不,要不我放掉其中當兵的,讓,讓張隊長一個人跟我回去見曾祖父。您放心,曾祖父他老人家心腸好,隻要張隊長肯迷途知返,他老人家,肯定不會讓人再動張隊長一根寒毛!”

第七章 修我矛戟 (五)

“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 殷小柔毫不猶豫將手榴彈引線舉到鼻子前,作勢欲拉,“爺爺什麽脾氣,我比你清楚十倍!殷福,既然你一心想要逼我死,我就成全你!”

“別,別,小姑,小姑,我不是這麽意思,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 偽營長殷福嚇得魂飛天外,一邊迅速後退,一邊連連作揖,“別拉,別拉,我求你,我求求您,我給您跪下了還不行麽?我,我真的不敢……”

“那你就躲遠點兒,說沒看見我就是!” 殷小柔不屑地橫了他一眼,繼續將引線向外扯動。“我死了,爺爺肯定怪不到你頭上!”

“別,別,我放,我放他們走,放他們走。求你前往別再拉了!” 殷福哪敢眼睜睜地看著殷小柔死在自己麵前?再也不敢推三阻四,果斷大聲答應。

參與起義的保安隊員,光通州一地,就有六千多人。再加上廊坊、天津等人的響應者,總數超過一萬。無論從官職級別,和隊伍規模,被他團團包圍住的張洪生中隊,都隻能算是小角色,即便將後者全部斬盡殺絕,他也兌換不出太多功勞。而真的讓殷小柔死在他麵前,不光冀東冀北,從此沒有了他殷福的立足之地,整個殷氏家族,恐怕也不會再容得下他這個“冷血兒孫”

所以,眼下第一要務,是將殷小柔穩住,至於張洪生等殘兵敗將是抓是殺,完全可以押後些再做考慮。當然,如果能先把殷小柔騙走,然後再殺張洪生等人一個回馬槍,結果肯定最好。過後無論是在日本人那邊,還是他自家叔曾祖父殷汝耕那邊,他都有了不錯的交代。說不定因此一步跨入殷汝耕的嫡係行列,進而飛黃騰達。”那,那你現在就讓你的人讓開道路,別再打歪主意。族中長輩都說你從小心眼子就多,你要是敢出爾反爾,我這輩子就跟你沒完!” 殷小柔的聲音再度傳來,帶著幾分無法掩飾的緊張。

偽營長殷福瞬間精神抖擻,抬手敬了個禮,大聲回應:“是,小姑,你放心。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不用急著放下手榴彈,就在這裏看著,我這就下令讓路!“說罷,故意不看殷小柔的反應,將麵孔轉向自己麾下的爪牙,大聲吩咐:“所有人聽好,槍口向上,讓開道路。張隊長於我小姑有救命之恩,我今天拚著被槍斃,也必須放他們走!”

“啊,啊,這……” 眾偽軍從來沒見過自家營長如此有擔當,頓時,一個個張大嘴巴,瞪圓了眼睛,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而偽營長殷福,卻故意又將聲音提高了幾度,大聲質問,“沒聽到嗎,你們?槍口向上,讓開道路。我小姑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殷某可以性命不要,卻不能恩將仇報!”

“是!” 眾偽軍將信將疑,紛紛豎起槍口,起身讓開一條可以離去的通道。

要說營長殷福肯犧牲自己,成全別人,大夥打死都不會相信。然而,大夥當偽軍,卻隻是為了混口飯吃。對曾經是同行,後來又因為受不了日本人的欺負揭竿而起的冀東保安隊,心中多少都念著一點兒香火之情。所以,既然上頭當官的想放保安隊員們一條活路,他們這些當兵的,就沒必要堅持要追殺到底。反正立了功勞,也未必能受到什麽獎賞。而得罪了頂頭上司和偽冀東自治政府主席,大夥今後肯定會有數不清的小鞋兒穿。

“張洪生,殷某這邊已經把路給你讓出來了,你趕緊走。殷某管得了自己手下的弟兄,卻管不到別人。聰明的,就近找個靠山投奔。千萬不要在路上耽擱,否則,下次可沒有第二個人肯舍了命救你!”偽營長殷福才不屑去管手下弟兄此刻怎麽想,既然不得不做了好人,索性假惺惺地把好人做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