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河未冷

第119章

第119章

槍炮汽車,是這個時代熱血男兒的最愛。即便貴為馮玉祥的大公子和北平城內袁氏影業的闊少,也無法免俗。所以,當一輛罕見的,頭頂帶著機槍的卡車擺在麵前的時候,馮洪國和袁無隅兩個,肯定會被吸引得忘掉一切。而以吉斯五汽車那六十公裏的超高時速,幾腳油門下去,就不知道會將營地甩得多遠。接下來特務連和李若水等人再有什麽動靜,都徹底與二人無關了。(注1:吉斯五,蘇聯造卡車。1933年量產,最初隻有少量流入中國。抗戰爆發後,大批向中國出口。時速六十公裏,在當時已經是高速。遠超過時速四十到四十五公裏的日產。)

“咱們二十六路自己原來沒注意培養後備力量,現在亡羊補牢,已經有點兒晚了!” 唯恐老趙太得意,黃樵鬆回頭看了看兀自沉浸在大勝喜悅中的李若水等人,壓低了聲音補充,“而馬上就要打大仗了,損失肯定不會太小。雖然中央那邊答應給損失一個補一個,還答應補充一批黃埔生過來。可中央那邊答應的事情多了,幾時真的兌現過?所以,咱們還得自己想辦法。見到合適的人才,有一個算一個,絕對不能放過。孫長官說的沒錯,管他原來是二十九路,還是二十六路,同生共死幾回,血流在一起了,自然就是袍澤!!”

“轟隆隆……” 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忽然在夏夜中響起,將籠罩在一片黑暗中的北平城,震得搖搖晃晃。

“進防炮洞,弟兄們,不要慌,進——” 張自忠從席夢思**一躍而起,揮舞著手臂大喊大叫。雙腿膝蓋處猛地傳來一陣刺痛,他踉蹌幾下,連同屋子中央處的茶幾一同栽倒。

“轟隆隆……” “轟隆隆……” “轟隆隆……” 爆炸聲一浪接著一浪,連綿不絕。從茶幾上落下來的意大利瓷器在英國進口的純羊毛地毯上來回滾動,將茶水灑得到處都是。

草莓、藍莓、葡萄、金菇娘,還有這個季節很難見到的櫻桃,像棋子般滾了滿地,隻要不小心壓上去,就立刻會在地毯表麵留下一大團洗不掉的汙漬。然而,已經被摔醒的張自忠將軍,卻既沒有心思自己去撿,也沒有心思叫副官或者護士進來收拾,艱難地爬了起來,雙手掩麵,渾身上下戰栗不止。

夜幕下傳來的聲音不是炮擊,而是彈藥庫,或者成批量的炮彈殉爆。作為一名百戰老將,他能清晰地分辨出這兩種聲音的不同。作為曾經在長城上親自跟日寇拚過命的軍人,他甚至能分辨出爆炸聲的大致方位。

那是“良鄉—琉璃河”一線。眼下,老朋友孫連仲帶著二十六路軍,正在與日寇在那一帶反複拉鋸。而他,卻躺在東交民巷的德國醫院裏,苟延殘喘。曾經馬革裹屍的誌願,距離他像火星到地球般遙遠。

“長官,長官您……” 副官廖保貞被屋子內的動靜警醒,帶著兩名衛兵大步衝了進來。

雪亮的燈光,立刻穿過屋門,照亮了雙手掩麵者的身體。瘦,令人不忍細看的瘦,短短半個月時間,那個曾經像大樹般魁梧偉岸的張自忠將軍,居然瘦成了一根斷折的高粱杆兒。曾經烏黑油亮的頭發,大半兒數都變成了灰白色,幹巴巴的像一團茅草。曾經孔武有力的胳膊和手掌,也像得了小兒麻痹症一樣,又細又幹。

“長官——” 廖保貞嘴裏發出一聲悲鳴,流著淚衝上前,雙手將張自忠從地麵上抱起。跟在他身後的兩個大個子衛兵,也趕緊衝進屋子,每人攙扶住張自忠的一條胳膊,“長官,長官您盡管放心。辭職聲明早就發出去,宋長官在保定也發出了聲明,說一切都是他的安排。長官,您先養好身體,養好了身體,才能再圖將來!”

話,是廖保貞和德國醫生反複商量過才確定的最終版本,據說,可以最大程度地減輕病人的內心壓力。然而,當它落在張自忠將軍耳朵裏,卻沒起到任何作用。已經瘦成了“人幹兒”的將軍,隻是任由副官和衛兵,將自己抱回了**,任由他們將自己放倒,重新蓋上一床真絲涼被。整個過程,既不掙紮,也不發出任何回應,就像一隻沒有靈魂的木偶。

“你們,你們在幹什麽?不知道病人要休息嗎?” 值班護士長珍妮衝了進來,操著一口地道的北平腔大聲咆哮。

她是一個地道的日耳曼女人,有著龍騎兵般的身材和宣禮官般的嗓門兒。兩聲怒斥之後,立刻讓周保貞和衛兵們噤若寒蟬。然而,她心中的憤怒卻依舊無處發泄,反手按亮電燈開關,指著滿地被踩爛了的漿果繼續數落,“天,你們要毀了這間病房麽?這,這可是英國皇室的專用羊毛地毯!整個屋子換下來,至少三千馬克。還有這瓷器,即便在歐洲那邊……”

“我們賠,我們賠還不行麽?別喊了,你剛剛也說過,長官需要休息!” 廖保貞被數落得忍無可忍,紅著臉從口袋裏掏出了花旗銀行的支票本。

“我知道你們很有錢,你們中國的軍官,個個都是百萬富翁!” 值班護士長一巴掌將廖保貞的支票本拍落於地,陀紅色的臉上,寫滿了輕蔑,“有那些錢,為何不多買幾挺機槍武裝你們的士兵。一支捷克式在天津的到港價才兩百馬克,把你們浪費的錢拿出一半兒來,也不至於丟了北平!”

說罷,又狠狠瞪了躺在**沉默不語張自忠一眼,揚長而去。從始至終,沒有給病人半點兒安慰,半個笑臉。

“我,我,我去投訴你!” 廖保貞被氣得渾身發抖,衝著她的背影大聲威脅,“我要去施耐德醫生那裏投訴你,老子從小到大,就沒見過你這種護士……”

“我隻看護需要看護的人!” 護士長的聲音從走廊裏傳了過來,像刀子般字字紮心。

“老子這就……” 廖保貞怒火萬丈,拔腿去追。張自忠的聲音,卻從**忽然響起,“保貞,算了,人家說得對,咱們把平時浪費的一半兒錢財花在弟兄們身上,也不至於丟了北平!”

“長官,長官你別聽她的。她又不是軍人!她什麽都不懂!” 廖保貞一個箭步撲到床邊,半跪於地,大聲安慰,“咱們是不小心,才上了香月清司老賊的當。咱們……”

“要不是咱們從一開始就沒勇氣真的跟日本人拚命,怎麽可能會上當?” 張自忠苦笑著坐了起來,兩支幹瘦的手背上,冷汗淋漓。

“長官你……” 廖保貞這才借著燈光發現,自家長官的身體,早就濕得像剛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頓時嚇得魂飛天外,“醫生!快去叫醫生!你們倆都愣著幹什麽,快去叫施耐德醫生!”